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日期 2016-06-07T15:32:20+08:00
不知为何,在北京的光和影总是非常极端──作为一个摄影师,无论是在银盐摄影时代还是如今的数位摄影时代,我都有这种感觉,就像Photoshop里的曲线工具被拉到S形一样。银盐两个字,在十多年前我拍摄的北京黑白照片里熠熠闪光,最后简直要烧着。
我知道是北京的烈日正酽,酽如浓茶,教人饮下时心颤。2001年我第一次在北京度过「六四」,那种热彷彿一种行刑:「热风已经开始;一些人骑着自行车/如常上班,突然被巨大的道路转折。/热风在剜挖,很快我的黑衣下将空无一物,/很快我将用生锈的刀子,撑起我的肩膀/然后被空气疾速洞穿。热──冷。」热到极点就是彻骨之寒,我写下这首〈寄自北京:六月四日晨歌〉寄回香港明报发表,从此每年一首纪念诗,未曾稍歇。
因为我亦知道北京烈日中的死者,就是我本人。「如果我是早晨,我需要进入黑夜。/如果我是热风,卷起碎石,我将砸破自己的头骨。/如果我是死者,我的骨灰将在水泥深处飞扬、闪烁。」长诗以此三句结束,是诗的无理──诗带入他人的移情并不需要解释,诗人的感知弥漫,全方位接管了诗发生的「此刻」,应和的恰恰是历史上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的彼刻对少年我的占领。
距离上次在北京度夏,已经超过十年,今年我又在炎夏回到北京。虽然酒店的窗帘紧闭,一大早还是被一道顽强撬进来的光噼头打醒。酒店位于望京区大山子──十多年前还是方兴未艾的艺术区,着名的798工厂就在此地。于是我早早起床,在楼下街区的小摊买了一块紫米煎饼,像一个从未离开北京的人那样边吃边走到了798工厂艺术区。
「798还是那么悲壮惨烈」──我在社交媒体上这么感慨,读者都说贴切。然而我一边笑一边感到悲哀,「悲壮惨烈」四字本来属于二十七年前那一个惊心动魄的长夏,如今竟成反讽。在798,人民与喜气的后现代艺术如此融洽,普照的阳光彷彿拍摄婚纱照的闪光灯一样为之助兴。而二十七年前,艺术只是倒地粉碎的民主女神像、在街头唱〈一无所有〉的崔健。
无论是Phillip Morgan的Blood is on the square,还是崔健的〈最后一枪〉、卢冠廷的〈漆黑将不再面对〉、黄耀明〈忽而今夏〉……直至后来中国的沙子乐队〈消费者之歌〉、李志〈广场〉,无一不是焦灼绝望一如北京那无遮无掩的烈日。今天的香港渐渐遗忘,今天的北京不会理解,诗和歌的当头棒喝,也能像早上那一下晨光吗?
「他们说:完了/那些死者死够了/那些陈列的眼珠已制成水晶球/不能预兆任何人的命运/北京的阳光如朝鲜的一样灿烂/当然香港的也应该一样/用阳光来洗刷记忆/与用毒气室里的空无洗刷/有一点不同」。今年我的六四纪念诗这样写,阳光沉沦,但记忆越洗越硬,血红色越来越深,它将变成一枚宝石。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