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7/2022, 5:09:33 PM
文/蔣藍
一個作傢的寫作發生質變,不亞於一場成功的整容術,甚至是換頭手術。可是,這個作傢在一條足可以繼續精耕細作的道路上,不滿意瞭,堅持要變迴那個原來的自己。
記得今年初的一個晚上,盧一萍、巴桑、龐驚濤、韓玲和我在成都錦江邊喝茶。韓玲講到正在寫作的曆史題材小說《阿扣》,阿扣在嘉絨藏語裏是掌上明珠或心肝寶貝之意。那是一個被萬韆目光環繞的藏族美女,大金川土司莎羅奔的掌上明珠。
書名:《阿扣》
作者:韓玲
齣版社:四川民族齣版社
史料上說,莎羅奔為擴充實力和疆地,先後將她許配於丹巴革什紮土司、康定明正土司,後又嫁給小金川土司澤旺為妻。為此,三傢火並,引發十八土司的激烈紛爭與仇殺,騷亂如青藏高原起伏的石濤。乾隆帝為維護社稷安穩,被捲入瞭這場戰爭……阿扣為瞭愛情,在習俗和地域文化的影響下,遊弋於各權勢之間,最終被推上風口浪尖,成為箭垛式人物。這個後來被《清朝野史》稱為“妖姬”的阿扣,最後香消玉殞。
韓玲沒有在曆史的記錄下亦步亦趨,而是根據這條曆史之綫,刪繁就簡,展開瞭曆史情景中的想象,用阿扣與良爾吉敢愛敢恨的冰雪一生,去穿越、去托舉、去延宕300年前的大小金川之役,用一個女人來展示一場空前的高原戰事,這就是小說《阿扣》的旨歸。我靜靜聽著韓玲的敘述,她吐齣的一道道白汽是高地上的氤氳,而成都的夜空雨絲飛舞,總有一種若隱若現的憂傷,那是一種散發著香氣的憂傷,而憂傷似乎是雨的精靈,也是大雪的精靈。
在我們談話間,一隻白鷺在鋪滿漣漪的水麵大叫起來,就像濯錦者用力過猛發齣的裂帛之聲。靜美的錦江本來在敘事,為何在撕裂之際會發齣乾燥的、粗礪的嚎叫,一直是未解之謎。
韓玲轉過頭來對我說:“對於行事醜惡的人,阿扣幾乎從來不掩飾她的厭惡之情,這讓她吃瞭不少的虧。有不少好心人善意地提醒她,該把自己黑白分明的外露情緒收一收,但阿扣不想把自己的心思和精力浪費到不必要的人身上,連錶象也不屑……所以,她就像這隻白鷺,用淒厲的叫聲,打破瞭全部假象!”
如果說,振翮嚮外飛翔,是韓玲的散文正在進行的言路,那麼,嚮內心坍縮,在曆史的縫隙間竭力撐開一片女人的天空,則是韓玲小說的嚮度。所有的刀光劍戟,所有的權力與麵子,所有的冠冕堂皇與蠅營狗苟,都被女人的愛憎予以清潔、予以厘定、予以試錯,並賦予一層神山投射而來的光暈。好在300年前的金川,的確是一個靈光從未消逝的時代。
女人寫一個女人很難寫好。一個金川女人寫一個金川女人,顯然韓玲是在嘗試有難度的寫作。她們之間隔著300年的風霜雨雪。但這一切,似乎伸手可及。韓玲說:“我感覺阿扣經常在跟我說話,講那些寥寥幾行刻在石頭上的經文背後的愛山情海……有一天,我看見一地的雪蓮花。奇妙的是,散發著梅花的香氣。”
寫過著名的非虛構小說《騙子》的作傢塞爾卡斯曾經說:“我個人也認為文學或者小說本身就應該是虛構的,但是我又覺得現代小說概念開始以後,文學最首要的任務,或者文學最大的美德,是講述的自由。”
在小說裏實現“講述的自由”已經夠難的瞭,比如餘華承認“卡夫卡使我的寫作自由”。作傢固然有生存的荒謬,但終於擁有想象的自由,這已十分不易。以此看待阿扣,這個人物最大的現實悖論在於:從屬權力就是一路鮮花,否則就一無所有。但反抗者之所以反抗,在於她敢於放棄唾手可得的,不顧一切地朝嚮光明與自由。
阿扣最終沒有得到她渴望的,但她的容顔恰恰因為她的失敗,獲得瞭美麗之外的另一種不可逼視的神韻。所以,我以為在此之上,更有一種“為瞭自由的講述”。如果韓玲一旦確立瞭這個嚮度,那麼曆史的、戰爭的、權力的、愛情的、親情的、民俗的等等故事,纔可以從容地得以落地生根。
韓玲對於《阿扣》的講述是謹慎的,她最後采用的方式是:“一紙杯喝完以後,我又悄悄起身為自己添瞭第二杯,我想我能喝三杯的,後來是不是喝瞭三杯呢,我就忘記瞭。再後來,我獨自走齣瞭岩洞,至今我都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好大好圓好亮,原諒我詞庫的匱乏吧,當我隻能用這樣的詞語描繪當晚的月亮時。我當時唯一的念頭是,這樣的月光不用來談戀愛真是可惜瞭,又落俗套瞭吧,誰說白月光一定適閤愛情,撞見鬼也是常有的事。比方說我,不是在三韆尺的瀑布下遇見瞭頭發比月光還白的老奶奶,她一句,你來呐。把我的酒都嚇醒瞭一半,我搖搖頭,確定自己並沒有看錯,是的,瀑布下的石頭上一位老奶奶在安靜地打坐,石大如席。老奶奶嘟嘟嘴示意我坐下,並讓我喝她早準備好的酒……”
故事在老奶奶的話語與300年的跌宕戰事中從容轉身,一個又一個的懸念得以鋪開,而一個又一個的謎團又得到瞭解決,但老人又拋齣瞭另外一個謎麵之下的謎團……
我意識到,隻有一種作傢,敢於去寫他們不是瞭然於胸的題材,由此散發齣尖銳的香。恰恰因為不知道事情的底牌而迂迴而進,這本身就足夠迷人瞭。但他們在寫作過程中,與陌生的東西耳鬢廝磨,最後與這些事物達成瞭高度的默契與相知。在這樣的作品裏,與其說作傢以曆史的閤理性在推演情節,不如說他們藏匿瞭一半的理解與錶達,而付之於沉默與空缺。
在我看來,《阿扣》是一部成功的曆史非虛構小說。
作為一位較為成熟的散文傢,韓玲所具有的細膩觀察與細節描述功夫,在《阿扣》裏得到瞭極大的彰顯。她對大小金川一草一木、民俗風情非常熟悉,加上她多次進行田野考察,基本能夠復原那個300年前的時空。
用情事“反寫”曆史宏大敘事的方式,展示瞭韓玲在逸齣散文畛域的遼闊想象空域。這就是說,整部作品錶現齣來的曆史,肯定不能被拘泥於傳統意義上的唯一性和客觀真實性,取而代之的是具有明顯虛構化特點,是新曆史主義批評傢眼中的“新”曆史或者阿扣文學化的大小金川史。在這樣的曆史錶徵中,曆史事實和虛構元素被有機地混閤在一起,曆史與文學、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已經“打成一片”。
韓玲的“情事-反寫”策略,目的是使曆史敘事非自然化,使自己的虛構意識得以凸顯。雖然,使用這些策略的本意,就是強調敘事的真實性和客觀性。畢竟曆史並非鐵闆一塊,更多的時候它是以多元性、柔軟性呈現齣來的。《阿扣》對人們心安理得地接受鐵闆一塊的曆史事實的現象,進行瞭強力顛覆。也使得阿扣這個箭垛式的人物,為我們留下瞭孔雀迴首的容顔與身姿。
在《阿扣》的結尾,如何看待始作俑者莎羅奔?硝煙散去,阿扣已入土,但石頭在某個時候會開口說話。韓玲寫道:
土壤早已成瞭紅褐色,鮮血凝固,天空的陰霾無法散開,不久前還充斥在這裏的廝殺聲、呼喊聲、槍炮聲消失瞭,卻讓此時的寂靜顯得無比猙獰。
一切都消失瞭,一切!
撕心裂肺的痛苦如潮水般把莎羅奔緊緊包圍,他佝僂著背,衣衫不整。阿扣的臉、母親的臉、央金的臉、許多土兵的臉交替在他眼前齣現,使他完全不敢閉眼,一閉上眼,一生的罪惡,一幀一幀浮現,割破時光,跌跌撞撞地撲麵而來!
莎羅奔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他跪在自傢傢廟前懺悔,後悔自己任憑自己的貪戀膨脹而不加約束纔緻今天的生靈塗炭,他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連佛教最戒的貪、嗔、癡、慢、疑,他一個關也過不瞭。他把官寨一應事務全部交給侄子郎卡打理,他自己則形單影隻地整日坐在經堂禮佛,人很快瘦骨嶙峋,凹陷的眼窩常窩著一汪濁淚。他身邊隻留下一個貼身下人,終其餘生,並不見任何人。
“不知原諒什麼,誠覺世事盡可原諒。”(木心之語)但僅有溫情與原諒,可能還不是曆史給予我們的訓誡。所以,我佩服那些不原諒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