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0/2022, 12:11:22 AM
菊嬸那些被塵封的往事
作者:方探春
菊嬸是旦叔的老伴,過瞭年就95歲瞭。她滿頭銀發,布滿皺紋的臉頰透著健康老人的紅潤,耳朵聽力頗有些背,但說話的聲音卻很清亮。從老人的臉龐輪廓可見她年輕時的標緻。她嚮來較清瘦,如今年老,外齣走路有時撐根竹棍子,自然有點顫顫波波的樣子。她和旦叔已經度過瞭80年鑽石婚,又步入瞭更為可貴的橡樹婚期。漫漫人生路,他倆之間肯定有許多故事已不為人知,這裏采寫的隻是關於菊嬸的幾則故事。
一頂紅轎接來的十歲新小娘
菊嬸的娘傢是黃金洞橫嶺上過去的茶子坳,後來我發現臨近塘口村山岩上也是她的娘傢,這是怎麼迴事呢?原來她娘傢本是茶子坳,因大革命時期國民黨反動派對黃金洞蘇區實施燒殺搶“三光”政策,被迫逃齣在塘口村找瞭個地方落戶,多年以後纔搬迴茶子坳。“那時候真苦!”菊嬸說。她娘生瞭12胎,有8個�映善鰨�4個男孩都夭摺瞭,大姐被人賣到浯口,最後音訊杳無。後來父母親收養瞭兩個從小長沙流浪來的細伢崽,使她有瞭兩個弟弟。由於生活太苦,父母難以養活一傢人,所以菊嬸很小就被放瞭人傢。菊嬸嫁給旦叔時還是一個隻有十來歲的細妹子,是一頂紅轎把她接來的。我想,那黃金洞的橫嶺上七裏下八裏,又稱“百肩棧”,意思是挑擔子上或下要轉一百個肩纔可走完,你說那山路有多陡峭!那四個轎夫抬著紅轎該多吃力啊,可不能有半個閃失!然而旦叔的說法使我消除瞭這個疑慮――菊嬸齣嫁時娘傢已住在塘口村。從塘口娘傢到夫傢――馬嘶村,要經過一道長長的田垅,翻過三個轉彎抹角的山坳。四個轎夫都是後生傢,抬著坐著十歲新小娘的轎子(轎子裏還有她一個妹妹給她做伴娘)倒也算輕鬆。聽著轎子裏蓋著紅蓋頭的美麗新小娘一路抽抽噎噎地哭著,為瞭增添喜氣,轎夫們巔起瞭轎子,她連忙用手抓住兩邊的轎杠,並讓妹妹抱住自己的腰。有一個調皮的轎夫想逗著她笑起來,便朗聲唱道:“新小娘,花轎扛;扛到黃土�{,搭(摔)爛個癟嘴罐。”連唱幾遍,可是因為新小娘膽子太小,反而哭得更厲害瞭。
後來,菊嬸長大瞭,她纔覺得坐紅轎到夫傢來,還是相當體麵的事。
那時候,山裏閉塞,人人都有一個封建腦殼,女孩子不能隨意齣門的,做小媳婦也同樣不能隨便亂跑。其時旦叔的父親森老子已去世,隻有母親皆緣乾娘健在,三口之傢人也索利。皆乾娘與小媳婦的關係是比較融洽的。筆者年少時聽大人說,封建時代的婆媳關係就像貓鼠關係一樣。做媳婦的必須小心謹慎,如不順眼,傢娘就會捏著針尖往媳婦身上刺。傢娘被稱為“枷娘”,媳婦是受(枷)娘管製的。
菊嬸從小在娘傢就養成瞭熱愛勞動的習慣,來到婆傢以後,更是腳不停,手不住,慢慢鍛煉得齣得廳堂,下得廚房,很得婆婆皆乾娘的歡心。
小媳婦上街賣柴
那年清明時節,本屋的高堂公在獅形山敬墳燒火紙時,不慎引發瞭山火,其中有不少油茶樹被燒。後來菊嬸上山砍瞭好幾擔茶樹棍迴來。心想這柴挑到街上去賣,換點錢迴傢,婆婆一定高興。十裏遠的長壽街她早就想去看一看,開開眼界哩!這天早飯也�映裕�她和丈夫旦叔各人用柴夾子挑上一擔茶樹柴就上路瞭。她挑的柴擔是30斤,丈夫挑瞭50來斤,小小丈夫還不怎麼懂事哩,他走得飛快,不管細夫娘走不走得贏。爬上兩裏遠的大坳埂,菊嬸就氣喘噓噓,感覺很吃力瞭。而柴夾子裏的茶樹棍光滑溜不過,像黃巴老鼠一樣不安分,稍受碰撞,它就從柴夾子裏溜下來,菊嬸隻好不時找個平坦的路麵,放下柴擔去檢,這使她更加心慌意亂!看看細丈夫卻在前頭轉過一個彎道不見瞭蹤影。這大坳埂周遭很靜,隻有斑鳩“咕咕”地叫著!她急得眼淚都齣來瞭,心想這擔柴怎麼挑到街呀,到街還不知有多遠哩!正眼淚巴紗的時候,後麵來瞭一個人,她轉身一看,是娘傢山嶺上的熟人正大嫂,隻聽她說:“是菊妹子呀,去街賣柴呀?看你挑著蠻吃纍哦,我也去街,幫你挑吧。”說著就從菊妹子肩頭接過瞭柴擔子。菊嬸頓覺輕鬆,感激不已。正大嫂說:“我可以幫你挑到街。不過,如果碰上當兵的擄俘抓人,那我隻能柴擔一撂,趕緊跑。”菊嬸跟著這位大嫂走到瞭離長壽街不太遠的太平�F,果不其然,她老遠見著瞭當兵的,便趕忙丟下肩上的柴擔,慌不擇路的跑瞭。菊嬸嚇得心裏���繮碧�,無可奈何,隻能麻起膽子挑起柴擔往街上跌跌撞撞而去。好不容易來到街上的次青巷一傢店鋪門前,她不認得招牌上的字,但看到內麵靠牆有很多小箱匣子(是中藥鋪)。一個胖胖的店老闆走齣來,看瞭看她和她肩挑的柴,說:“細妹子,來,柴賣給我吧!”菊嬸一聽,那近乎麻木的神經好像突然驚醒瞭,連忙將柴挑進鋪裏。老闆過秤,30斤不差,拈瞭幾個銀毫子(相當於現在5元錢的樣子)給她:“細妹子,我見你年紀咯細,挑擔柴賣好可憐,你的茶樹棍柴好是好,但還�由溝酶傘N一故嵌喔�點錢你迴去,如果你傢大人問柴賣在哪裏,你說是次青巷口那有好多細箱匣子的鋪裏就是。如果大人說給少瞭錢,就來找我。”這時菊嬸心裏懸著的一塊石頭纔落瞭地,但她不敢再奢望去看街景,也顧不上尋找丈夫,便匆匆迴傢瞭。一進門便將銀毫子交給婆婆皆乾娘,並將老闆的話述說瞭一遍。婆婆說:“咯個老闆還蠻公道,�由侔亞�你。”這時菊嬸纔完全放瞭心,一種小小的成就感使她忘瞭肩頭痛,忘瞭驚嚇,也忘瞭肚子還餓著。隻是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默念著這第一次齣門遇到的兩個好心人。
小媳婦慢慢長大
做童養媳的菊嬸依舊是靦腆而膽小。平常時大門不齣,二門不邁,方傢斜對麵有個村落叫棗樹灣,相隔不過裏把路,那裏住著好幾戶人傢,可菊嬸不敢去與那裏的人接觸。大約過瞭三四年,正對門油鋪裏的笑佬結婚,來請菊嬸幫忙辦婚宴,她纔大著膽子去瞭,一個人忙著竟做瞭兩桌結婚飯。此後,她與笑佬的夫娘桂大嫂成瞭好朋友,如若今天的閨蜜。這樣的日子,自是波瀾不驚,除瞭侍候一傢人吃吃喝喝,依然要種菜,喂豬,漿洗衣裳。
然而小媳婦終於熬成大媳婦,熬成婆瞭。
婆婆皆乾娘有一套為人傢生孩子接生的本事,那時候鄉下沒有接生員,婆婆的本事自然是古老的,她把老法子傳授給兒媳,要兒媳也學會。可菊嬸怕惡刺(汙穢),覺得惡心,不願做此事,但不得已時,還是能幫上忙,曉得��臍帶。有一次,菊嬸正在廟�{底下割蕎麥,她一大侄子風忙火急尋到她,她問有事嗎?大侄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浣玉要你去。”菊嬸即時明白,便隨即趕到大侄傢,一番忙碌,將一個新生命接生瞭!還有一次,菊嬸一個老弟嫂臨産生第一胎,但總生不下來,她聞訊趕去一看,老弟嫂正側身趨前坐在一把椅子上,嘴裏嚼著石菖蒲(一個古老的助産方法:嚼石菖蒲會惡心,引發嘔吐狀,促使下身顫動而起催産作用),有一下沒一下地伸著喉嚨作惡,極是難堪!旁邊有一個老嫂子在招護著她。菊嬸當即發現産婦坐姿不對頭,連忙扶著她矯正坐姿,幸虧菊嬸到場悉心幫助,老弟嫂終於平安地生下瞭一個男嬰。皆大歡喜。
人生中齣過一次遠門
前頭說到,菊嬸來到方傢,那時候齣門最遠的是賣柴到瞭長壽街,那是舊社會的事。後來在她的人生中,還齣過一次遠門――真正的遠門。
菊嬸說她記不清究竟是哪一年瞭,那是新中國成立後,夫傢的正平老伯(老來規矩,嫁人女子稱丈夫的兄長為“老伯”)在廣州南海艦隊任政委,聽說堂弟媳菊枚身體不大好,便迴信讓旦弟帶她去廣州湛江海軍醫院做個檢查,同時讓她夫妻倆看看外麵的世界,於是二人掂量一番後,便乘著鞦日的陽光齣發瞭。
當時,長壽街到縣城還�油ǔ擔�因為1939年日寇侵略平江時公路毀壞瞭,後來到1957年纔修復,所以菊嬸倆隻能步行一百多裏到縣城,再坐汽車到長沙,乘火車到達廣州。
其時,菊嬸那雙一直被大山封閉,從未見過外麵世界的眼睛,第一次看到山外世界,她看什麼都覺得新奇,都覺得不可思議,連那蔚藍色的天空都要比老傢那裏的寬闊得多!看到那長龍似的火車,一節一節連貫著,“咣當咣當”地響著,呼嘯著,她想那些輪子怎麼會跑得飛快呢?看到那又明又亮的電燈,心想,那燈為何不用點火就能放光呢?反正,稀奇的事真多!
在廣東湛江市,菊嬸身體不適,人傢都穿著襯衣,她卻穿上棉衣,住進瞭海軍醫院。醫院前臨海濱大道,後靠海港碼頭,院內榕樹成蔭,樓閣參差,亭台池水相映,處處鳥語花香,環境優美而安謐。醫院裏的醫生護士一個個和藹可親,服務良好。可是令她苦惱的是“水土不服”,醫院裏隨處散發著的觸鼻的消毒水味,把她的胃刺激得老是吐,吃不下飯。老伯夫婦就要旦弟將她接到傢裏,下麵條給她吃。一次,正平老伯還詼諧地對她說:“菊枚,你總不吃飯,餓壞瞭,迴不去瞭,你媽媽皆嬸嬸問我要人,我怎麼交差呀?”這話逗得她笑瞭。老伯督促她一定要吃飯,配閤治療。治好瞭,好去外麵遊覽風景嘞!
菊嬸在醫院裏竟住瞭一個月,待病情好轉,硬撐著看瞭一下新奇的世界,兩口子纔趕緊迴來瞭。說來也怪,一迴到傢,她便精神飽滿瞭。“哎,�擁貿雒諾母#�還是自傢山溝裏的空氣好!”菊嬸對人說。
九旬老人還愛做活計
菊嬸是一個非常熱愛勞動的女性。捨得做,又特要人情,這是她做人的靈魂。搞集體時,她尚在青壯時期,勞動的勁頭沒得說,從不甘落後,旦叔說她“總想做個女中豪傑。”她擔任過婦女隊長。那時候會多,到區上開會時,她忘不瞭把鞋底帶上,一邊聽大會報告,一邊納鞋底,純粹一個勞動婦女的純真本色。
農業閤作化時,菊嬸與我母親做搭檔,兩人一道負責一塊一畝多地的煙草培植管理。夏日早晨的天氣好涼爽,散發著清新煙味的煙草畦裏,是她倆捉青蟲的好時機;傍晚時分,又有她倆摘煙孫(腋芽)的身影。當然,還有除草、鬆土、施肥。煙葉蓄到微微泛起金黃色彩時,她倆又頂著火熱的太陽,把成熟的煙葉采摘迴來,用竹衊做的煙夾子夾起晾曬。夏煙收獲後,斫去煙稈,讓煙蔸分蘖再生,培植一茬鞦煙,這些工夫都是早、中、晚夾空做齣來的,可多些一些工分,而又不誤白天齣集體工。煙葉收曬完瞭,就送到供銷社收購,賣瞭錢交到隊裏記工分。
凡是需要女社員乾的活,菊嬸都帶頭做,到山土邊采茶啦,到禾田邊泥豆子啦,到禾田裏推鍘草耙啦,還有割禾、摘藥(平術)球、鋤棉花、撿棉花、鋤紅薯等各種勞動。推鍘(除)草耙說來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瞭,那是高級社時期推廣應用的一種小型稻田耘禾工具,5-7寸寬,滾筒式安著五把長刀片,有一個長把,雙手推著在稻田的禾行間除草翻泥,代替用腳耘禾,提高耘禾工效。當時我們那裏的社長安排瞭3個女社員帶著這鍘草耙分小隊帶頭示範,支書桃老妻子雀大嫂一個,我母親(我父親任社長)一個(那時候強調乾部傢屬帶頭參加勞動),還有一個就是菊嬸。三個半邊天勁頭很大,真個把馬嘶垅鬧得風生水起,很快興起瞭大傢使用鍘草耙耘禾的高潮。
菊嬸是全勞力,評工記分時,她拿的是最高分――一天12分。勞動競賽,她常常獲奬,奬品有印(寫)著紅字的搪瓷把缸、篾殼子茶瓶、麥稈編織草帽,以及奬狀等,那個時代崇尚勞動光榮,能獲得這種榮譽是特彆有麵子的事。
農閑時節,菊嬸與我母親相約去黃金洞老局裏摘豬草,到橫嶺上林場裏扯杉秧草。反正是難得有閑著的時候。
如今,菊嬸已年近百歲瞭,還是那麼愛做,喂雞,侍弄菜園,春天曬青菜,鞦日曬薯絲,樣樣都有收獲。就說去年鼕日的一天,我看到有人挑瞭半擔青菜,近前一看是菊嬸,無疑是準備曬製醃菜的,我想掏手機給拍一張照片,可是來不及,她已經放下撮箕擔進屋裏去瞭,照片�優牡健4飼櫬司埃�令我感慨:傳統故事中有佘太君“百歲掛帥”,看來,這故事並非完全虛構啊。
作者簡介
方探春(網名春風淺草,筆名方春),1950年春齣生,平江人,退休乾部。愛好文學,現為平江縣文聯會員,嶽陽市作傢協會會員,,平江縣詩聯協會常務理事,湖南詩詞協會、中華詩詞學會會員,有詩詞、散文發錶,還應縣政協之邀采編文史,主撰《平江記憶 . 藝匠篇》,已由湖南人民齣版社齣版。
圖片:何誌賢 方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