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日期 2016-06-27T17:28:04+08:00
跟着学长摇树,就感觉到这个森林上层的各种复杂结构仍能被一次次动摇,所有潜藏的价值仍能被装管定位,毛虫也终于能变成蛾,不会就这样固定在蛛网上成为二维平面上的尸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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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冬天的毛虫逐渐养大,每次抖落的毛虫却越来越多,学长养毛虫的小盒子堆成了一座公寓,不时要添加食草,清理粪便,工作愈形繁琐。入夏之后,每次甚至都增加几千只样本,每一只都得秤重建档,编列表格并加以统计,通常做完所有工作后,又是下一次摇树日了。
处理样本到心力交瘁的时候,就不由地会想起她,以及分手前的那段留言:「我的理想情人,一定上进而专业。我将在有需要时陪他一起奔跑,必要时将自己忘记。如果自己一个人能过得更好,为什么要伴随一个需要拖着走的人?结婚是为了让自己更快乐,而不是将幸福託付在别人手上。」
「你是这样的人吗?」
多小学生的作文,而我无法不看见这其中的荒谬性。前半段说自己愿意为另一半的专业忘记自己,中段补上,你最好值得我牺牲而不要拖累我,最后再说,条件就是我能快乐,我的幸福可不是由你决定。
所以这幸福与否快乐与否是谁定的呢?她父母都是医生,还指望自己的女婿是个医生呢。当初真疯地差点去报名学士后医科。若不是早早分了,我现在只怕还在补习班蹲着,然后大概仍会分手。
但很奇怪,我现在仍持续亲笔写信给她,近千字的长信,她从不回。听说她九月便要去英国念书了,她向来想要什么就会达到,她走向世界的计划是一直挂在嘴边的,那一年至少也要六十万吧,对她们家而言当然不算什么。
而我就像是个被抛掷在铁轨外的流亡者。生态领域念完,便偏离了轨道,听着火车声远去,而往旁边的旷野走,又会走去哪里呢?
更荒谬的是,每当下山回到城市里,我便会自动又衍生出各种说词,彷彿价值座标在某种魔力下又各自归位,于是我计划出国深造,计划投稿,计划考托福。其实,我只是又惯性地回到同样的咖啡店,点一样的咖啡,花整个下午写信给她。
蠢死了。葛夏尤其觉得蠢翻了,「靠,还写呀,写信给我算啦!」他总这样取笑。
但我他妈能有什么办法呢。
现在的助理生活,至少养毛虫对我来说还是有趣的,尤其那些长得奇形怪状的,我都特别期待牠们会变成什么样的蛾。
学长每次都抱怨,这些毛虫实在是大便制造机,不舍昼夜地进食,把叶子不断不断转变成无尽的粪粒。肛门的压痕使得他们的粪便切面有如莲花般的辐射对称性,终年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东西自林冠像星体坠落般投掷下来,然后慢慢崩毁,融入林底溼润而黏滞的土壤之海,彷彿时间空间都不复存在,回到一个滋养宇宙的源头。
确实,就「植食行为」这个研究领域而言,几乎等同研究毛虫生态。所有森林中的哺乳动物加起来啃食的植物重量,也都不到毛虫的十分之一。虽然难以察觉,但我们可以说植物叶片最主要的消费者就是毛虫。对于养分循环,毛虫也扮演了特别重要的角色。
原本以为葛夏只对电动有兴趣。他每晚就是打他的「剑灵」,据说他的那只角色身价高达十万元。不过即便如此,他对于某几只毛虫竟也爱不释手,还会主动帮我换叶子。
「你没想过吗,作为一只毛虫的可能性。」有一天我对葛夏说。「这些毛虫位在不同的叶面上,但牠们不断移动,不断转换价值平面,然后不断破坏这个平面,把叶子转变成三度空间的球体。之后牠们自己也会变成一个立体的蛹,最后破蛹而出,超越一切森林的维度飞到天上,再度往每一个价值体系殖民,然后再度超越牠们,这不是很神圣的事情吗?」
葛夏很有礼貌的笑出几声:「也太深奥了吧,哈,哈,哈。」我也只得跟着笑几声,承认自己很无聊。不过总觉得他听得懂的。
一次随手在林底折断一根掉落的枯枝,发现腐软的内里有一些深邃的孔洞,于是好奇地带回站上,用夹链带包着,看看会跑出什么来。后来发现那枯枝的表面也有小圆孔联通,每天都会固定从那孔中释出一些木屑来,在静置的袋子底端堆成一座小山。两个月后,竟从断口处跑出一只灰蓝色的小天牛,身上两列黑斑,像某种来自异域的符文。
我不禁想像,也许远看一根枯枝,便只是一根线条,但对于群聚在树枝表面的啮虫而言,枝条是个不折不扣的平面。而天牛活在圆柱的核心,要折断了树枝,才会发现里面弯曲的孔道和那惊吓瑟缩的长条蠕虫。细枝子对天牛而言已是个实在的三度空间了。等天牛羽化,穿过牠的蠹孔来到你我的时空,你也才会意识到,天牛多出的那个维度是真实存在的。
仍在学术体制内时,似乎还算是毛虫般的存在。毕业后的我只是只椿象,活在表面,偶尔伸着口器插进深一点的地方。或者只是啮虫,一切取自于平面,没有任何立体的想像了。不过,这些甲虫给我的启示就是,也许大家都可能是类似天牛的存在,在平面之下,事实上有一整个维度还蜷缩在那里,无人知晓。
如此我便感觉得到了一些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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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夏两个礼拜没有上山了,贩卖部的事全交给几个替代役去打理,他们仍会请我喝饮料,但总聊不上几句,他们大多数的时间都盯着手机,彷彿那个小窗口便能滑动整个世界。
葛夏的这个长假,我大约能猜到原因,虽然细节仍不知道,但大致就是,他那长期做工头的,终日在有机溶剂中来去的父亲,曾治癒的膀胱癌终于又复发。葛夏绝少提到他的母亲,但似乎也是有些埋怨的。记得有一回他这么说:「要是她愿意分一点心力给我爸,我爸哪会这么郁闷。去中国工作是很钱多啦,但都花在自己身上了,跟没有这个人一样。」听起来很有他的倨傲。
这期间刚好来了今年第一个台风,葛夏上山的时间又顺延了。林道崩塌前,站主任把大多数人都遣下山去。台风就是一次大规模的摇树。为了证明台风对于树冠层昆虫的影响,学长仍在台风后去摇了一次,我自然留下来帮忙。摇落的结果,毛虫的数量确实下降了,但蜘蛛的量竟和台风前大致一样。
其实走进森林,便会发现差别仍然是相当显着。整个林子看起来明亮许多,所有该掉落的枯枝落叶似乎全掉了,连最浓荫的人工林也透明了起来。
那为什么蜘蛛没减少呢?也许躲在缝隙中,风雨过后又再度爬上枝条。最重要的是,大风总是会带来新的蜘蛛。只有蜘蛛的幼体有这本事,拖着长长一条丝线,任风吹起,远飏到非常遥远的地方再落下,过程中忍受极端的高空气候,这能力几乎跟植物种子一样了。森林里蜘蛛是永远不缺的。
林底的断枝上,我捡到一株很小的兰花,几乎只有拇指般大小,回去查了图鑑,叫做假蜘蛛兰,这小植物几乎没有叶子,微小的一串花序却兀自开着。过去从来不曾摇落过这样的东西,但也不知有多少株生长在森林上层,紧紧包在那些台湾省杉的枝条上,若非整个枝条断落,我也没办法捡到兰花。那可真是结构中又生长出的微结构了。经台风这么一摇,便掉下了成堆的蜘蛛与假蜘蛛。像这样的附生兰花,靠的全是顺枝条流下的水,或着铺天盖地飘来的小水滴,也就是雾。
事实上也只有水才能真正顺应每一个结构,深入每一个孔隙,滋养每一种生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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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夏再次上山的时候,还是带着平静的面容,但可以感受到他变了。那天他在吧台洗杯子的时候我还愣了一下,心想哪个新来的店员。葛夏把头发剪短,换了件皮外套,不过他洗杯子放杯子的动作还是熟悉的那模样。
「我爸走了,这次已经扩散了。」他停下动作看着远方说着。
我不知道该应些什么,但仍诧异于他的漠然。
「那种环境中一直待,其实最后命运就是那样。我爸也撑得够久了,他先前每一个工作都超.辛.苦,可是真的是认真到不行的人呀。」
他顿了一下「就跟你说的毛虫一样。他一直不属于任何平面。只是一直把平面变成立体的东西。」
我花了很久才发现他正盯着门楣上的一张蜘蛛网,一只白色的大蛾黏在那里,不断地拍着翅膀。「也该回去了。」他走过去搬张椅子,伸手把那只蛾摘下来,像採下一朵花,把花瓣上的脏东西剥掉那样,小心翼翼地撕除蛾翅上的蛛丝。「回去啰回去啰!」他开门把蛾往外抛,白蛾被风带起,拍着翅膀往森林飞远了。
「回去啰。」
葛夏离开的那天下午,刚下完一场雨,却没起雾,夕阳穿过树影,橘灿灿的洒满了林道,他换下国家公园的制服,穿上他的皮衣,跨上他的重机与我们道别。
他说要回去念研究所了。真令我惊讶不已,不过他先前念的是资管,说不定研究所便不是那样虚幻的东西吧。
他要从蜘蛛变成毛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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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时候,我们终于摇完最后一次树,按照计划的经费,是聘我到年底的,但秋冬的工作就是分析之前堆积如山的资料。九月又要来一次台风,这回我没有理由再待在山上,学长便建议我下山避避。
台风前的天空总是火烧似的,跟葛夏离开那天一样。
坐着公务车下山时,有种失速坠落的感觉。秋天的林道已显萧瑟,而雾气忽然便涌现了。彷彿进入一个梦境中,时间在雾白色的窗景包裹下,似乎不再流动。车子开始忽快忽慢,而晕车的感觉让我越来越呈现一种茫然与恍惚。
我又要掉回到蜘蛛网上了吗?
穿过落着叶的天然林,进入浓墨似的人工森林,那些笔直的树干像是铁条钢柱似地整齐,整座山都是树,整个世界就是一棵一棵复杂无比的树,我们都是曾是树上某个结构中的小小存在。而当自树上坠落时,便进入了一个再也逃离不了似的虚无。
我忘记是在哪个弯道彻底惊醒的,因为车头传来一声巨响,随后是强烈的晃动,霎时车辆往溪谷的方向跌落,重力彷彿不再作用,我感觉自己在车体的旋转中勐地被抛甩出车窗。
但,身体却不知怎么的,在无重力的状态下腾空飞起,不,应该更像是往天空的方向,或某个根本无法以文字描述的,不应有的方向,像空间忽然展现它隐藏已久的褶缝,朝那里坠落而去。
究竟会掉落在哪里呢。
(下)
(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