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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时报文学奖散文首奖杨莉敏外婆家有棵杨桃树,旁有一古井,那是如厕的必经之路,幼时不敢一个人去厕所的她,每每都央求大人陪同。一晚,尿意作祟睡不着觉,只好壮胆独自迈向后院,但就是那晚,她的魂魄被附近的声响吓跑一部份,而从此灵魂也变得不一样了……。
小的时候,世界长得跟现在不一样。
外婆旧家植有杨桃,旁有一古井,形成小巧的后院。偶有邻家放养的鸡鸭漫步至此,绿荫灵动,很是惬意,但那不是重点。重要的是,厕所并不建构在主屋之内,因此要去厕所时,须得经过后院才能抵达,而在梦醒时分,那便成了一可怖的所在。
大人们通常对待闭锁的孩子如我还是有耐心的,白日里一个人不敢去厕所,撒撒娇还是央得到人陪我去,但到了晚上,到了半夜,众人皆睡下,一次两次,母亲还愿意陪着胆小的孩子穿过古井小院去到那厕所,后来就不敌困盹,且院子极小,只几步路的距离,实在没什么可怕的,井又不会吃人,便要小孩自己去。
阳春三月,薄雾轻笼,其实是适合夜游的醉人夜色,但我没这个心思,只知道夜晚来了世界就不一样了,再加上那井,世界已然面目全非。于是我只能祈求夜晚不要降临、那口井就此消失从未存在,此种祈愿只能徒然,可叹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当开始被要求要独立、不要事事都要人陪时,我是抗拒的,不想要学习这种性格,所以我训练自己忍住生理需求,让困意全面占领,硬睡,待到白日再去厕所,策略虽不高明,但成功机率却颇高,每每熬了过去。一晚,又至外婆家过夜,不巧那日在睡前喝了茶,咖啡因加上尿意作祟,怎么样也睡不着,无奈,我只好起身,独自迈向那后院深深。
已是初夏,没了怪雾笼罩,我壮起胆经过后院。但杨桃叶影婆娑沙沙,我仍是害怕,眼睛直盯着路面前行,不敢乱看。然后,在我步过那井、终于抵达厕所门扉之时,井中有什么东西,「咚」地翻动了一下,就再没有其他声响。我听得很清楚,那是身处潮湿之中的生物所发出的声响,湿湿的,带着水气。于是我想,有东西在那里面,不是鬼魂,而是生物,某种会动的生物。想当然耳,厕所没上成,立刻返回屋内上床睡觉,睡不着,就这样等待黎明,黎明好远。
隔日,跟着母亲自外婆居处返家,不过十分钟车程的距离,到家时,却觉得这不是家,不是回到家的感觉。我彷彿回到了别的地方,一个陌生异乡之地,父亲,爷爷奶奶都在,却不是原本我的,我都认得,但有种异样感,很是生份。大人说我这是受到惊吓,魂魄有点分开了,没有完整回来,收收惊就好。收了数次,仍不见成效,自此,在外婆家过夜后的每次返家,我都会出现这种惶恐异样的征状,觉得家不是我的,我也不是家的,飘零无依,夜半梦里便经常回到杨桃树下,那口小院深井,那个潮湿的声音。有一部份的灵魂,被挂在杨桃树上了,但我拿不回来。
魂兮归来,归来的却不是我的。
随着年岁增长,灵魂逐渐被磨平钝化,变得不再敏感,魂与魄似乎皆被完好地锁在身体里,离魂的惊悸经验不再出现。我安稳地长大,进入群体生活,被赋予了秩序,教育体制使我只须专注读书考试,自此规训得没有任何事物能再使我惊怕,不再害怕黑夜与无谓的骚动,安分麻木地一如没有灵魂。只要没有,就不怕失去。
灵魂就是我的身体,不会分开的,就算离开也会记得回来。道理那样正确,我大概也志得意满,以致没有料想有天离魂之事会卷土重来。
那时我已许久未写,想着,反正就这样吧,写不出来就算了,也没什么。日复一日晨起,带着耳机去到未明的山路,独自训练步伐与唿吸,失业一年,是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于是以失败者之姿重回学校读书,母亲责备,什么都不会就只会读书有什么用,别妄想靠写作过活,将来取得硕士学位后照样得找份正当的职业,如此这般。世人轻侮书本与文字,而我也没有好到哪里,从未想过要捍卫他们,甚至想撇清关系,不再书写。
魂兮归来,该归来的就躲不掉。
上研究所后没多久,有日好友跟我说,她可以听见天使说话的声音。初初听见不觉得什么,继续听她说着几件借由天启的声音而获得解救的案例。那脸,那嘴角起阖的角度,随着语调情节而起落有致的手势,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却有种异感,隐隐泛出。哪里怪怪的,突然间,我不太认得这个人是谁。为了克服这突然围向我的陌生恐慌,我于谈话间找得空隙,开始说起自己的最近与世俗烦恼。说完了,好友顿了一下,就又开始延续自己未完的天使话题,好似我刚才的话语未曾抵达她的意识领域,我这个人,并不与她存在同一个空间里。我触及不到她,她于我也似全然陌生,怎么回事?
心灵如此危险,那种异域感,旋又复来。
我心不在焉地吃饭、上课,于恍惚的间隙里睡去,未至黎明便睁开眼,在黑夜中毫无生趣地等待天亮。那朝我涌来的始终挥之不去,于白日里明明是坐在教室上课,我却时常错觉自己正置身于旧时菜市场里的廉价摇摇车,或是贩卖染色小老鼠的陈旧杂货店,各式让我很不怀念的童年场景,一幕一幕,启动播放的亮光,不受控制地一直牵引我过去。有次,我骑车等红灯,有一陌生的好心人特地骑到旁边提醒我:摩托车的后车灯坏了没有亮,要赶快去修好,不然危险。突然,我感到此情此景异常熟悉,这个人,包括他对我说的话,之前就曾经有过,然后我又发神经地觉得:这个人住在有红砖墙与樱花的地方。我脑中立刻有了那墙那花的画面与精确构图,我看过,我站在墙外看过。这个想法,让我骑着车开始跟踪他,但很快地,我便掉头了。我不想发疯。
当晚回到家,我打开电脑,开启了久违的书写。我想,再不写我真的会疯掉,这很卑鄙,但反正日子从来就活得不够高尚。书写持续了一星期,每天五百字左右,这期间其实征状未减,反倒与世界隔离得更严重,整个人处于真空的状态,现实生活里的事件与声音只能盪起清浅水纹,很快就恢复平静,到达不了我。写的时候,灵魂离开身体,去到久远的年岁与晦暗的场景,事件的话语、声音、气味,通过身体未曾忘记的难平心绪,与如今书写者的位置翕然合为一体,唯一不同的,是已不再有陌生恍然的恐慌之感。路途中,书写如此痛苦,以致所谓正确的选择经常充满着诱惑,认为找到了真理,灵魂便可免去日夜求索、跋山涉水的念想之苦,从此安于答案的框架。想要停下脚步的慾望,是很可怕的,一不小心,失去执念的灵魂便可能彻底脱离了自我,成为唯一且权威的存在,幻化成那个来自真神的天启之音。心灵如此危险,我只能写。
风不停,心未静,灵魂依旧不断离开,独自前往执念所拘之处,想去确认那潮湿的声响究竟是什么,试了又试,不住地靠近,千次万次去到杨桃树下,但不怕了,文字领着她试图接近那个生物,给出可能的选项,再根据文字构筑疑问,翻看虚与实的解答。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于是书写的召唤,使渺渺离魂记得回返,驻于文字之间,不致决然舍弃了现世,终至有所留恋,而生出此间无尽的困惑与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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