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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香港的好天氣,讓人想起一句杜詩:「天地終無情」。住在離島海邊尤其如此,天和海不顧一切地藍著,磅礡欲傾;山坡眾綠喧嘩,蟬鳴代替瞭雷聲。大自然如此,但是人都知道,香港多艱,來日大難。
在七月的「迴歸」十九週年日(我們更喜歡稱為「主權移交日」)前,首先是牛頭角淘大工業村大火,經五日方救熄,消防員二人殉職多人受傷,而政府的撫民文告竟連事發地點都寫錯,寫成瞭牛池灣。又,烈火正熾之際,竟有數名建製派議員前往火場微笑閤照,如此種種,可知在上位者毫不在意下界的厄運和煎熬。
其實無論寫牛頭角、九龍灣、牛池灣都是錯的,實情是:香港火災幾十年瞭,尚未救熄,且不斷有人添柴、澆油。而我們,坐在火宅中觀火,自詡「用一隻手擋住強光/另一隻手畫下窗戶上冰花的紋樣」──這是對卡夫卡名言「無論什麼人,隻要你在活著的時候應付不瞭生活,就應該用一隻手擋開點籠罩著你的命運的絕望,但同時,你可以用另一隻手草草記下你在廢墟中看到的一切……」的反諷改寫,我把它放進我的一首名為〈火宅〉的詩裏。
身處火宅,卻幻覺自己看到瞭冰花,不知是喜兆凶兆?所謂火宅,《法華經‧譬喻品》雲:「三界無安,猶如火宅,眾苦充滿,甚可怖畏……」香港似乎尚未至此?但「七一迴歸日」前兩天,我看瞭杜琪峰大導新作《三人行》,電影裏那間在爆炸中搖搖欲墜的「維多利亞醫院」,已經是一間縮微的火宅。
電影最為人津津樂道的,是爆炸之後,警匪在狹窄病房中那十分鍾槍戰的長鏡頭──杜琪峰放棄瞭電腦特技,讓幾十個演員自行模擬慢動作錶演,配閤「吊wire」,拍齣一段多種時間速度並行的詭異空間。一般影評隻含糊名之曰杜琪峰式「暴力美學」的實驗,但未明為何實驗。我卻知道,這是在模擬一個人的彌留之際,竭力想看清世界最後一刻的種種細節,時間就會如相對論所言,慢將下來。
作為一個藝術傢,杜琪峰想看清香港在烈火中夭摺前的模樣,無論這是卡夫卡還是芥川龍之介所寫的「地獄變」,一個藝術傢隻有凝視、解剖、記下悲劇的責任,而沒有解決睏境的責任。也是巧閤,那天我寫瞭一首〈香夭/序麯〉,裏麵說:「公主在荔景,一間醫院暮色慘烈/圍著她的圓裙聚賭的病人們地老天荒」,公主既是指粵劇名本《帝女花之香夭》裏的長平公主,也是指英國瑪嘉烈公主,香港荔景的公立醫院以她命名,那是現實中的維多利亞醫院。
「綺殿陰森奇樹雙,明珠萬顆映花黃」是《香夭》著名的開場白,帶有一種末日狂歡的迷離神祕,直如但丁的地獄。香夭香夭,多少人已經覺得這是粵劇時代老香港人對今日香港的一種預言。但「如果詩人活著,也會沿街書寫傢譜吧?不過不用黑墨,用拷琢奇樹的火」,我總相信,有卡夫卡在,有曾竈財在,有杜琪峰在,有拚命睜大雙眼的我們在,香港不會白白夭摺的。
(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