發表日期 4/11/2022, 7:11:28 AM
文 / 鬍毓�遙ㄖ泄�翻譯協會會員、國際政治專欄作傢)
編輯 / 漆菲
在法國南部小城貝濟耶,電視屏幕將俄烏戰事的慘狀展露無疑,令退休居民瑪格麗特・濛達布裏剋深感驚恐。“很遺憾我沒有足夠大的公寓,要不然我真想收留所有人(烏剋蘭難民)。”她如此錶示。
然而,在4月10日舉行的法國總統選舉第一輪投票日,她和丈夫西爾維安・韋恩依然決定把票投給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候選人瑪麗娜・勒龐――她不僅是現任總統馬剋龍最大的競爭對手,更因為曾公開錶示欣賞普京而擁有瞭競選中的“負麵資産”。對此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韋恩也能自圓其說:“助他者,先自助。”
美國《華盛頓郵報》記錄的這個場景,反映的不隻是某一個選民的矛盾心態,更揭開瞭俄烏局勢與歐洲大選年之間顯而易見卻又撲朔迷離的關聯。
法國波爾多的競選造勢活動準備,圖源:The Telegraph
多國選舉背後: “聚旗效應” 的 再現?
對法國總統馬剋龍來說,俄烏局勢的突變或許是“幸福的煩惱”,也可能是一把“雙刃劍”。
他在2021年上半年的民調中一度被勒龐反超,但自同年11月俄烏邊境再度緊張開始,馬剋龍似乎找到瞭穩固領先優勢的契機。可以說,他的領先優勢也是從那時起開始保持穩固的。
據俄羅斯塔斯社統計,僅自去年12月至今年3月初,馬剋龍與普京聯絡瞭至少14次,包括電話、視頻會談及其赴莫斯科當麵溝通,其中僅2月雙方就交談瞭11次。此外,他和烏剋蘭總理澤連斯基也聯係瞭十餘次,在歐盟、北約等區域和國際組織平台上的齣鏡率亦隨之升高。
盡管馬剋龍的努力沒能阻止戰火燃起,但正如美國智庫大西洋理事會駐巴黎高級研究員尼古拉斯・鄧根所說:“人們總是聚集在戰時領袖的旗下……而馬剋龍的領導完全符閤法國人對於法國形象的設想:一個世界大國,它的聲音需要被聽到,它要緻力於實現和平。”
馬剋龍(中)在普京(右)與澤連斯基之間斡鏇,圖源:Reuters
一方麵,馬剋龍成為普京唯一願意與之耐心對話的西方大國領導人,另一方麵,在俄羅斯開始軍事行動後,馬剋龍及時調整口徑,支持一輪又一輪的對俄製裁,對內宣稱要迎接“曆史轉摺點”,尤其是經濟負麵影響的準備。至少在俄烏問題上,法國選民眼中的馬剋龍的確加瞭分。
從這個意義上說,雖然馬剋龍的競選造勢活動異常地少――用一封公開信宣布參選、直到4月2日纔舉行第一場大型造勢活動,但他依靠在任總統的職務頻繁在國際場閤亮相,又何嘗沒有起到另一種效果更好的造勢活動呢?
相比之下,他的對手們則處於某種劣勢之中:
公開對普京錶示過欣賞之情的勒龐如今極力錶態稱歡迎烏剋蘭難民,試圖淡化自己長期高呼的“移民公投”;
支持率排名第三的左翼候選人讓-呂剋・梅朗雄多次矢口否認,但總是難以洗刷對手關於他“親俄、親普京”的標簽;
另一位極右翼挑戰者埃裏剋・澤穆爾過去曾公開呼籲“承認俄羅斯對剋裏米亞的主權”,如今則反對批量接收烏剋蘭難民。他一邊譴責俄羅斯的“侵略之舉”,一邊又把主要炮火對準美國,無一不觸碰歐洲目前的“政治正確”紅綫。
然而,俄烏衝突與歐洲各國大選之間的影響關係,絕非簡單的“聚旗效應”(指麵對重大國際政治危機或戰爭時,一國總統的支持率會在短期內飆升)那麼簡單。
盡管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在競選期間被反對黨攻擊為“普京在歐洲最後的朋友”,卻並不影響他所領導的青民盟在4月3日的國會選舉中收獲民主轉型以來最高的得票率(超過54%),拿下國會超過六成的單一政黨議席(120席)。
歐爾班(中)發錶勝選演講,圖源:Radio Free Europe
要知道,俄烏衝突爆發後,歐爾班政府除瞭在西方的製裁聲明中署名外,既不嚮烏剋蘭提供武器,也不給其他歐盟國傢提供嚮烏剋蘭輸送武器的通道,更無視歐盟各國對俄天然氣禁運的呼籲。歐爾班還是戰火點燃後唯一一個公開批評澤連斯基的歐盟國傢領導人。
按照澤連斯基的說法,這儼然是“用沾滿鮮血的錢資助俄羅斯打仗”。
在歐爾班勝選的同一天,塞爾維亞總統武契奇也在總統選舉中贏得連任。與歐爾班類似,盡管武契奇支持融入歐洲一體化,但他從不吝錶態要維護與俄羅斯的傳統友誼,在俄烏衝突中也錶態“不製裁俄羅斯”。
更相似的是,匈牙利六黨聯閤的反對派聯盟無法阻止青民盟,後者反而拿下更多國會議席;而在塞爾維亞,公開錶態反俄的反對黨也完全無法構成對武契奇的挑戰,同樣以明顯劣勢敗下陣來。
對此,西方媒體當然能找到充分的理由進行解釋,比如歐爾班和武契奇的右翼民粹主義對保守派支持者的吸引力,比如二人對國內媒體的控製,抑或二人“趨嚮專製的統治”正在把兩國變成“不自由的民主國傢”,以至於反對黨無法與之在“平等的賽道”上競爭......
但正如英國《衛報》所承認的,塞爾維亞自不必說,匈牙利社會的“親俄反烏”民間基礎也是客觀存在的。
在波羅申科執政時期,烏剋蘭確立烏語為該國唯一的官方語言,令生活在該國外喀爾巴阡州的15萬名匈牙利族人感到“遭受歧視”,並引發匈牙利民族主義者的不滿。
與其他歐洲國傢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戰事開始以來,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街頭幾乎看不到烏剋蘭國旗或其他聲援烏剋蘭的標誌;另據德國馬歇爾基金會估計,30%至40%的青民盟支持者“強烈親俄”。
談到俄烏衝突,一位支持歐爾班的匈牙利酒店員工直言,“烏剋蘭人在親吻我們的屁股,等著我們來幫忙,但我們不應捲入其中。”這或許代錶瞭該國不少民眾的真實心聲。
更重要的是,從政治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麵麵,俄烏局勢自身及其連帶效應的變化,決定瞭歐洲各方政治力量受到的影響既非單嚮,也很難一成不變。
烏剋蘭難民,圖源:BBC/Reuters
難民問題是其中一個巨大變數。目前已有超過430萬烏剋蘭難民離開祖國,他們中絕大多數人的目標無疑是毗鄰的歐洲各國。早在俄羅斯開始軍事行動之前,法國已經接收瞭4萬名烏剋蘭難民。戰火點燃僅一個月,又有3萬烏剋蘭人湧入法國,有人暫居於此,有人藉道前往西、葡、英等國。
而難民問題無疑與移民政策掛鈎。無論是在4月2日的造勢活動中錶態“要保衛我們的DNA”的馬剋龍,還是早就對移民和伊斯蘭化大加撻伐的勒龐,抑或是改口歡迎烏剋蘭人但拒斥阿拉伯人的澤穆爾,麵對道義上不能拒絕烏剋蘭難民的現實,到底是改善標準一緻的移民政策,還是“區彆對待”但又無法迴應其“種族歧視之嫌”的責難?
需要考慮的還有能源危機。法國官方早就呼籲民眾從現在起節約電力和天然氣,以免在今年鼕天麵臨能源緊張。鐵瞭心要票投勒龐的老婦人濛達布裏剋說:“我傢開瞭兩個暖氣,但總是感覺冷。”類似吐槽在未來恐怕隻會更多――法國24%的能源供應來自俄羅斯,如今的製裁幾乎意味著要對俄“斷氣”。
更不用說,俄烏兩個小麥齣口大國的動蕩,對國際糧食市場的衝擊也直接影響到法國。當能源、糧食供應問題衝擊經濟,並開始直接影響民眾的日常生活時,恐怕等不到第二輪投票,馬剋龍吃到的“戰爭苦果”也許不會亞於“戰爭紅利”。
截止至2020部分歐洲國傢來自俄羅斯的天然供應占比,來源:Statista
歐洲截然不同的對俄態度
一般來說,大選之中最重要的議題當數內政。但俄烏兵戎相見,歐洲整體安全麵臨巨大衝擊和嚴峻挑戰,外交問題自然成為各國選舉的主題。俄烏衝突注定不會在短期內結束,選後的歐洲各國將訴諸何種對俄政策,也是備受關注的議題。
如何應對這一前所未有的挑戰,不僅事關歐洲各國何去何從,也關乎到歐洲整體安全前景,更關係到本就挑戰重重的歐洲一體化是否會進一步遭到衝擊。
已經塵埃落定的選舉中,歐盟陣營的歐爾班和非歐盟陣營的武契奇預示著右翼民粹主義和保守理念將繼續驅動這兩個國傢的前進方嚮。而在同樣位於中東歐的斯洛文尼亞,現任總理亞內茲・揚沙領導的右翼政黨民主黨也在民調中保持微弱領先,有望在4月底的國會選舉中保住執政。
事實上這股右翼民粹主義的風潮,在曆史文化、地緣位置、社會結構特殊的中東歐最為興盛。但即便是同一個地區,類似的保守觀念也因為各國獨特的民族與國傢曆史,催生齣截然不同的對俄態度。
武契奇的親俄觀點和政策得到國內民意的廣泛證明。歐爾班和青民盟的支持者甚至另設網站、重新解讀瞭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畢竟反烏的意識形態始終是其基本盤。
但對本地區的斯洛文尼亞、波羅的海三國(包括將於今年10月舉行國會選舉的拉脫維亞)、波蘭等而言,不管是曆史記憶留下的恐俄、仇俄情緒,還是處於歐盟東部陸路邊界的地理位置,都決定瞭其保守態度,可謂“反俄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反俄”。
從左至右:斯洛文尼亞、波蘭與捷剋總理及波蘭執政黨黨魁在去基輔的路上,圖源:波蘭總理馬泰烏什・莫拉維茨基推特
不巧的是,這兩種態度都不見得容於法國、德國等傳統西歐國傢。在他們看來,歐爾班、武契奇們是“對俄綏靖”和“助紂為虐”;波蘭、捷剋、斯洛文尼亞和波羅的海三國則是意識形態作祟、“無腦極端反俄”,也可能會壞事。
問題在於,夾在中間的這些國傢,尤其是即將決定未來五年領航人的法國,是否有可能堅持馬剋龍多次允諾的中間路綫?一旦法國、德國這樣的歐盟“領頭羊”搖擺不定,歐洲又該如何應對共同的外部危機?
過去五年間,馬剋龍對移民、少數族裔、國傢安全等議題的態度與行動逐漸“右傾”,在很多人看來是一種想要挖角右翼政黨選票、又自信不會失去中間和偏左翼選民支持的舉動。
尤其是2020年鞦鼕之際,歐洲大陸一個多月內爆發五起緻命襲擊事件,涉及法、德、奧三國,其中三起發生在法國――它們是《查理周刊》原辦公大樓持砍刀襲擊事件、教師薩米埃爾・帕蒂謀殺事件和尼斯聖母大教堂持刀襲擊事件。馬剋龍因此決定進一步右轉,加緊推行共和主義,卻引發瞭穆斯林移民乃至整個伊斯蘭世界的強烈反噬,也沒能阻止勒龐在民調支持率上反超自己。
暗自右轉的“中間路綫”失效後,打造“危機管理全纔”的聚旗效應成為馬剋龍眼中的競選利器。他在疫情期間大力推行新冠“健康通行證”、實現疫苗高接種率,有效地將目前的新冠死亡率降至低於流感死亡率。麵對外部的俄烏危機,他也極力打造法國乃至全歐洲的危機管理者形象。
歐盟“野蠻擴張”的矛盾凸顯
但在上述危機管理的背後,隨著俄烏局勢眼看著變成“持久戰”,如何處理烏剋蘭問題,終究無法逃脫意識形態的左右之爭。
無論各國選舉結果如何、在多大程度上被俄烏局勢所影響,選後的歐洲也必將處於十字路口。它不隻提齣瞭歐盟何去何從的問題,更對歐盟如何保持團結一緻、“共剋時艱”提齣瞭前所未有的挑戰。
關於這一點,聯閤國人道主義事務協調廳(OCHA)觀察得頗為透徹:盡管藉助烏剋蘭危機,歐盟對外錶明自己可以堅決果斷、一緻行動,但這種宣示的背後,體現齣歐盟各國對於日常外交政策的執行“缺乏意願與凝聚力”。
從匈牙利、中東歐其他國傢、法德等國明顯不同的反應態度來看,俄烏衝突也許並未化解、甚至掩蓋這種結構性矛盾,也許會將這種矛盾繼續放大,直接挑戰歐洲一體化。
還是迴到波蘭和匈牙利。這兩個歐盟國傢的對俄態度截然相反,但在“叫闆歐盟”的問題上可是頗有共識。
歐盟與波蘭、匈牙利的價值觀之爭被描述為歐盟“身份危機”,圖源:Financial Times
自2015年極右翼的法律與公正黨執政以來,波蘭與歐盟在法律問題上經常“隔空交火”:前者說後者乾涉其司法主權、違反該國憲法,甚至在去年10月做齣裁定波蘭法律相比於歐盟法律具有優先權;後者則判定前者的司法改革違反“法治原則”,並“質疑歐盟的根基,是對歐洲法律秩序統一的直接挑戰”。
“波蘭憲法法院危機”之後,歐盟更是對波蘭啓動“核選項”――《裏斯本條約》第七條,對其“威脅法治”的行為開展調查。根據該條款,如果歐盟成員國被認定有“嚴重且持續違反歐盟價值觀”的行為,經特定多數成員國同意後,歐盟有權對其處以懲罰,包括削減歐盟撥款乃至暫停該成員國在歐洲理事會的投票權。
匈牙利的情況也高度類似。麵對歐爾班四度連任的勝利消息,歐盟以啓動對該國紀律調查作為迴應。而調查的內容還是匈牙利“違反法治與民主價值”的爭議。
這一次歐盟頗為認真,歐盟委員會甚至正式通知匈牙利政府,將啓動相應程序,暫停撥付超過400億歐元的歐盟資金。匈政府的迴應則是“不要因總理歐爾班贏得國會選舉而懲罰匈牙利選民”。
隨著好日子越來越難過上,歐盟“野蠻擴張”的內在矛盾正在加速凸顯:曆史傳統、地理位置、社會機製、價值觀念、地理位置各不相同的國傢,麵對同一種價值規範性要求,最終訴諸不同的解釋,甚至産生接納與否的矛盾――移民問題如此、墮胎議題如此、媒體管控爭議如此,麵對俄烏衝突還是如此。
最近這波選舉之後,俄烏戰事仍在繼續,各個新老領航人帶領的歐盟諸國是更加團結一緻對俄,還是殊途不同歸?透過當下的各種口號宣言,時間將給齣答案。畢竟,目前的衝突興許隻是序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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