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4/2022, 9:36:48 AM
作傢路內
文 / 路內
1
“他鄉遇故人,是小說的經典開篇法。”在二����六年齣版的《青年名傢談小說》一書中,李白寫下瞭這句話。十二年後,他再次聽人吟誦,是在上海市陝西南路某咖啡館,曾小然從背後輕拍他的肩膀。
“你腦後的傷疤仍在。”小然說。
李白站在賬台前形如五雷轟頂。是的,為瞭遮住這道Z形的傷疤,整個青年時代他始終留著長發,或齊耳,或披肩,或紮馬尾,在不同年代不同場閤被定義為流氓、藝術傢、潦倒鬼、性倒錯。直到前年,受理發師蠱惑,照著街麵上流行的款式剃瞭一個周圍推平、頂部留有一叢的發型,有點像莫希乾人,有點像韃靼人,枕骨部位畢露無餘。這道醜陋的疤痕經曆瞭時光的調戲,終於變得時髦起來。想當年,在必須剃闆寸的學生時代,閃電形的Z代錶著他對曾小然昭然若揭、轟然落地的愛。Z,不是張,不是鍾,不是周,不是趙,而是曾。
趁著自己半真不假發呆的工夫,李白的腦袋裏快速計算瞭一下:小然比自己大兩歲,他今年四十三,那麼小然就是四十五;在他十七歲那年曾小然陡然消失在他的生命裏,那麼他們就是長達二十六年未見。他正想開口報數,曾小然先於他指齣:“二十六年瞭。”
賬台的女孩嚮李白忽閃雙眼,慌亂之中,李白指著小黑闆說:“大杯海鹽拿鐵。”小然站到他身邊說:“意式濃縮,double。”李白付瞭兩份咖啡的錢,五分鍾後,他雙手各握一個紙杯來到靠窗的座位,小然沒有脫外套,靜靜翻看手機屏幕,這動作多少令李白聯想起甜蜜而不堪的往事,不由凜然。小然說:“加個微信。”李白放下咖啡,掏手機掃瞭她的二維碼,看到一行熟悉的簽名:曾經小小地不以為然。那正是他十七歲時獻給曾小然的情詩。
“小說還寫?”
“寫得很少瞭。”李白支吾道。
小然笑笑(那笑容中飽含著多少往事),端起咖啡往外走,李白問她去哪裏。小然說:“我是來齣差的,等會兒還有一個會要開。”李白忙說:“我反正也沒什麼事,盡可以坐在這裏等你散會。”小然搖頭,錶示不必,又用食指敲敲海鹽拿鐵的杯蓋,低聲調笑道:“咖啡加鹽。”
她走後,李白獨自坐在窗前,看著一輛輛汽車由北往南駛過,往事仿佛也在深鞦的單行道狂刷一氣。四十五歲的曾小然紮著高馬尾辮,雙頰雖生齣細紋,但唇齒之間仍然濕潤豐盈,這一微妙的生理特徵(也可能是生理缺陷,例如瑪絲洛娃的斜眼,小王爵夫人的短嘴唇)曾經被中學教導主任視為放蕩的象徵,與此同時,女教導主任本人那兩條微微叉開站立的圓規腿也突然齣現在腦海,那是被一眾青春期少年反復觀摩、普及、分析過的無意識姿態,以至於大傢曾經迷糊,到底是汁液豐沛的曾小然更放蕩,還是嚴厲到閤不攏雙腿的教導主任……
天哪,我走神瞭,全是往事的碎片,而剛纔的重逢猶如單行道上的車禍,往事正在接二連三追尾。
就在窗外,一位穿白色修身長褲的中年大叔正與另一年齡相仿的阿姨交心,其左手頻繁搭在阿姨肩膀上,又頻繁落下,右手夾著一根香煙。大叔並不吐煙,隨著談話的節奏將煙氣講在瞭阿姨臉頰。阿姨沒躲,頭發上一片雲山霧罩。李白麵露微笑,假如由我來講述往昔,聽者想必也是這種視覺效果。
2
“咖啡加鹽是壯陽的。”多年以前的一個深鞦,李白在吳裏縣城第一百貨商店南側的藍蓮咖啡館裏,對曾小然說齣這句話。
那時小然高三,李白高一,兩人偶爾逃學去鬧市區閑逛,一種輕度的背離與享樂。藍蓮是一間狹長形的卡座咖啡館,門麵三米寬,進深十幾米,共九個卡座間,椅背極高,光綫幽暗,常年坐幾對中年男女。一座緊鄰大街,九座緊鄰洗手間。李白素喜八座,那是人生至為純潔的幽深之境,九座則未免汙穢瞭。小然鍾愛一座,隔著茶色玻璃觀察大街上的人群,猶如她反光眼鏡片子後麵的明亮雙目。
服務員招呼他去拿咖啡,兩個帶把的玻璃杯,裏麵是黑色液體,用天鵝牌咖啡塊溶解後調製的飲料,咖啡塊的體積與麻將牌差多不大。李白不滿地說:“長興路的紅燕咖啡廳已經用雀巢咖啡瞭。”沒有獲得任何迴應。他要求咖啡伴侶,要求糖。“伴侶?你不是已經有瞭嗎?”服務員從鐵製糖罐裏舀齣一勺白砂糖,往兩杯咖啡裏灑瞭灑,李白分明看到一隻蟑螂隨之奔逃而齣,光照之下猶疑片刻,鑽進瞭抽屜縫裏。在南方,蟑螂是極為常見的動物。
鄰座是一對中年男女,他們占據瞭九座。男人正在嚮女人講述自己的性功能障礙:每個男人到四十歲以後都會這樣――虎鞭很難搞,我現在吃的是海馬鞭,不不,海馬,沒有鞭,海馬自己就是個鞭;眼下這種情況我老婆也不滿意,如果我老婆滿意,你就更不會滿意;醫生認為病因是我年輕時冷水澡洗太多瞭,不不,不是自來水,是他娘的井水,寒氣太厲害……李白吸瞭口寒氣,和小然竪起耳朵往下聽,忽然,他伸齣頭,對隔壁中年人說:“滾燙的咖啡加鹽,最最壯陽。”
在卡座咖啡廳,隻有一種情況允許介入陌生人的交談或行為,就是提醒他們警察來瞭。中年男人愣瞭一下,站立起來,身高超一米八,黑鐵塔一樣的漢子,本地罕見之物。李白無論如何想不到性功能障礙者有這等魁偉的身材(否則,何以有底氣洗井水澡),他像蟑螂一樣企圖縮迴一道不存在的縫裏,鐵塔漢子伸手拍住他的肩膀,將其揪到賬台,來自吳裏農機廠的哢嘰布夾剋式工作服十分耐抓,百撕不破。
“有鹽嗎?”鐵塔漢子問服務員。
服務員指瞭指街對麵的飯館。鐵塔漢子再次拍李白的肩膀,意思是你留在這裏不要動,然後齣門嚮飯館走去。李白迴到八座,瀟灑地甩瞭甩頭,發現鄰座的阿姨坐瞭過來,與曾小然相視而笑,雙方都有點不好意思。那阿姨美艷絕倫,穿一身水藍色的連衣裙子,以至於在他成年後用“熱帶淺海中的珊瑚叢”來形容之、虛構之(海馬暢遊其中),那時正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好像李白孱弱的身軀是一個孔,孔裏頭有什麼東西可以擠齣來。接著,阿姨笑瞭。
“你還站在這裏等什麼?難道真的想被他掐住脖子喝下一杯加鹽的咖啡嗎?”
曾小然跳起來拉住李白就往外跑。
現在迴憶時刻,想起那杯未曾喝下的壯陽之水,又想起藍蓮咖啡廳早已在一場浩蕩的拆遷運動中夷為平地,李白躺在賓館的床上,不無傷感地嘀咕,時代不同瞭,咖啡加鹽是齣現瞭,卡座咖啡廳卻基本絕跡,甚至連火車上的火車座都難得一見,甚至,不同的時代都已經消逝遠去,疊加過數次的新世界一再覆蓋往昔,而我們竟然還活著,尚不需要壯陽,隻是不再愛著。他看瞭一會兒書,那杯海鹽咖啡沒有起任何作用(指的是提神,不是壯陽),他睡著瞭。
3
太子巷距離吳裏市中心不遠,從民主路拐進紅專街,依次經過郵局、居委會、煙雜店、乾部招待所側門、公共廁所,就是該巷的入口。以上是八十年代的格局。由於是死鬍同,巷內僅八個門牌號。二����四年齣版的《太子巷往事》虛構瞭一條嘈雜、混亂的小街,生活著主人公和他的三位女友,最終毀於大火(象徵著主人公玩火自焚的結局)。實際上,真正的太子巷十分安靜,除瞭李白的父親李忠誠不慎炸毀公共廁所糞池之外,從未發生過大小火警哪怕一次。
李白傢住太子巷3號,兩間低矮的瓦房,一間用油氈布搭起來的廚房,雖破落卻是獨門獨戶。曾小然與她媽媽俞莞之住在巷子落底的8號,一座陰森的南方古宅,有二十多戶人傢,拐過長廊、天井、客堂,沿樓梯爬上二樓,一間十五平米的小屋就是她傢,四壁皆為木闆,一排朝北的花式長窗,平日曬不到太陽,到瞭鼕天冷入骨髓。
小然的父親於一九八四年病故,她傢是太子巷唯一的單親傢庭,不過很快李忠誠和李白這對苦命父子也加入瞭這個行列。
李忠誠原是農機廠的鑄工,長著一個尖尖的腦袋,身材瘦削,常年穿兩身同款勞動布工作服,傢裏那身較乾淨,廠裏那身油得可以粘住蟑螂。一九八四年農機廠的火災中,李忠誠瘋狂地衝進火場,拖齣一名昏迷的工友,這身油款工作服混閤著他的腈綸毛衣在後背燃起大火,發齣驚人的劈啪聲,他倒瞭下去,滿地亂滾還被工友們用掃帚打瞭好幾十下,經人民醫院搶救,背部留下一個鍋蓋大小的圓形傷疤,有點像烏龜殼。
自此在工廠浴室洗澡,工友們都有一種衝動,想在那傷疤上寫個字,比如“勇”,比如“拆”。八五年李忠誠榮獲英模稱號,在省城見到瞭大領導,同時破格提乾,到供銷科做瞭一名科員。兩個月後,供銷科因貪汙公款、私藏小金庫,全員蹲瞭號子,唯李忠誠呆頭呆腦幸免於難,遂被提拔為副科長。此時他再去工廠浴室洗澡,大夥隻想在他的傷疤上寫一個“福”字。
然而李白的母親白淑珍與人私奔瞭。
人們想不明白她為何在李忠誠升官後選擇瞭離開,人們懷疑他燒壞的不隻是後背(後經澡堂驗身得以釋然)。一九八五年,在一場海嘯式的激烈爭吵中,白淑珍舉起李忠誠供在牆上的英模奬狀,連同鏡框一起砸在地上,一枚玻璃碴劃過李白的小腿,留下一道血杠。李忠誠忍無可忍(為奬狀,而不是為兒子),抬手給瞭她一個耳光,終結瞭他們長達十年的錯誤婚姻。
發生瞭什麼?李白那年九周歲,剛剛吃過半個甜得發�J的十一虛歲生日蛋糕(是的,很多他認為發生在十七八歲的故事,實際是十五六歲,這導緻他的記憶總是齣錯),剩下半個放在五鬥櫥上,繼續再吃,又被奶油裏的另一枚玻璃碴子劃破瞭嘴,可見白淑珍這一砸是多麼大力,多麼徹底。災難,災難是瞬間的毀滅,長久的寂滅。很快,傢裏關於她的一切痕跡都被李忠誠掃除乾淨,包括她在李白的作業本上簽的名字,也被勒令擦乾淨。李白稀裏糊塗,不明所以,是曾小然淡然地告訴他:“你媽給你爸戴綠帽子瞭。”李白問:“綠帽子是什麼?”曾小然拍拍他的頭說:“就是和彆的男人好瞭。”
多年後他在小說中寫道:這故事,一開始就是高潮,其後纔是漫長的鋪墊。白淑珍沒有迴來,他一直等到夏天,傢裏髒衣服成堆,食物發餿,天井中的葡萄瘋長卻沒結齣一粒果實。整個暑假李白吃的都是拌黃瓜,有一天他問李忠誠:“爸爸,黃瓜明明是綠的,為什麼會叫黃瓜?”李忠誠聽不得綠字,給瞭他一腳。又因李白的名字有一半屬於白淑珍,李忠誠起意改名,給瞭李白幾個方案:李勝利(與忠誠配對)、李小誠(聽上去像李嘉誠的兒子)、李約翰(洋氣大方)、李��(從測字先生那裏要來的方案)、李小也(很明顯是抄襲曾小然)。後來居委會主任嘲笑道:“白色挺好,要不然,你兒子想換成哪種顔色?”李忠誠奮起,與主任撕打起來,警察登門教育瞭他。
太子巷的李白,筆名李一白,自稱李太白,人稱吳裏第二纔子,但那是他成年以後的事瞭。在整個八十年代後期,他的名號是:李烏龜的兒子。
“他們喊你李烏龜,連纍瞭我。”他將這一消息告訴父親,這極其自虐,在痛苦的時候他會以這種方式要求一頓暴打,但這次他看到的是李忠誠癱軟在飯桌上。夜裏,李白聽到父親在床上嘀咕:我要讓太子巷所有的男人做烏龜。後又改口說:所有的適齡已婚男人。後又開解自己:太難瞭,睡吧。自從白淑珍走後,李忠誠養成瞭自言自語的習慣,有時是安慰自己落在牆上的影子,有時是和房間裏彌漫著的某種氣息對罵。
“你媽沒有和人私奔,我和她是正規的離婚。”十二歲生日那天(沒有蛋糕瞭),李忠誠羞慚地告訴李白。他恍然大悟,走齣傢門。
“婊子的兒子。”一群人笑著告訴他。
本文節選自路內所著 《關於告彆的一切》 ,由上海文藝齣版社 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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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告彆的一切》
路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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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3月
李白,吳裏人,1975年12月生,筆名李一白。過氣作傢,不婚主義者,青少年懷舊浪漫男(直至中年)。十歲時其母與人私奔,不知所終。談過十幾場戀愛,寫過兩三本書,長篇小說《太子巷往事》曾入圍陳量材文學奬。父親李忠誠,農機廠副廠長,救火英模,未來的阿茲海默癥患者。本書記載瞭這對父子自1985至2019年之間的人生悲歡。
――路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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