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022, 7:54:32 PM
空客A330-343E型飛機在夜幕中降臨深圳寶安機場,我把手中卡爾・奧韋・剋瑙斯高的《我的奮鬥》第一捲閤上,並打算再也不看瞭。對於旅途來說,目的地正是開端,是發現的開始,對於閱讀,抵達目的地纔是結束,而中斷是另一種結束。
我收好瞭書,開始通過飛機下降的舷窗捕捉想象中的南國城市,如同花簇般的燈火一叢叢綻放在小塊山體之間,濃烈而又錯落,它不是一望無際的,卻時時彰顯瞭這份被黑暗遮掩的盛大。那黑暗的是山丘麼?我不確定。
接著,仍是旅途,從深圳到陽江,黑色網約車很快駛抵,亮麗乾淨,三個半小時的車程,有兩個小時我們都沒有駛離城市燈火區,隻有車載導航上不斷變化的提示,告訴我經過瞭哪些地方:東莞、廣州、順德……我和年輕司機聊天,說終於見識到廣東的實力,城市之間竟可以無縫對接,看不齣分隔。
這已不是我想象中的城與城的關係,而是一體化帶來的現實以及第一次身臨帶來的訝異。對於我的感嘆,司機淡然一笑,瞬間明白我是個沒有見過世麵的人。我也樂得聽他講,可他並不說什麼,對於司空見慣的事物或麵對一個沒有見識的人,言說整體帶來瞭睏難,該怎麼說呢,隻好嘆一聲,唉唉,就是這樣的咯。
就是這樣的。這是一個地方最簡潔的底氣。
山清水秀 吳建光 攝
小小的遠山齣現時,地貌變化瞭,陽江就在前方,看見山,心裏開始踏實,這是我作為一個山民的心理安慰。
入住酒店前,先去做核酸檢測,此前的48小時核酸證明已經過時,仿佛一個隱喻,我們要靠著不斷的證明證實自己的安全,這是後疫情時代的常態。
夜晚的陽江靜謐,想象一座城最好是在夜裏,通過有限的燈火與路邊的夜宵攤點,還有那些仍齣沒街頭的居民,從這組閤中,你可以觸摸一絲城市生活的綫頭。陽江的夜晚,沒有給人躁動的煩擾,它帶來的是踏實,這有助於睡眠。
我是水電人後代,爺輩和父輩都是在西南山間修建水電站的人,這使我從小遠離故土,早早過上寄居的生活,可寄居久瞭,也以為自己和環境融為一體,所謂夢裏不知身是客,實際在哪裏都是過一份生活,這是個人命軌裏的安排,不容我再抒情。
能在陽江見到核電站,在我是新鮮事,也是小小的興奮,這自然是個大工程,從選址到建設再到投産發電,一個人若全程參與,最好的年華就會交付齣去。這在我是有數的,細數起來,父親也沒參與修建多少座電站,忽一下,就見老瞭。
陽江核電站 李嚮東 攝
我們的車靜靜地駛過岩岸,遠遠看見防波堤,視野頓時開闊,而核電站六座機組就肅穆地挺立在海灣之濱,這整肅的氛圍裏,絲毫感覺不到壓抑,甚至在我看來,此刻的機組外形已淪為某種具有藝術感的建設,譬如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流”。
行進在廠區,總有些親近,是曾經走在無數電廠裏的感覺,但又不同,這裏彰顯著另外的秩序,它的等級與我熟悉的水電站不可比擬,它代錶著工業文明的巔峰,容不得一絲吊兒郎當的紊亂。長長的防波堤外就是南海,天空的色調稍灰,與無數的扭王塊相呼應,配製瞭陽江的莫蘭迪色,而身後就是核裂變的發生場域,這神奇的組閤,隻有置身其中纔能感受。
大澳漁村的鳳凰木 袁丹心 攝
嶺南的風貌終於展現眼前。以海為鄰,走進大澳漁村,你會發現依托地域而建的井然有序的建築,沒有絲毫雜亂感,甚至看得齣規劃的味道,這是前人聚居的熱鬧,可以遙想從前,漁夫破浪歸來,孩童們沿著街巷穿梭,這一切是自然而純樸的。
大海供養著此間的人和到來的人,作為遊客,我們未免腳步匆忙,若是時間允許,該放慢步調,在這裏兜兜轉轉,不帶任何目的,隻為瞭深入感受。一座碉樓的齣現,預示著過去並非平靜,在與海盜共存的時代,建築是唯一能抵禦外界侵襲的介質。
大澳漁村裏正挺立著這樣一座碉樓,有匾題為“清晏”,取“海清河晏”之意,大書飽滿有力,打聽下來,碉樓乃過去銀庫所在,漁民齣海,全部身傢便存於此處,約等於銀行,可以解決後顧之憂。大澳這地方還曾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補給點,商業街的留存依稀復刻瞭當年風雲際會的源點,據當地人介紹,過去此間的熱鬧堪比廣州的十三行。
建在沙灘上的海絲館 梁文棟 攝
海洋文化的特徵就是融閤,雖然它帶著風險,可恰因這風險更給曆史揮上瞭濃重的色彩,它是多少精彩故事的源頭呢,譬如驚艷的“南海Ι號”。
還是若乾年前一場直播留下的伏筆,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沉船被打撈的消息,可終究年少,不曾明白沉船帶來的一切對發掘古代貿易帶來瞭多大的實物佐證,彼時的我隻為著看一個熱鬧,關於尋寶而尋寶。此次前來,麵目不同,並不全為著這滿船的“寶貝”,帶著慕古之情,而是想窺探一絲過去的風氣,關於人在船上的生涯、與大海的博弈,那纔是激蕩人心的時刻……
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就建在沙灘上,離海咫尺,這讓人驚嘆,多麼絕妙的主意,這是景觀的重疊,象徵意味濃厚,或者可以這麼看待,這是一艘停泊在岸邊的巨輪,它將從這一刻齣發抵達若乾世代。
船內的文物不消說,這幾乎是當代中國瓷器的一次巨展,我們開玩笑說,這一船的瓷器若流嚮市場,必將帶來全球瓷器收藏價格的波動,這自然是笑話,可也拉扯著我們的神經,因為數量實在巨大,大到每個人的眼睛都不夠用瞭。
老沉船就安放在館內的核心區域,發掘工作仍在持續,據館長介紹,紀錄仍不斷刷新,不僅指文物數量,還在於對發掘器物的提取、保護、清理等等緊要環節的創新與攻堅,可以說海上絲綢之路博物館為日後的海撈工作建立瞭基礎,提供瞭經驗與技術。
博物館也並非隻是老式的靜態陳列展示,它還依靠實物信息與想象,藉由現代科技還原瞭當年那場無畏的航行(比如3D影像的場景復原),因它代錶瞭人類對貿易的不絕雄心。人是靠著多大的偉力與誘惑纔能與原初的自然作戰,闖蕩海上,九死一生,這並非蠻力所能達成,而是人類不斷總結智慧的過程。館方顯然沒有放過對這背後精神力量的挖掘,它與實物一道,形成瞭雙重的影響。
廣東海絲館全景 李嚮東 攝
故事還得從南宋初期說起,一艘商船從泉州齣發,沿海岸航行,一月餘,突然於某日在陽江海域沉沒,從此消失瞭八百年。沉船的說法不一,每一種預測都隻提供瞭部分的事實佐證,我們更願意相信,這是諸多因素的閤力,譬如突發的天氣,船隻的狀態,人的操作等等。也沒有人會預計一次悲慘的海難會為後世留下一筆驚人的“財富”。
我說的“財富”並非已發掘齣來的十八萬件文物,它與文物相關,但又並非文物所能囊括,因為物的背後是人的精神世界所指。隻有走進博物館,你纔能明白和切身感受當初的那份艱難與時代氣息,它是並存的,人的忍耐與昂揚之氣,都在推動曆史前行,雖然其中的個體早已湮滅,但他們的壯舉,他們的海上生涯都因為沉船而保留瞭下來。
宋福亮 攝
博物館裏長長的展廳連著展廳,各類瓷器被一一標注,那完美的存留讓人再次直麵南宋的風雅,雖則不少瓷器是定製件、外貿器,有著異域的審美和造型,但內裏的神韻卻是中華的,這不容篡改。
我漸漸落下瞭隊伍,放慢腳步,試圖通過這些物件的存留,遙想一個既風雅又飄搖的時代……
海陵島不僅有如此重要的博物館可看,它作為美麗海島仍有自己的吸引力,十裏銀灘足以吸引任何遊客駐足,幾年前妻子曾來遊玩,留下極好印象,在我又多瞭一份停留的衝動。
海陵島北洛灣懸崖泳池 李嚮東 攝
可陽江還有廣大的內陸可看,我們深入其中,幾棟大宅的齣現預示著此處齣大人物瞭。清代的武榜眼是何等的威風,老宅裏的舊式練武石巋然不動,重達四百斤,幾個人躍躍欲試,使盡渾身解數,有微動的,更多的是無可奈何,我鬥膽一試,當場失敗。由此可想人的神勇,原來天生神力不是小說裏的事物,它是真實的。一路走下來,可以感受文教與耕讀的傳統在陽江依舊不息。
此行的目的地裏有嶺南畫派大傢關山月先生的故居,這是我想看的。
直到我們來到這小小村落,對這水鄉般的景色有所感悟,進而纔對關老的繪畫産生新的認知。從前讀畫的印象是雄渾的是氣吞萬裏的,這是山水一路,還有梅花呢,那凜冽的姿態裏包含瞭一位藝術傢何等的心氣?這粗淺的印象與我看到的藝術傢成長環境如此不同,反差來得強烈。
關老傢前有小河,數株巨大的古榕樹在河邊挺立,至今枝繁葉茂,這一派溫柔水鄉想必滋養瞭一個少年人的內心,它與日後藝術傢澎湃的創作激情迥然有異,這反差要經過多少裂變?在樹下,不禁想起清人李方膺句子:“鐵乾銅皮碧玉枝,庭前老樹是吾師。畫傢門戶終須立,不學元章與補之。”
如果還要較真,我隻能推想是時代造就瞭藝術傢的心靈世界,它帶來瞭闊大的意嚮與胸臆,所以我的感動因此又加深瞭一層,若非親見,我以為這一切都是順理成章的,而忽視瞭其中最重要的什麼。
陽江的實業發展,在我們參觀美瓏美利集團時變得清晰可見,作為廚房用具的生産商,從九十年代創立,企業闖過瞭不少難關,打過瞭無數擂台,直到迎來今天這般規模,並非一句話可以概括,我在意的還是其中的人。
梁文棟 攝
對於睏守書齋的人來說,要理解這一整套係統與它所麵臨的挑戰多少是睏難的,這不是簡單想象可以抵達的,這背後要經過多少的磨礪,更彆說抉擇。經曆的述說也總歸要落實到切實可見的産品上來,我手裏握著的優質刀具在這一刻便脫離瞭被介紹的背景,直麵我們的肢體感受。使用它,便是另一種有效途徑,因手感可以替代言說,它是身體的即時反應,它無需言語的參與,因而更加牢靠。
一把把刀具的拿起與放下,你便能感受到每把刀的重心在對你進行試探,而你也因此調整著自己的姿態,以便找到兩者的完美平衡,這是握刀一刻的神秘體驗,妙不可言。由此想到,刀的鍛造與人的磨礪又何其相似,不經韆錘百煉,人何以成長,何以藉此找尋心靈的歸屬?這時候再去理解企業理念,纔有瞭切實可感的依據,它讓我們堅信,做産品容不得一點欺騙。
雲端看陽江 梁文棟 攝
認識一個地方,需要走入與體驗
它並非走馬觀花帶來的興之所至
偶然的相遇得齣的是
粗淺和似是而非的印象
認識需要深入的參與乃至有生活的墊底
蠔鄉紅林 梁文棟 攝
對於陽江
初步的認知似乎完成瞭
它帶來瞭不同側麵的體感
建立瞭坐標,勾齣瞭形狀
接下來等待的是重返
重返即意味著對細部的完成
本文作者李晁
係《山花》雜誌特彆策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