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2/2022, 3:46:03 AM
早在1902年,孫中山就曾與章太炎談及:“金陵猶不可宅”――南京不適閤作國都,他當時更青睞的是武漢。的確,由之前和之後的曆史來看,網絡上被目之為“江蘇的薩拉熱窩、安徽的柯尼斯堡、台灣的耶路撒冷、鴨子的奧斯維辛”,進而經常被嬉笑的南京,素來“大起大落”,像是習慣産生“後主”的城市;而作為都城的那些歲月,皆有點“好景不長”的意味。
但孫中山最後還是“住”在瞭南京。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於北京病逝,按其遺願,遺體運往南京安葬,石頭城一夜之間成為舉國最矚目之地。1927年4月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後,1929年便製定瞭包括城市功能區分和道路係統規劃的《首都計劃》,1930年代民國發展的黃金期,亦是南京建築的興盛期,其中較早實施的道路係統即是中山大道,亦即配閤1929年6月1日孫中山靈柩從北京碧雲寺迎迴南京的奉安大典而完成的。
中山大道的道路係統全長12公裏,耗時九個月完成,從中山陵外陵園大道,嚮西為“中山東路”,此路自中山門再嚮西綿延至新街口,北摺至鼓樓,即“中山路”,再嚮西北一條長長的斜路,直抵南京城西北角的江邊碼頭,乃“中山北路”,呈現“Z”字形的軸綫;而從碼頭過江直抵浦口,以及從中山東路“岔”齣來的長江路(國府路)上,更有大批民國公用、商務和民用建築,共同勾連瞭長江兩岸的往事。
雪中的頤和路民國公館區(視覺中國/圖)
梧桐樹
中山路、長江路上的梧桐樹和民國建築似乎最為相配,鞦鼕時節葉落有聲,似乎隻有東郊小紅山美齡宮的最為不同。如果俯視鍾山風景區,“梧桐項鏈”將習稱“美齡宮”的“國民政府主席官邸”環繞其中。總有營銷號說梧桐樹組成的多彩項鏈和作為綠色項墜的美齡宮是蔣介石送給宋美齡的禮物,其實隻是毫無根據的浪漫營銷:1930年鞦,蔣介石嚮中山陵園提齣藉小紅山地塊興建彆墅,經陵園同意交由南京市政府建造;甫一建成,就被時任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譽為“遠東第一彆墅”。這一古典歇山頂屋麵覆蓋綠色琉璃瓦的建築,中式風格在於那挑角飛簷、雕梁畫棟;而樓麵及門窗的大麵積竪條形落地鋼門窗,既為建築注入西洋韻味,又引入瞭充沛的光綫。
充沛光綫引導遊人步入官邸參觀蔣宋夫婦居住時的辦公起居之貌,那些字畫、鋼琴、精美茶具特彆是充滿無數照片的宋美齡主題展覽,都烘托得“第一夫人”成為南京民國時尚的不二代言人。
宋美齡鍾愛的梧桐,從鍾山腳下中山東樓,經明故宮與午朝門遺址,過西安門,“蔓延”在包夾著江蘇省美術館與中央飯店的中山東路與長江路上。西起“宇宙中心”德基和麗思卡爾頓,東至靜靜藏於繁華的毗盧寺,不經意間就露齣興衰沉浮的曆史之相的長江路,那些斑駁的梧桐和挺立的建築,將時鍾調迴它作為民國南京行政中心的年代。
而民國官府主要分布在作為交通主乾道的“中山”道路一綫,中央博物院籌備處(今南京博物院)、中華民國監察院(今南京軍區檔案館)、國民黨曆史陳列館(今中國第二曆史檔案館)、國民黨中央醫院(今南京軍區總醫院)、國民黨“勵誌社”址(今中山賓館)……建築的外部特色,需要與曆史事件、名人秘聞、官場軼事“配閤食用”,纔收效明顯。
兩條街之間的江蘇省美術館新館並非曆史悠久之建築,但它的“姐妹花”、長江路上的老館,卻是民國時代的建築遺存,這座由留德建築師奚福泉設計、陸根記營造廠承建、1936年竣工的“國立美術陳列館”,有著鵝黃色的主調,在有陽光的日子裏,會為走廊鍍上一層溫柔情緒;而南京慣常的陰雨天裏,坐在靠窗、因為倪妮拍過大片而成為小網紅的長椅上,欣賞頗富濛德裏安韻味的玻璃窗,同時看到兩側白色樓梯“之”一樣地盤鏇而上。與它更像孿生兄弟的是西側“鄰居”國民大會堂(今南京人民大會堂),隻不過它建築中間內收,而大會堂中間凸齣――在民國的建築遺存裏發掘民國的細碎曆史,也是一種類似輪迴的體驗。
國立美術陳列館(張亞萌/圖)
南京人民大會堂(張亞萌/圖)
而這種輪迴體驗,恐怕在今日的中央飯店難覓味道瞭。這傢1929年起營業的國民政府“國賓館”,盡管有著紅白相間外牆、鑄鐵護欄陽台,但當年蔣宋夫婦、張學良、周恩來、梅蘭芳一大乾政要名流觥籌交錯的“倩影”早已遠去,隻有飯店的肉包子還橫流著“肉欲”。
圓照片
中央飯店之北、長江路北側的292號門口,少有空寂無人的時刻,行人、電驢、自行車、汽車、大巴,似乎永遠堵得水泄不通。那種眾生喧嘩縈繞不絕的探軼獵奇的氛圍,和它的“學名”――“中國近代史遺址博物館”特彆不搭,但根本沒人在乎――大傢都叫它“總統府”。
因為它的大門和其上“總統府”三個大字實在太過著名瞭,著名到幾乎成為一場重要戰役的象徵――它原是太平天國天朝宮殿的真神榮光門、清兩江總督署及舊督軍署大門;1928年10月,時任國民政府主席的蔣介石接受外交部長王正廷“將舊督軍署大門拆除,重建新門以壯觀瞻”的建議,1929年重新建造瞭西式兩層門樓、南麵八根愛奧尼亞柱緊貼門壁、二樓頂中部有升旗台及旗杆的總統府大門。
而20年後,在南京國民政府拒絕在《國內和平協定》(最後修正案)上簽字後,1949年4月20日至6月2日,解放軍從西起江西湖口、東至江蘇江陰的韆裏戰綫上發起渡江作戰,解放軍第三野戰軍第三十五軍經橋頭堡浦口渡江,由下關經挹江門進入南京城。4月23日晚至4月24日淩晨,一��四師三一二團官兵直奔夜幕下的總統府,將青天白日旗從門樓旗杆上扯下,推開並沒有上鎖的鏤花鐵門――“攻占總統府”這個“象徵”,藉由“三野”攝影記者鄒健東三天後的“延遲”拍攝,凝固成為一個舊政權覆滅與一個新時代肇始的象徵。
作為明漢王府、清兩江總督府、太平天國天王府、孫中山臨時大總統府和抗戰勝利後的國民政府總統府,遺址博物館建築風格的多元繽紛自不待言。以中軸綫的八字廳為界,其南的科房、大堂、穿堂、二堂為中國傳統建築;其北政務局樓、子超樓為西式風格。自然,所有遊客對於1935年完工的新民主主義建築子超樓的參觀焦點,並非方形鐵框玻璃窗和極長窗簾帶來的肅穆感,而就像儲秀宮之於紫禁城、樂壽堂之於頤和園,自然隻在1946年5月“還都”之後蔣介石使它曝得大名的總統辦公室瞭:三間朝南房間,東套間是休息及盥洗室,西一間為接待室,中間即辦公室,有敦實的辦公桌、舊電話,還有老式綠罩台燈,仿若在拍民國劇;讓人不禁追想,當年解放軍官兵衝入子超樓,最先巡視二樓的蔣介石和李宗仁辦公室時的情景――“總統辦公室”和“副總統辦公室”的木牌還掛著,大辦公桌上,台鍾、筆插、毛筆、鎮紙各安其位――與今日遊人所看到的也許並無二緻。
總統府內蔣介石辦公室(視覺中國/圖)
總統府西側孫中山臨時大總統辦公室舊址為兼具中國建築基因的西式洋房,配套的“孫中山與南京臨時政府”專題展覽中,馬君武、湯薌銘、鬍漢民、林森、王正廷等各位秘書長、總長、次長,在照片裏都十分帥氣;展闆上亦有這僅維持瞭3個月的臨時政府行政機構負責人的小圓照片,有位“議和參贊”,被韆手摸萬手摸,已經連照片的底色都摸沒瞭――汪精衛。
整個總統府東北部的行政院,北樓簡樸內斂、南樓開放明快。偶有胖橘或大白貓從陶林二公祠“巡視”到行政院,冷漠地注視著樓門口所立“請勿逗弄、喂食野貓,後果自負”的大大的告示牌。
小餛飩
在總統府的“晚清與民國曆史陳列”展覽中,有一張渡江戰役打響後,拍攝浦口正在撤退的國民黨部隊的照片,一位青年女兵身穿製服,手抱嬰兒坐在敞篷車內,臉上露齣茫然而真切的,對大時代洪流中個人未知命運的呆滯的恐懼。
女兵照片局部(張亞萌供圖/圖)
解放軍從挹江門直嚮東就可以進入南京城,若想去長江邊,從挹江門直嚮西,便是中山北路盡頭的“中山碼頭”瞭。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12月,津浦鐵路局在曾由渡輪“澄平”號轉運、軍艦“威勝”號護送過江的孫中山靈柩登岸處籌建新渡輪碼頭,二十四年(1935年)3月28日竣工,此時孫中山靈柩早已沿修好的中山大道運抵紫金山、歸葬中山陵瞭;新碼頭初名“津浦鐵路首都碼頭”,後定名“中山碼頭”。如今碼頭邊候船大樓紅白相間的宏偉建築是1990年12月翻建的。
在渡江戰役的年代,到瞭中山碼頭已經無路可走,隻有上船。如今要到與主城隔江相望的浦口,可以自駕開上南京長江大橋,可以坐地鐵3號綫過江,但最“優雅”和“悠然”的方法還是輪渡――當年馮玉祥發動“北京政變”後,孫中山也是渡江到浦口,再坐津浦綫列車去北京商討國事的――而且這個方法最便宜:水上巴士隻需花費兩元。
走過鋪著一下雨就濕噠噠、不管下不下雨都髒兮兮的棧橋地毯,在濃鬱的柴油味道中登上兩層輪渡,艙門會像倉庫門一樣嚮兩邊滑開;下層是電驢的世界,騎手一路騎行上船,上層則有一排排長長的座椅,頭上配備公交車一樣的吊環,又有寬廣的大玻璃,方便閑人觀景。
對於坐在二層的遊人,自然有閑心對比眼前景緻與宣統二年(1910年)浦口市場局在民間籌集5200兩白銀購得“浦北”號輪船、開辦客貨兩用的“寜浦綫”,以及1949年至1968年間浦口與下關之間輪渡上的風景,顯而易見,多瞭兩岸林立的高樓和1968年通車的南京長江大橋。而對於電驢騎手而言,10分鍾船程就是通勤,韆百年來江天一色的單調也絲毫沒有什麼“景緻”可言――過瞭長江,浦口就在眼前。船快到岸時,電驢就轟鳴作響,一靠岸就紛紛衝齣去,不會給民國3年(1914年)津浦鐵路局在浦口所建的“津浦一號”即如今的浦口碼頭哪怕一個在意的眼神。
江上岸邊風景單調,但浦口火車站仍然可觀,畢竟它是網紅,《金粉世傢》《緻青春》等影視劇都在這裏取過景,當然不能忘瞭說堪稱“民國大劇標杆”的《情深深雨���鰲貳�―依萍送書桓去參軍、最後接他迴傢的“上海站”,其實就是在這裏上演尬齣天際的劇情。更嚴肅一點的也有,1917年,硃鴻鈞送20歲的兒子硃自清去北大,他為買橘子在火車站月台攀上爬下的“背影”,都讓浦口火車站在文學和影視的世界中編織瞭另一重時空的故事。
書桓與依萍到火車站時,應該“看到”過站前廣場、浦口碼頭後麵那圓球一樣的雕塑;而硃傢父子到此地時,還沒有這四周花草蔥蘢、樹木蓊鬱的景象――1929年5月28日上午,孫中山靈柩抵達浦口站後,曾在這裏短暫停留,如今雕塑所在的位置即是中山停靈台――但他們一定見過停靈台邊溝通碼頭與火車站大樓的英式拱形雨廊,大氣輕盈,而今漫步其中,也有種走到盡頭就迴到民國的感覺。
浦口碼頭的英式雨廊(張亞萌/圖)
穿過雨廊,就來到頂樓竪著“南京北站”大字招牌的浦口火車站。1899年5月18日,清政府與英國華中鐵路公司、德國德華銀行簽訂《津浦鐵路藉款閤同》,修建後來在民國報紙、文人筆記、日記、小說中屢被談及的津浦鐵路。1908年,浦口火車站在一片江灘窪地上隨津浦鐵路動工,民國三年(1914年)正式開通運營。全長1013.83公裏的鐵路,從天津到南京浦口,縱貫中國東部腹地,與京杭大運河基本平行,在浦口與寜滬鐵路隔江對望。鐵路設站82個,以山東韓莊(今棗莊)為界,北段為德國風格,南段為英國風格,火車站大樓即是典型一例:明亮米黃色外牆、坐西朝東的三層磚木結構大樓共有大小房間62個,上層為辦公用房,底層作售票、問詢、候車之用。百年大樓以水泥砂漿的材質和厚達兩米多的牆體,經曆瞭侵華日軍的炮火和“文革”中特大火災的考驗,主體建築尚存,而建築內部的木結構樓體、樓闆則多有更換――隻是如今大樓及月台皆已鎖閉,想看也看不到瞭。
同樣看不到的,還有何書桓、硃自清們曾經看到過的火車站鶴立雞群的景象:大樓建成時四坡頂以紅色瓦楞鐵皮覆蓋,是當時津浦沿綫各車站中規模最大的;加之當時浦口民房低矮,直至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它還是浦口地區的標誌性建築:南下火車上的乘客一看到紅屋頂,就知道浦口快到瞭。
浦口確實有鶴立雞群的資本,在民國時期,這裏是江北地區通往南京的必經之路,甚至去上海,也要從這裏轉乘寜滬綫列車――直至1933年,中國第一條鐵路輪渡在浦口、下關之間誕生,京滬鐵路纔跨越天塹。
直至2003年底,8084次“南京北-蚌埠”列車在斑駁的鐵軌上緩慢吐齣最後一口白煙,直至2004年10月,南京北站正式停止客運,火車站昏黃的燈熄滅,電視劇裏一樣猛然升騰的白煙、長鳴的汽笛都消失瞭。荒草漸漸爬上枕木,候車大樓逐漸變成一副鋼筋水泥搭起的空殼。火車站周邊的車務段大樓、電報房、浦口電廠,建築油漆斑駁,靜謐安詳,雜貨鋪人去樓空,門都用磚石堵上,招待所、旅館、小飯店皆悄無人跡,落下的梧桐葉掩映陰冷潮濕的柏油小馬路,讓浦口像一個被遺忘的角落,仿若一不小心就能走迴上個世紀。
浦口街景(張亞萌/圖)
“南京是值得留連的地方,雖然我隻是來來去去,而且又都在夏天。”《背影》的作者在另一篇就叫《南京》的散文中這樣寫。而鼕天的浦口,陳舊的建築、生銹的柵欄一如舊日,買橘子的人早已隨著消失的鐵路客流遠去瞭,隻有梅花糕還在――據說雨廊邊經常有個老婆婆在賣,五元一個,傳言為南京“最好吃”的梅花糕,可惜我去的時候沒有趕上――是一個老頭兒在賣烤紅薯,還抽著嗆死人的煙。
烤紅薯自然也是好的,大喜餛飩似乎更好,在南京鼕季的濕冷天氣裏――這個網傳能排進“南京Top10”的餛飩店雖然離火車站不遠,卻並不太好找,怪不得很多驢友都需要找黃牛帶路;在巨大煙囪爐火邊喝柴火餛飩,這曆史悠久的路邊小店走的也是和浦口火車站同一掛的懷舊風,而味道嘛――那雞湯小餛飩裏的辣油,是鼕季長江中下遊城市裏抵禦濕邪之氣的點睛之筆。
浦口火車站(張亞萌/圖)
想來1919年初春時分的,也未曾品嘗過此間的餛飩瞭――當時25歲的北大圖書館管理員,陪送一批湘籍學生從北京到浦口,再從上海去法國勤工儉學。到瞭浦口火車站時,他已分文不剩,一雙鞋居然在混亂的列車上被竊,隻能赤腳走下火車,踏上浦口土地。“天無絕人之路”每每在他身上“應驗”:他偶遇湖南朋友李中,藉錢給他買瞭鞋,買瞭到上海的火車票。
17年後在延安,和埃德加・斯諾還聊起這段奇遇,稱李中為“救命菩薩”:“就這樣,我安全地完成瞭我的旅程――隨時留神著我的新鞋。”
“丟鞋事件”整整30年之後的4月24日上午,北平雙清彆墅六角亭內,在閱讀剛剛齣版的《人民日報》號外,報紙上“南京解放”四個大字標題赫然醒目。這一已經被定格的往事瞬間,可以疊印上鄒健東拍攝的解放軍官兵們在總統府門樓上歡呼、列隊衝入總統府、推開大門、衝入長廊等等一係列影像,可以疊印那個國民黨女兵的麵孔,也可以疊印上此時已經“人跡罕至”的美齡宮、美術館與中央飯店,成為訴說從中山到浦口的片段往事的物證――從中山到浦口,在這個始終未曾落幕的戲台上,往事沒有經過任何加工與修飾。
攝影傢徐肖冰記錄瞭這珍貴的一刻,但可惜從照片中,並不能知曉那時的,是否曾想起30年前失落的那雙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1960年12月,周恩來陪同外賓又一次造訪“不可宅”之金陵之時,一切都與往昔迥然不同瞭。
張亞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