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7/2022, 1:32:31 PM
車在暴雨中行進著,光越來越亮,司機最終停瞭下來。
陳執抱著兩束白玫瑰下瞭車,他打開GPS定位,將花朝嚮墜機點,沉默地站著――此處距離墜機地點隻有2公裏左右,但救援現場已沒有進去的可能瞭。
這是東航MU5735墜落的第三天。3月23日,陳執從貴州趕到廣西,想為他在飛機上的朋友送上一捧花。
白色的玫瑰,是他從梧州尋到南寜,問瞭二十來傢花店找到的。花不能開的太過,花瓣也不能太小,直徑要大,成色要好,包裝得精緻,他要質量最好的白玫瑰。
那天南寜下起瓢潑大雨,他小心翼翼地護著花,就像護著一顆心。
兩年前,他們在一次齣行中結識,陳執是個有些狂熱的航空愛好者,上大學至今,飛行次數將近300次,他也熱衷旅遊,這是兩人的共同愛好。
平時,他們會聊去哪旅行:想去冰島感受黑沙灘的靜默,去非洲大草原看動物遷徙,去南極看極光,還會探討去南極的攻略,從智利坐船,還是買軍用飛機的民用票,“吹得漫天跑。”現實中,他們隻見過三次,未挑明的關係,讓陳執不知道以怎樣的理由去找她。
他們在綫上時不時聊聊天,除瞭旅行,也吐槽下生活、工作碰到的“破事”,慢慢親近瞭起來。
前不久,她還問過他:你是不是喜歡我?陳執沒有正麵迴應――他28歲瞭,沒談過戀愛,往前幾次無果的追求經曆,讓他對這個有些直白的問題“下意識”地迴避。
南方的夜雨,又大又冷酷。23日晚上,陳執在雨中站立瞭兩三分鍾,很高興能離她這麼近,卻又悔恨,為什麼這麼近,卻不能親自去看一眼。
“花送到瞭,我要走瞭。”他說,那天他沒有迴頭。事發第七天的時候,他想再去一次,親口問她一句:我喜歡你,做我女朋友,你答應嗎?
在距離墜機點兩公裏處,陳執放上的玫瑰花。
【以下為陳執的口述】
【一】
我和她最後的聊天記錄,是在(21日)中午,我說有機會一起玩,我給她當導遊。
下午3點,我看一個航空“大V”的消息,說飛機失聯瞭。我不確定她是在那架飛機上,不知道航班號是多少,隻知道是1點多飛廣州的航班,查瞭一下,那一兩個小時,隻有一班,我心裏邊其實已經有底瞭,但是我就是矛盾。我趕緊點開“flightradar24”,這是一個查飛機航綫的專業網站,上麵顯示失聯。(但)“航旅縱橫”(一款民航齣行軟件),上麵顯示已落地廣州白雲機場。
我記得特彆清楚,因為那個航空“大v”他傢就在廣州, 2點(多)掛飛機失聯,我看他拍到廣州機場清空瞭三條跑道,等待那架飛機降落,現場很多救護車、消防車停在機坪上,但是後邊又恢復瞭,他說很奇怪,理論上這個航班應該正常瞭?接近4點的時候,網上有一些村民拍瞭飛機殘骸視頻,還有一個礦業公司監控到(墜機)畫麵,但都未經證實,我一直在祈禱是假的。4點10分不到,手機推送瞭官方消息,確定墜毀。“航旅縱橫”纔顯示瞭兩個字,我從來沒見過的,紅色的“失事。”
我當時就哭瞭,站在市區一條交通主乾道的旁邊,人流車流非常多。
那天晚上我要趕迴縣城的傢,從遵義市區到縣城,大概120公裏,高速一個半小時,我坐車上從頭哭到尾,有乘客問,是不是墜機瞭?我不太想彆人知道,但我還是迴答一句,是。問詳細的話,我沒再說。
到傢之後,我媽也知道瞭,齣事後第一時間我就打電話告訴瞭她,其實我媽並不知道我倆之間的事。我來廣西之前,她僅僅知道那是我一個朋友。
晚上看到飛機垂直落地(的新聞),瞬間我心碎瞭。我是一個航空愛好者,知道最後那個下去的速度已超過400節,時速至少是600-700公裏,現在最準確的說法是超過800公裏。
你像平時坐過山車,最快也就100多公裏的時速,還有軌道束縛著。(飛機)接近七八百公裏的時速,幾乎是垂直的角度,俯衝力度太大瞭,除瞭經過專業訓練的飛行員,普通人或者乘務,承受不瞭的,心裏無限的恐懼,一二十秒就暈厥瞭,墜毀那一瞬間,就算沒喪失意識,也是絕望到瞭極點。
我不知道當時飛機剩有多少航油,但是起火瞭,而且航空煤油的燃燒屬性特彆強,這是一架波音737,機身長39.5米,起飛的如果滿載航油大概是在六十幾噸的一個東西,(最後)居然就剩那麼一丁點,幾百平米的這麼細小的碎片。大一點的遺體能找到都是不幸中的萬幸。
但我還是又發一條朋友圈,祈禱有生還者,其實我心知肚明,不可能,(這是)很復雜的情感,我不知道用什麼(語言)錶述。
知道航班失聯的那一瞬間,我就給她發瞭消息,我說你不是要找我玩嗎?為啥?你一定要迴答我。確認失事時候發瞭、看到飛機燃燒起火的時候,我也發瞭。第四個時間點,是看到礦業公司的監控畫麵,我也發瞭。
【二】
3月21號晚,我完全沒睡,22號中午12點,我猶豫是否要去現場――那會兒現場肯定是封死的,一兩點鍾我明確瞭,對,我要去。
22號下午3點,我到我們縣的人民醫院,去采核酸,還有打南寜機場電話,我原計劃是,搭9點多的飛機抵達南寜,在南寜待一晚,第二天坐最早的一趟動車抵達藤縣,但是實在倉促,一時沒找到車趕到貴陽機場,自己開車那個狀態我是不行的。
那天我和我媽說,我去貴陽處理一點私事,順便齣去散散心,她問我是不是要去廣西,我說沒有。23號早上迴來,我媽直接問我,我說我沒有去廣西,她又問,你去現場看到瞭啥?其實她心裏肯定知道,但沒繼續說瞭。
繼續說迴來,9點的航班,我已經定好票瞭,但因為遵義有本土病例的,所以不停打南寜12345,打當地衛健委的電話,廣西衛健委,不停的確認,不要過去被隔離。
到貴陽機場一個半小時左右,因為我經常飛,我知道時間是肯定不夠的,打電話和航空公司協調,等我10分鍾,我能趕到。協商瞭半個小時,彆人還是不同意,隻能把機票忍淚退掉。
當時我就是熱鍋上的螞蟻,趕緊看還能飛到哪去轉機,隻要能到廣西,飛哪的我都願意,那會已經瘋瞭,讓我飛哈爾濱,飛一個晚上我都願意。
剛好海口有一傢飛機(中轉),ok,我就飛海口,第二天一早飛南寜,第一時間趕緊從南寜坐動車去藤縣。
(其間)我一直在地圖上找花店,我要白玫瑰,我要質量好的白玫瑰,因為這束花,得和她相匹配。花朵不能開的太過瞭,也不能太小,直徑得大,看上去成色得好,包裝得精緻。價格無所謂,隻要不是賣給我天價我都能接受。
藤縣大部分花店都說,你馬上要肯定是沒有,就一傢店有,但要求達不到。我又打瞭梧州很多花店(電話),至少聯係瞭20傢,都是等到晚上,或者第二天早上纔有。
實在沒辦法,(動車)到平南南(站)時,我趕緊下車,找最快一趟車返迴南寜,當時距離下一趟車還有15分鍾,我飛奔齣站買票。
在南寜,我找瞭一傢非常精緻的花店,也是在高鐵上提前就聯係好瞭,彆人也說拿不到白玫瑰,我把我的情況告訴他,我說實在不好意思,我說 MU5735上麵有我的好友,我大老遠過來,你們能不能想盡所有的辦法,我加價。
其實我也挺感激他,跑瞭一兩個小時就拿到白玫瑰,因為我要很多(不容易找)。當時下的瓢潑大雨,我為瞭保護花,衣服濕透瞭。
花店距離南寜東站大概7公裏,(迴去)我拼命的趕,剛好是6點晚高峰,我在車上差點急哭瞭,拼命求那個司機師傅,我跟他說你超速沒關係,你加我微信,你的所有的罰款,我給你交,如果你要扣費,你要扣分,我可以把我的駕照給你寄過來,你拿我的駕照扣。
很慶幸,我坐上瞭6點45分去藤縣的最後一班車。那天車上人很多,我沒找到放花的空位。全程把花放我的腳下邊。如果說有人齣入的話,我會第一時間護著我的花,花那會兒對我的意義遠大於一切。
【三】
(動車)過瞭廣西貴港之後,我的心情越發沉重。心裏麵很猶豫,這一次來廣西,第一我不確定能想辦法找到幫我的人,讓我進入現場,或者能把我的花帶進去。
第二是對她的這種情感,我沒法給你形容的一種感覺。我想瞭很多,從認識她到3月21號事故發生,很亂。
到達藤縣,踏齣車廂那一刻,我在站台旁邊站瞭兩三分鍾,思考(和)她之間的事,我眼淚不停地掉。我發瞭一條微博:“我來瞭,帶著你喜歡的玫瑰花。”
發齣微博後,我在想要不要定個位,最開始我不想定位,但還是想讓更多人知道,再發一條求助信息,有沒有人能幫助我進去,那會我很清楚進不去瞭,核心區的外圍都極其艱難。
想完這個事之後,我還是繼續站在那個地方,看著花,看著看著就哭瞭。
找到酒店後,我第一件事是發微博求助網友,10點30分發布的求助信息,(到)2點我不停的在篩選有用的私信,很多人私信我,有個網友說問我在哪?緊接著他說,你就住我旁邊。不超過10分鍾他迴復我:“我帶你去!”叫我馬上下樓。
我下樓就看到他的車停在我酒店樓下,他和我同年。說真的我還有點害怕,這人是圖啥呢?
他說他也經常坐飛機,可能這個事對他也是一種打擊。
我們看地圖,駛進瞭一個Y字路口的一邊,上麵是一個小橋。他說兄弟不行,不是我不幫你,我進不去。(他的)漢蘭達車身接近兩米,我不死心,親自走到瞭橋上看瞭一下,隻有那種最窄的麵包車(能過),1米5左右,1米6估計都不到。
我們返迴路口,下車去問,花能不能有人帶進去,說是找村民帶進去被看到瞭,影響不好。我們還說能不能把花放在顯眼的地方,也不行,放瞭馬上就有人來清理掉,白浪費瞭。
迴酒店後,我纔看到(另)一個網友大概零點(發來)的私信,上麵留瞭電話號碼,我沒想那麼多就打過去瞭。他已經睡瞭,但還是接受瞭我的求助,緊接著他把他朋友弄醒,藉瞭一輛五菱宏光的麵包車過來接我。
第二次齣發,大概是在4點左右, 他載著我一路暢通無阻,順利得超乎想象。一個急轉彎,左轉過來,我就看到前麵山上有燈光,明顯的燈光,隨時都在告知我離現場越走越靠近。
陳執搭乘網友的車,距離墜機點越來越近。
那邊(一天)24小時不停地在搜救,這燈光,越往前走越大。快到高速公路旁時,網友說他不敢再冒險瞭,(哽咽)我們隻能把花放在右側(路道),(那)離墜機點距離會更近,哪怕能近一兩米。花是精準朝嚮墜機點方嚮的,離墜機點直綫也就兩公裏。
當時下著非常大的雨。非常冷,我在雨裏待瞭兩三分鍾。我很高興能離她這麼近,我放的花兒希望她能看到。(但)為什麼到這麼近的地方,我不能親自進去看一下。
(上車後)離現場越來越遠,但是我也一點沒有想哭的感覺,沒有過於悲傷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是麻木瞭還是怎麼樣,沒有感覺。或者是花送到瞭,我要先走瞭。
我一點都沒迴頭,我還和他說你可以開快一點,不要去看,不要再去看到它,不要再去想。
第一個網友覺得我特彆講情義,第二個網友的反應是,我不理智,有點偏執,他說瞭一句話,我記得很清楚,“對你來說可能有意義,但是對於大多數人來說,這沒有意義。”返程的時候,氣氛就有點尷尬,我很感謝他,但是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
其實我確實有點偏執。
(朋友托我帶瞭一束)我自己那束其實沒放。我想第二天能不能再找其他人給我帶進去,帶到離現場更近的地方。(但)確實很難。我就想把它放西江裏麵順流而下,我也知道下麵就是一個水庫,花不可能入海,但找不到更閤適的地方。我又急於下午要迴傢。
我現在都覺得內疚,為什麼急於迴傢把花隨便找瞭個地方放。為什麼要草率地做這樣一件事,那束花有21朵,有含義的,就是3月21號。
【四】
我(和她的)聊天記錄還在,看到會忍不住點進去看,每當看到聊天記錄的時候,是萬分的嗬護,生怕不小心被我刪掉瞭。
平時我幾乎不做夢,這兩天天天在做,盡管睡得很差,夢到第一次見麵的場景還有亂七八糟啥都有,情緒上勉強還能控製得住,不會過於失控,
她是一個比較樂觀幽默的人,追求時尚愛美有點幽默,錶麵看上去比較陽光氣息。
我們就見瞭三次,但是我時時刻刻記得她的麵孔。
我和她主要是在手機上聊天。她喜歡旅行,美食。我們主要聊的是想去的地方,要不要去北歐去看一下聖誕老人,去非洲大草原看動物遷徙,我們都想去南極看極光,考慮去南極的途徑,從智利去有船,還可以坐軍用飛機,有賣民用票,兩種方式都體驗一次。都吹得漫天跑。
甜品奶茶她都吃的。我平時比較喜歡做南瓜餅,她說哪天可以吃一下。
如果我能順利進入現場,我應該還會給她發四次消息。進去的時候會給她發,齣來後也會發,走的時候還會發,最後一次我再冷靜一段時間,總結性的。就像所有人說的,要開始新的生活,我就不考慮再給她發瞭,然後封存那段聊天記錄――我媽還問能不能給看一下聊天記錄,我說不行,任何人我都不想告訴,包括我最好的朋友。
我還在等他們(現場)徹底開放以後,我會種棵樹,做好標識,這是我看網友說的。說不定到時候還會發一條(信息),可能是正兒八經的最後一條。
我偶爾會被催婚,畢竟28歲瞭,還沒有正式談過戀愛,兩情相悅,這是一件很難的事。但是我又追求這樣的愛情,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雖說後邊生活也會歸於平淡,但總不能一開始就這樣。
反正愛情是我自己的,我自己想辦法,比如說我喜歡一個人,然後被拒瞭。對我這麼一個性格強勢的人,很短的時間,(被拒)這段記憶就能被pass掉。主要是後續的打擊,經曆多瞭,你會懷疑愛,愛到底是咋樣的?你會很焦慮,難道真的是我太偏執瞭?
我還沒能送完她最後一程。她的傢屬不一樣,如果有,可以帶走一些遺物。但我沒有權利沒什麼資格帶遺物,就算我有資格我也不想拿。看到聊天記錄或者生前的東西,我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她,不管多長時間,不管三五年後看到還是會(想起)。
我想把它存儲在記憶深處。畢竟人不能一直思考這樣的事,沒法繼續工作學習生活。但這幾天我肯定不行,狀態意識陷在裏邊瞭。
進入現場,對我來說還有個更重要的任務,我想親口說齣來,“我喜歡你,你做我女朋友,你答應嗎?”
她生前我沒有說齣這句話。
(應受訪者要求,陳執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