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日期 2016-06-01T20:32:19+08:00
前年在杭州写过一首诗〈杭州误〉,最后一句是「十万胡马三亿笔墨皆错误。」近日在上海,常常想起这首诗,然后发现自己对上海也一误再误。
十年前,我作为《良友》画报的末代编辑,出差上海──也算是回访《良友》的根源。洽谈港沪两地编辑合作未遂,被雨水困锁在一家豪华崭新的酒店里,感觉与《良友》里那个上海格格不入,于是写诗抱怨,说道:
「上海,我是你钢丝雨中的死者/温柔的死者,对雨倾吐/倦怠的半生……上海,这座城市也全然错误!/穷人们枕戈待旦,富人们/为他们未知的葬礼忙碌。」这里的穷人并非末代编辑自喻,富人也不是指上海传媒业巨亨们,而仅仅是上海的日常:那些打扮精良、细致如雨的人们,身上有着中国其他地方少见的优雅和尊严,你永远猜不出他们到底是入不敷出的房奴,还是拥有几套房子的新式地主。
《良友》画报里的是怎样一个上海?那年我在香港维多利亚港旁边的编辑部,偷偷写过一首〈读三十年代良友画报〉想像此盛况,想像即批判:「狐步舞连连掩饰不了爆炸案,/铅字日日砸向影印版……我折叠黑白页,你折叠明暗月,/我情愿这情歌一停再停,郑萍如/是女死士变成封面女郎?还是相反?/终于上海滩管弦遽断,香茶拌了血星。」
那是《色戒》里的上海,惊心动魄的最后一眼。
那一个上海反而修正着我曾经历过的一个上海:最初是吴亮的班雅明漫游式散文、孙甘露的少年颓唐小说、陈东东的超现实情慾新诗合谋的一个文本上海,感性地引诱过二十岁的我。而我和它的初见也充满戏剧性,我由一个少妇引领来到上海,在另一位上海少妇与其法国情人同居的公寓里洗了个澡。其实并不香艳,倒是像极了旧上海的摩登黑白片,穷艺术家进城的种种荒唐故事。
上海误,就像词牌「误桃源」,误未必是错误,更是错过。还有另一个上海与我两个亡友相关:他的大学岁月在此度过,日后在云南失踪,在上海以幽灵的耳语增添我的上海失眠夜的梦魇;她的最后日子在上海度过,在毫无预兆下坠楼离世,我不忍听旁人讲述她的疼痛、幻觉与决心,只能欣慰两位死者终于可以像他们生前相约的那样,永结无情游。而我,错过了和他们话别的机会。
今日上海当然早已物是人非,只是雨雾绵绵中,依然有人鬼恍惚、白玉兰硕大得近乎花妖──这次我住对了地方,酒店乃淮海中路社科院的旧楼改造。我们这些上海的未亡人,夜夜大醉,白天则继续演出那些离去的人已经不再费心演出的角色:名人、情人、诗人和演员。这次来上海是为友人排戏做前期协助,戏是热内的名作《阳台》,友人把名字译作《上阳台》,直接把写上阳台帖的李白招魂到浪荡子热内身上。我和导演突然说起他:「要是马骅还活着,他一定抢着演热内的角色。」而没有说起她,她想必认同,就像热内会喜欢上海作为一个流放地所拥有的金碧辉煌的荒凉。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