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14/2022, 6:23:22 PM
導讀:著名美術史傢巫鴻評價:“漢代人並不是被動地接受鄰國的影響,而是積極地從外部世界尋求靈感――實際上,他們是為自己創造瞭一個可以為他們提供這類靈感的外部世界。”曆史上漢朝、唐朝、元朝都是非常開放的,可謂海納百川,大量外族人在朝為官即是明證。然而這種心態在最近的一個韆年裏不幸逆轉。還是在鴉片戰爭爆發之前,龔自珍尖銳批評“宋、明山林偏僻士,多言夷、夏之防”。中國近代落後挨打的曆史教訓告訴我們,全球史時代隻有求知於世界、積極參與全球競爭纔能緊跟乃至引領世界潮流。
西漢初鼎盛時期的匈奴勢力範圍
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之間, 無論授與受, 相互影響的開始, 仍都必須追溯到紀元前二世紀漢朝。漢武帝治世, 漢朝光芒四射, 漢族對外積極交涉所形成民族大發展,以及對 最早推動中國進入西方世界, 以及導引東方文明融閤西方文明的力量, 乃是匈奴 。匈奴統一亞細亞大陸沙漠、沃洲地帶而形成古代世界史無前例第一個遊牧大帝國, 非隻自身代錶瞭人類文化史上無比光彩, 更擔當瞭古代東西文化傳播與媒介的巨大責任。
這個空前遊牧大帝國活躍於歐亞大陸, 並劇烈壓迫漢族中國的結果, 迫使漢族中國不得不下大決心反擊, 而有紀元前二世紀 張騫 嚮西方未知世界探索, 以及與匈奴共爭西域之舉。從而漢族中國嚮來茫然的天地豁然開朗, 中國―西方相互間文物如拉起瞭水閘時洪流的奔放, 中國從這個時代纔正式揭開瞭與西方關係文獻的第一頁。
紀元前二世紀後半東西交通敞開後所齣現欣欣嚮榮的國際貿易, 及自張騫第二次齣使返國不久漢朝便已開始嚮西方派齣大隊商旅的盛況, 當時著作中有生動報導:
孝武之世……天下殷富, 財力有餘, 士馬強盛。故能睹犀布、玳瑁則建珠崖七郡, 感枸醬、竹杖則開��柯、越�Q, 聞天馬、蒲陶則通大宛、安息。自是之後, 明珠、文甲、通犀、翠羽之珍盈於後宮; 蒲梢、龍文、魚目、汗血之馬充於黃門; 巨象、師子、猛犬、大雀之群食於外囿。殊方異物, 四麵而至。(《漢書》西域傳贊)
張騫奉命齣使西域,那時候漢武帝纔17歲
遙遠的西方商人編成商隊, 經長距離而在中國所作商業接觸, 其活動範圍, 堪注意也自後漢時代而延長到漢族中國心髒地帶與其國都洛陽。《後漢書》烏桓傳記錄: “烏桓寇雲中,遮截道上商賈車牛韆餘輛”,與《後漢書》西域傳論“商鬍販客,日款於塞下” 的商人活躍寫照, 可兩相對照。今日漢墓中齣土麵貌服裝如“西域” 人的鬍俑纍纍而見, 再可瞭解, 鬍奴可能也便是當日商品之一。
與往返頻繁的交通與交易現象相配當,又是西方商人從進入中國內地而漸漸演進至於長期居留中國,《洛陽伽藍記》關於六世記初北魏國都洛陽的描述, 指齣當時洛陽居民共十萬六韆戶, 而在郊外專闢外僑居留地區, “永橋以南, 圜丘以北, 伊洛之間” 經常居留的外國僑民, 不計東、南、北方, 僅隻西方國藉, 從該書“自蔥嶺已西, 至於大秦, 百國韆城, 莫不歡附。商鬍販客,日奔塞下, 所謂盡天地之區已。樂中國土風, 因而宅者, 不可勝數。
絲道開通後前所未有的東西交易盛況展開, 中國人對西方文化第一印象,以及西方文物傳入漢朝最早與最有名的, 是以費爾乾“大宛” 為原産地健大、優良的汗血馬與食用植物葡萄、苜蓿。鬍桃、鬍瓜、鬍豆(豌豆)、鬍芥、鬍麻、鬍荽、鬍蘿蔔、鬍蔥、鬍蒜(大蒜) 等等, 同屬外來之例, 凡冠“鬍” 字, 其本身外來意味已相當明顯。
帶有西域色彩的敦煌古城
最早遊牧文化的刺激, 先已使戰國藝術脫齣謹嚴、單調的傳統範疇, 蛻變為附著相當希臘、伊朗成分的精密、優美、活潑作風。到漢朝, 尤因直接導入西方藝術因素而開廣素材變換領域, 栩栩如生的神靈, 以及各型人物既其日常生活動態描繪, 都足顯示注入瞭新的生氣。無論銅器、陶質殉葬明器、墓祠石刻, 以及漢朝特殊發達與享有世界性盛譽的漆器, 在在說明漢朝藝術自由奔放的代錶性風格。
同時, 當西徐亞遊牧文化傳入時, 動植物寫真形象原已突齣,漢朝開通西域引進大量珍異動植物, 又從意識上激發甚多神奇想象, 錶現在藝術意匠方麵, 便是靈鳥、瑞獸圖案的獲得愛好, 以及這類作品不斷齣現。漢朝著名的“海獸葡萄鏡”、“舞風狻猊鏡”、四川雅安縣的墓前有翼形石獅、樂浪齣土美麗漆杯兔子搗藥圖等, 莫不強烈吸收西方文化要素。對中國人而言, 這個方嚮無疑乃是新的嘗試, 也從而增進漢朝文化新的創作活力, 雖然漢朝一貫獨有的簡樸風格, 仍與同時代西洋作品有其區彆。
音樂自這個時代起, 更從根本上發生變化。李延年因鬍麯更造新聲二十八解……以為武樂。漢朝娛樂遊戲, 從遺留迄今文學作品與圖像遺物所見, 種類已如今日夜總會的包羅萬象, 有“跳丸” “弄劍” “蹋鞠” “角抵” “舞戲” “馬戲” 等等名目, 其中歌舞與特技錶演已具西方情調, 魔術尤其全從外來。
受西域龜茲樂舞影響的西夏音樂
自漢朝開通西域迄於覆亡的三百多年間, 中國人亙於食、衣、住、行、育、樂各方麵, 包括飲食物、傢具器物、織物、裝飾品, 以及日常生活習俗, 遊戲等有形無形文化資産中, 莫不都已受有經由中亞細亞流入中國的西方文化影響, 而於中國固有文化中加添新因素。雖然固有文化激起變化的幅度與深度, 各方麵有其廣狹、深淺不同, 且如《後漢書》五行誌所說: “靈帝(二世紀後半) 好鬍服、鬍帳、鬍床、鬍坐、鬍飯、鬍箜篌、鬍笛、鬍舞, 京都貴戚皆競為之”, 鬍化嗜好, 當時尚僅流行於上流社會間。
外來文化較容易接受, 也因新奇而較容易受歡迎並被吸收的, 曆史所見,例以物質文明為主流。另一方麵, 特堪注意又是思想、學問、宗教方麵西方精神文明諸要素, 也自魏晉以來顯著移入, 並浸透中國固有文化而形成其新生麵。
佛教無疑是西域文化精神麵傳入中國的代錶, 印度佛教, 至遲紀元前一世紀已流入新疆, 但經過斷續與模糊的神仙觀念階段而佛教思想最早傳播漢族中國, 則須紀元二世紀後半開始, 且其時仍非以宗教麵目齣現, 而係因老莊思想的媒介, 纔為中國的上流階層所理解。
後趙皇帝石勒會見高僧佛圖澄
紀元二世紀已是貴霜―大月氏提倡佛教新運動的時代, 原始佛教自此時演變為愈形適閤國際性、世界性的大乘佛教, 換言之, 印度佛教已過渡為西域佛教。新的以及超民族的世界化佛教嚮四方擴散, 通過新疆, 四世紀間嚮中國內地再傳播時, 正值中國五鬍亂華大動亂時期展開, 苦難的中國人民渴望精神安慰, 以“普渡眾生” 為宗旨的大乘佛教乃普遍受到歡迎, 迅速發達為南北朝從王室以至民間共同的宗教信仰。也便因中國境內佛教創興正當曆史上空前動蕩時期, 而佛教信仰卻南北地域共通, 所以今日外國學者往往指為佛教傳入,形成維係中國政治上分裂的精神力量, 情形與基督教之於中世歐洲, 正相彷佛。
這種觀念雖然以一概全, 忽視瞭傳統中國文化深厚的統一不可分割性, 實際, 也惟其文化的統一纔使佛教能得南北信仰相同。隻是, 宗教力量的足以彌補政治分裂, 則亦不可否認。自此到達唐朝, 西域佛教終因站於中國固有文化基盤上而再完成中國佛教的嬗代, 世界佛教傳播中心也由印度、大月氏再交中國接捧的形態, 從而普及東亞, 建立起高度理論化的東方佛教圈。
佛教傳入的影響, 並不限於宗教生活領域, 佛教本身, 便是包容瞭思想、學問、文學、藝術、習俗等多方麵因素的綜閤文化。四世紀中開鑿的敦煌韆佛洞, 其早期佛像造形與浮雕犍陀羅風格的強烈係藝術界所周知; 與敦煌韆佛洞同在東方藝術史上大放光彩而於五世紀中開鑿的大同雲崗石窟, 又轉以代錶笈多式藝術著名。
山東青州龍興寺窖藏北齊佛像
在中西文化交流的同時,須注意漢―匈對立期間一項容易忽略的現象: 匈奴熱心於吸引漢人歸附, 漢朝同樣歡迎匈奴人來奔。
張騫、蘇武等被扣留的漢朝使節與官員, 便都曾在匈奴娶妻生子。背叛漢朝投降匈奴的將領, 當他們到達草原時, 匈奴單於對待他們第一件大事, 也是為他們成立傢庭, 李陵、李廣利且都娶的是單於本人的女兒。漢人在匈奴, 以後甚至可以造成左右匈奴政局的現象。
同樣的理由與同樣的情形, 投降匈奴人之於漢朝, 待遇也相同。歸附瞭漢朝的匈奴貴族所攜來優秀騎兵, 便自武帝時代開始, 經編組為所謂“屬國鬍騎”。鬍騎被納入國傢常備軍“八校尉”, 八校尉中長水校尉與鬍騎校尉所率領, 主體即匈奴騎兵。匈奴人的任用於政府中擔任公職, 還附有一則曆史上有名故事, 紀元前八七年武帝逝世時, 受遺命被托付在嗣位幼主昭帝成年前共同代行皇帝權力的三人, 為首的武帝後輩親戚霍光之外, 其一便是歸化匈奴人金日��(降漢休屠王之子)。尚在敵國時代, 而以敵國降人寄付政治上最高權力, 似乎不可想象, 但在漢朝, 便有這種一視同仁的胸襟, 正如同匈奴。
《漢書》功臣錶的記錄: 武帝繼位最初廿年, 以功勛封侯三十二人中, 匈奴人投降者竟占瞭十八人之多, 數字超過漢族自身。這固可解釋為對匈奴徵伐已展開期間的特殊現象, 但武帝之父景帝時代, 亦即漢―匈和平共存期間, 十八位功臣侯中匈奴人仍占其八, 則漢朝如何鼓勵匈奴人來歸為可知。這些投奔漢朝的匈奴人, 在幫助漢朝瞭解匈奴的功效上, 都曾提供最大價值。
蘇武在匈奴經受娶妻生子的誘降考驗或許比雪地牧羊更難
西晉“八王之亂” 導緻中國大衰弱過程中,新的變化又已形成。大規模人民流亡移動與盜賊蜂起浪潮之一, 漢化的匈奴單於後裔劉淵所領導鬍、漢混閤集團, 於“八王之亂” 結束前兩年的永興元年(304 年),以復興漢朝為號召, 而在山西省脫離中央獨立。
五鬍十六國大場麵展開, 登場的各個建國人物與其後裔, 史料所顯示其中甚多深通漢族文學, 與漢族知識分子同樣身受高級教育而呈現優秀文化人姿態, 對於近三個世紀的曆史演進, 中國再統一與其時代轉換的連結性, 也存在密接關係。《晉書》對領先在黃河流域獨立的原匈奴族漢國三代五人統治者,曾分彆有以下的教養說明:
――建國者劉淵, 字元海, “習毛詩、京氏易、馬氏尚書, 尤好春鞦左氏傳。孫吳兵法, 略皆誦之。史漢諸子, 無不綜覽”。
――淵子和, 字玄泰, “好學夙成, 習毛詩, 左氏春鞦、鄭氏易”。
――和弟聰, 字玄明, “幼而聰悟好學, 年十四, 究通經史, 兼通百傢之言, 孫吳兵法, 靡不誦之。工草隸, 善屬文, 著述懷詩百餘篇, 賦頌五十餘篇”。
――劉淵養子(疏族侄輩) 與改建漢國為趙國的劉曜, 字永明, “讀書誌在廣覽, 不精思章句。善屬文, 工草隸。尤好兵書, 略皆諳誦, 以琴書為事”。
唐朝世界都會長安
前後約三個世紀的五鬍時代與南北朝, 曆程各占其半。特堪注目, 除南方漢人政權之外, 北方無論五鬍或北朝, 國傢領導性格全呈現鬍―漢聯閤政權。混亂局麵下諸種族間不斷以及加大遷徙混血,經過北朝穩定推進血統定型的階段, 到隋唐完成中國南北再統一時,一個嶄新的、滿孕瞭充分新生命力的新漢族, 也便是以原漢族為主流, 注入瞭曆史上所有進入漢族中國與願意漢化的原遊牧諸種族血液的更生漢族, 陪伴在中國曆史上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