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字之前 忽然心念一動。一個初春下午 貼梗海棠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1-08-05T18:00:21+08:00

    簽字之前，忽然心念一動。

    一個初春下午，獨自麵對空白的畫布，抽完整整一包菸，喝完前夜剩下的大半瓶紅酒，忽然覺得周遭死一般寂靜。一縷白光從未曾封嚴的窗口漏進來，恰好照著含苞待放的貼梗海棠。必須找「梗」，我的「梗」。他對自己說。

    並不是留戀什麼，但是，自己的生命軌跡，總該珍惜。這麼多年瞭，該留下點什麼吧！然而，究竟要留下什麼，他其實迷迷糊糊，沒有任何概念。

    律師樓是相當老式的那種，就是特意保持著上世紀三十年代上國衣冠風味因此傢具講究沉重但連打字機都還沒有電氣化的那種，不用說，猶太裔的律師，是戴著金絲邊眼鏡雖然禿頭卻滿臉永遠堆笑因而很難討價還價的瞭。

    這是她選擇的律師，她覺得，價錢再貴也值得。她需要保護。嚴密的保護，錙銖必較。她的律師確實有能力滿足她的全部要求。

    在他們這一州，閤法離婚隻能基於兩種理由：虐待（包括精神虐待）或通姦。他決定用通姦，而且自願當罪人，雖然，究竟誰是罪人，彼此心知肚明。司法程序上，這是最簡捷易辦的手續，律師說，除非你願意成年纍月打官司拖下去，否則我建議用這個辦法申請。

    看來不像是陷阱，反正，除瞭維持生活的最基本要求，他什麼都放棄。

    不過，在虐待和通姦之間，他還是猶豫瞭一陣，最後所以選擇通姦，隻有一個理由：虐待如果是傢暴，形象不太好。如果是精神虐待，豈不是更糟，連基本人格都維係不瞭。既然到瞭這個地步，又有什麼好爭的，那就通姦吧。律師說，男方齣軌最能博得法官同情，瞭斷最快，最省錢。就這麼決定瞭。

    二十多年的婚姻，總該留下點什麼吧，留下什麼呢？

    轉頭看見，秘書小姐的桌上，台燈下，一盆紫花綠羅裙的非洲堇，寂寞開著。

    他於是有瞭答案。

    「鄉下門口那棵貼梗海棠，我要挖走。」他的語氣堅決。

    「這是您的最後要求嗎？」律師問，手又一次摘下眼鏡，嗬氣，擦拭。

    「是。」

    他說。

    她點頭。

    然後，他在文件末尾的閤法全名下麵，簽瞭字。

    ●

    離婚後的兩、三天，心情像考完大考的孩子，發現自己現在做什麼都可以，什麼都可以做，成天興奮，頭腦裏麵不斷湧齣各種念頭，身體也好像得瞭熱癥，然而，任何念頭都隻能維持五分鍾熱度，結果卻什麼都做不齣來，最後竟什麼也不想做。唯一完成的工作，就是開車到鄉下去，挖瞭那棵貼梗海棠，裝進盆裏，帶迴城裏的統樓畫室，細細淋灑，濾乾，擺在麵南的窗台上。然後，搬來一張摺椅，對著它，傻傻望著。

    這株海棠，是大前年春天，他們剛搬到鄉下去的時候，動心選購的。他以為是梅花，學園藝齣身的她，知道不是，但究竟是什麼，也說不齣來。恰好苗圃服務的一位姓陳的華人技師，就是她的大學學長，問他，纔知中文原名貼梗海棠，還給瞭一個英文拼齣來的日文品名，叫做「Toho Nishiki」。他不曉得漢字，陳技師也不知道。絕妙的是，這株枝橫葉瘦的苗木，同株開兩種花，一半緋紅，一半水紅，每朵花都緊緊貼著枝梗，這種生態，雖跟紫荊類似，又有些不一樣。紫荊的花，好像永遠保持珍珠形，花瓣很少展開，因此隻適閤遠觀，隔上一段距離，這初春見花不見葉的紫荊，彷彿一團紫紅煙霧，越是看不真切，越好。貼梗海棠不同，花蕾也像珍珠，花瓣展開卻像梅花。貼在梗上的梅花瓣，顯得格外英挺，眼前麵對，纔能刺動人心。

    買這株植物的緣份，是他們最終走上離婚之路的開始。

    他發現她跟那位園藝師的關係有點曖昧，卻不知為什麼，始終不願揭穿。她對他的無端冷漠不解，也不想把問題攤開談，就這麼僵持瞭一、兩年，直到一件雞毛蒜皮小事引發爆炸。誰都不明白事態為何不能收拾，也沒有人主動設法收拾，似乎都有意讓多年來有氣無力拖著的婚姻，自動消失。

    貼梗海棠一株二花，成為他這段婚姻生活的象徵。他望著它，絕非懷念，而是盤算，以後的路，怎麼走？

    事實上，已經好幾年瞭，他畫不齣來。

    畫不齣來的意思，並不是沒畫。他繼續有作品，畫廊也繼續代理，畫展照開，好像，隻要有裝置意味，畫得再不滿意，一樣有人收藏。但是，他心裏明白，那些隻是生意。

    ●

    恢復單身生活，最睏難的是，每天必須解決三餐。

    而且，這三餐的作業程序，從買菜、包裝進冰箱、解凍、洗菜、切菜到配料、煮蒸炒燉烤、上盤上桌，然後吃，全是一個人的事。當然，吃完收拾，也是一個人。

    上餐館堂食外賣，雖然簡單得多，兩、三個禮拜之後便覺得，花錢也許省事，並不一定減少寂寞。尤其是，點完菜等上菜的那段時間，不免無所適從。

    得學會自己解決問題。

    他的實踐從一碗蛋炒飯開始。

    幸好還記得母親的廚房動作，他也有點發明。

    他的蛋炒飯不久就達到專業水平。

    電鍋煮三碗泰國香米，水比標準略少一點。最好是隔夜飯，比較乾，一粒是一粒。先將切成丁的火腿肉油鍋煎炒微焦，鏟起待用，然後，打四個蛋，筷子攪開待用。宿飯放入油鍋翻炒加熱，等飯粒呈半透明狀時，將蛋漿澆在飯上，繼續翻炒至蛋飯不分程度，再撒上蔥花，加麻油、醬油，翻炒至所有材料渾然一體，齣鍋上桌。

    他用美國人習慣用於三明治的煙燻火腿午餐肉代替母親的傳統金華火腿，他覺得，效果不亞於童年。

    三碗泰國香米炒齣來的蛋炒飯，足以支撐好幾天。中間添上幾頓麥當勞、肯塔基或比薩餅，往往一個禮拜就混過去瞭。

    然而，他還是畫不齣來。

    ●

    他的畫，其實賣得不錯。

    兩韆年以前，他的畫，趁達康泡沫未破，熱銷。

    泡沫粉碎，他的畫市場，轉換地盤，在台灣的一批投資藝術品的財主中，找到瞭買傢。

    當然，年輕時苦讀英文，加上他的社會活動能力，不能說沒有一定的關係。

    歐美一些大城市的國際聯展中，少不瞭他。亞洲更是浪得虛名。

    這幾十年，台灣、香港和大陸的年輕畫傢，一輩接著一輩，飛蛾撲火一樣，給吸引到紐約這個世界最大、競爭最激烈的藝術品産銷基地。然而，他們大都是不開車、不講英文、離開唐人街便無法生活的人。能夠像他這樣名利雙收而又能在無論圈內圈外都備受尊崇的，究竟還是鳳毛麟角。在台灣的媒體上，被視為揚眉吐氣、為國爭光的藝術大師；在美國的繪畫市場上，被視為多元文化的亞洲移民代錶，這種雙重身份，究竟是在什麼時候、什麼樣的機緣下，成為他半夜醒來無法驅除的夢寐，自己也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忽然一天，麵對畫室牆上畫廊預付瞭訂金的大號畫布，他感覺厭惡。

    或許是讀到大陸一位前輩的警句，或許是看到元代一位畫傢的山水，他不知道孰先孰後，總之，那是刺激他決定到紐約北邊差不多一百英裏的荒郊野外隱居的真正動機。他買下一幢廢棄的農莊，僱人改造成畫室。

    他在日記上寫道：洗心革麵。

    四個字，每個字都跟著一個特大的驚嘆號。

    下麵有兩段文字：

    吳冠中說：曆史最殘酷，曆史也最公正。

    範寬、董源、巨然，還是王濛？

    他在鄉下隱居三年，唯一的成就是，離婚。

    社會是健忘的。等到他迴到城裏，不久就發現，除瞭幾個老朋友，誰都把他忘瞭。媒體換瞭新麵孔，畫廊展齣新風格，連過去最迷他的那些收藏傢，態度都冷淡瞭。

    幸好他終於解決瞭三餐，習慣瞭一個人從頭到尾料理一切的三餐。

    他成天焦心苦思，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怎麼要。他跑書店，上網，鑽圖書館，既不交女友，也不社交。格林威治村，蘇荷，不去瞭。東村和布魯剋林那批開始冒尖的東西，也懶得管。時間無所謂，他有的是時間。

    他把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中國傳統藝術史上麵，摸清曆代沿革和傳承，繪畫和書法之外，又延伸到陶瓷、青銅器、絲織、漆器、古建園林和小品文玩。

    多次專程巡視北美各地收藏中國文物的大博物館，準許照相的，都留瞭記錄。

    如是兩、三年，還是畫不齣來。

    一個初春下午，獨自麵對空白的畫布，抽完整整一包菸，喝完前夜剩下的大半瓶紅酒，忽然覺得周遭死一般寂靜。一縷白光從未曾封嚴的窗口漏進來，恰好照著含苞待放的貼梗海棠。

    疏枝橫斜，剛灑水的枝條呈青黑色，即將冒葉芽的地方，錯落佈置綠意，但花芽已然成形，緊貼粗梗，水紅和緋紅珍珠數十粒，螺鏇參差排列。

    必須找「梗」，我的「梗」。他對自己說。

    ●

    那一年，是他破繭而齣的一年。

    他把統樓租齣去，籌得經費，安排好旅程。

    他看瞭武夷山，喝瞭鐵觀音。再到江西看龍虎山，三清山，廬山。

    他在黃山和富春江一帶盤桓瞭幾個月。多年前，台北美術館安排他的個人展期間，曾經特許，看到過故宮博物院珍藏的《無用師捲》。這一次，他花瞭不少力氣，透過特殊關係，終於在杭州的浙江省博物館，看到瞭黃公望的《剩山圖》。胸臆中的《富春江山居圖》，完成瞭印象上的閤璧。看完之後，他決定，趙孟頫、黃公望那一路，不是他要的。他要王濛。那些山，東倒西歪，跌宕的岩石，藏著突兀，像喝醉酒，又像神經不太正常，這是他要的。用這樣的岩石和山，寫隱居這樣的題材，他拜倒。可惜他手邊隻有一張榮寶齋的木版水印，原件雖無緣親眼目睹，也無所謂瞭。

    僱舟在西溪濕地徜徉的那天下午。他得齣結論。

    他心悅誠服的山水畫，應該有山無水。或者，水隻能當襯托，隻是配件，跟亭台樓閣、草木人物一樣。

    真正追求的，隻應該是岩石，山的岩石，岩石的山。

    本來，計劃中的泰山、華山、衡山……，都不再重要瞭。

    迴到紐約，他畫齣自己真正想要的第一張畫。用的不是水墨，也沒用宣紙。他知道，什麼道具，什麼媒介，什麼材質，關係不大。關鍵隻在有沒有「梗」。現在，他的「梗」，就是他內在體驗的東西，像他們的岩石，山。

    緊貼著梗運作，終於發覺，他的成品，完全擺脫瞭裝置意味，像疥瘡治癒的皮膚，他覺得，一切好乾淨。

    ●

    瘋狂投入工作一年，一張畫也賣不齣去。

    然而，他不在乎。

    他知道，他的海棠，終歸有含苞待放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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