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8/2022, 6:03:17 PM
村上春樹(1949― ),日本著名作傢。1979年以處女作《且聽風吟》獲群像新人文學奬。主要著作有《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等。作品被譯介至三十多個國傢和地區。
《列剋星敦的幽靈》是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共7篇。《第七個男人》是其中第5篇。
第七個男人
村上春樹
“那道浪要把我抓走的事,發生在我十歲那年九月間一個下午。”第七位男士以沉靜的語音開始講道。
他是那天晚上講故事的最後一位。時針已轉過夜間十點。人們在房間裏圍坐一圈,可以從外麵的黑暗中聽到嚮西颳去的風聲。
“那是一種特殊的、從未見過的巨浪。”男士繼續道,“浪沒能把我捉走――隻差一點點――但浪吞掉瞭對我來說最為珍貴的東西,把它帶往另一世界。而到重新找迴它,已經曆瞭漫長的歲月,無可挽迴的、漫長而寶貴的歲月。”
第七位男士隨後低聲清清嗓子,將自己的話語沉入短暫的緘默。人們一聲不響地等待下文。
“就我來說,那就是浪。至於對大傢來說是什麼,我當然不得而知。但對於我,碰巧就是浪。一天,它突然――沒有任何前兆――作為巨浪在我麵前現齣緻命的形體。”
“我是在S縣海邊一個鎮上長大的。鎮很小,在此道齣名字,估計諸位也聞所未聞。父親在那裏當開業醫生,我度過瞭大體無憂無慮的兒童時代。
我有一個自從懂事起就來往密切的要好朋友,名字叫K。他就住在我傢附近,比我低一年級。我們一塊兒上學,放學迴來也總是兩人一塊兒玩兒,可以說親如兄弟。
“K長得又瘦又白,眉清目秀,簡直像個女孩,但語言有障礙,很難開口講話。不瞭解他的人見瞭,很可能以為他智力有問題。身體也弱,因此無論在學校還是迴傢玩的時候,我都處於監護人的位置。
相對說來,我長得高大些,又擅長體育運動,被大傢高看一眼。
我之所以願意和K在一起,首先是因為他有一顆溫柔美好的心。雖說智力絕無問題,但由於語言障礙的關係,學習成績不大理想,能跟上課就算不錯瞭。不過畫畫好得齣奇,拿起鉛筆和顔料連老師都為之咂舌。
“那年九月,我們住的地方來瞭一場強台風。據廣播預報,是近十年來最厲害的台風。
“偏午,天空顔色開始急劇變化,像有一種非現實性色調摻雜進來。風聲大作,‘啪啦啦’的聲音乾巴巴的,就像猛扔沙子似的,甚是奇妙。
“大約颳瞭一個小時,風終於偃旗息鼓。意識到時,四周已一片寂靜,無聲無息,從什麼地方甚至還傳來瞭鳥鳴。
父親把木闆套窗悄然打開一部分,從縫隙裏往外窺看。風息瞭,雨停瞭,厚厚的灰色雲層在上空緩緩飄移,湛藍的天穹從雲縫間點點探齣臉來。院裏的樹木淋得濕漉漉的,雨珠從枝頭滴滴落下。
“‘我們正在台風眼裏。’父親告訴我,‘這種寂靜要持續一會兒。台風就像要歇口氣,持續十五分到二十分鍾,然後捲土重來。’
“我問能不能齣去,父親說散散步沒關係,隻要不往遠去。‘哪怕開始颳一點小風,也得馬上返迴!’
“我走到門外,四下張望。根本無法相信就在幾分鍾前還飛沙走石來著。我抬頭看天,天空仿佛飄著一個巨大的台風眼’,冷冰冰地俯視著我們。當然哪裏也沒有那樣的眼,我們隻是處於氣壓漩渦中心形成的短暫的寂靜之中。
“大人們忙於查看房子受損情況的時間裏,我一個人往海岸那邊走去。
正走著,K看到我,也跑瞭齣來。K問我去哪兒,我說去看一下海。K沒再說什麼便跟在我後頭。K傢有一條小白狗,狗也尾隨著我們。‘哪怕有一點小風吹來,也要馬上迴傢的喲!’聽我這麼說,K默默點頭。
“從傢門走齣兩百來米就是海。有一道像當時的我那麼高的防波堤,我們爬上堤階來到海岸。每天我們都一起來海岸玩耍,這一帶海的情況我們無所不曉。
但在這台風眼當中,一切看上去都跟平時有所不同。天的顔色、海的色調、浪的聲響、潮的氣味、景的鋪展――大凡關於海的一切都不一樣。我們在防波堤上坐瞭一會兒,不聲不響地觀望眼前景象。
盡管處於台風正中,浪卻安靜得齣奇。波浪拍打的邊際綫比往常退後瞭好多,白色的沙灘在我們眼前平坦坦地舒展開去。即使落潮時潮水也退不到那個程度。
“在那裏大約待瞭五分鍾――我想也就那樣。不料驀然意識到時,浪已經趕到瞭我們眼前的沙灘。浪無聲無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光滑的舌尖輕輕伸到距我們腳前極近的地方。我們根本沒有料到浪竟轉眼之間偷襲到瞭跟前。
我生在長在海邊,雖是小孩子也曉得海的厲害,曉得海有時會露齣何等不可預測的凶相。
所以,我們總是小心翼翼地待在遠離海浪撲打的估計安全的地帶。然而浪已不覺之間來到距我們站立位置十來厘米的地方,之後又悄無聲息地退去,再也沒有返迴。
趕來的浪本身絕非不安穩的那種。浪四平八穩,輕輕衝洗著沙灘,然而其中潛伏的某種凶多吉少的東西就好像爬到身上的蟲子,刹那間讓我脊背發冷變僵。那是無端的恐怖,卻又是真正的恐怖。
我憑直覺看齣那東西是活的。不錯,那波浪確實是有生命的!浪準確無誤地捕捉我的身姿,即將把我收入掌中,一如龐大的肉食獸緊緊盯住我,正在草原的什麼地方屏息斂氣地做著以其尖牙利齒把我撕爛咬碎的美夢。我隻有一個念頭:逃!
“我朝K喊一聲‘走啦!’他在距我十米遠的地方背對著我彎腰看什麼。我想我喊的聲音很大,但看情形K沒有聽到,或者正看自己發現的東西看得齣神,以緻我的喊聲未能入耳。
K是有這個特點的,很容易一下子迷上什麼,對周圍情況不管不顧。也可能我的喊聲並不像我想的那麼大,我清楚地記得那聽起來不像自己的語聲,更像彆的什麼人的聲音。
“就在那時,我聽得吼聲響起,天搖地動的怒吼。不,在吼聲之前我聽到瞭彆的聲響,仿佛很多水從洞口湧齣的那種咕嘟咕嘟的不可思議的動靜。咕嘟咕嘟聲持續片刻剛一收斂,這迴傳來瞭類似轟隆隆轟鳴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叫。
然而K還是頭也不抬,一動不動地彎腰看著腳下的什麼,全神貫注。K應該沒有聽見那吼叫聲。我不知道那天崩地裂般的巨響為什麼就沒傳入他的耳朵,或者聽見那聲音的僅我自己亦未可知。
說來也怪,那大概是隻能我一個人聽到的特殊轟鳴。因為。我旁邊的狗也像是無動於衷似的。本來狗這東西――眾所周知――是對聲音格外敏感的動物。
“我想快步跑過去拉起K跑開,除此彆無他法。我知道浪即將來臨,K不知道。不料等我迴過神時,我的腿卻背離我的意願,朝完全相反的方嚮跑去。
我一個人朝防波堤奔逃!促使我這樣做的,我想恐怕是實在令人心驚膽戰的恐怖。恐怖剝奪瞭我的聲音,讓我的腿擅自行動。我連滾帶爬穿過柔軟的沙灘,跑上防波堤,從那裏朝K大喊:‘危險,浪來瞭!’
“喊聲這迴是從我口中發齣的。注意到時,轟鳴聲已不知何時消失瞭。K也終於察覺到瞭我的喊聲,抬起臉來。然而為時已晚。那當兒,一道巨浪如蛇一般高高揚起鐮刀形脖頸,朝著海岸撲下來。
有生以來我還是頭一次看見那麼來勢凶猛的海浪。足有三層樓高,幾乎不聲不響地在K的身後淩空捲起。
K以不明所以的神情往我這邊注視片刻,之後突然若有所覺,迴頭看去。他想逃。但已根本逃不成瞭,下一瞬間浪便將他一口吞沒,他就好像迎麵撞上瞭全速奔來的毫不留情的火車頭。
“浪怒吼著崩塌下來,氣勢洶洶地擊打沙灘,爆炸一般四下濺開,又從天而降,朝我所在的防波堤劈頭壓下。好在我藏在防波堤背後,躲瞭過去,隻不過被越過防波堤飛來的水沫打濕瞭衣服。
隨後我趕緊爬上防波堤往海岸望去。隻見浪掉過頭來,一路狂叫著急速往海灣退去,儼然有人在大地盡頭拼命拉一張巨大的地毯。
我凝目細看,但哪裏也不見K身影。狗也不見瞭。浪一口氣退得很遠很遠,幾乎讓人覺得海水即將乾涸、海底即將整個露齣。我獨自站在防波堤上一動不動。
“寂靜重新返迴。近乎絕望的寂靜,仿佛聲音統統被強行擰掉瞭。浪把K吞進肚裏,遠遠地去瞭哪裏。我不知道下一步如何是好。
想下到沙灘,說不定K被埋在瞭沙子裏……但我當即改變瞭主意,就那樣留在防波堤沒動――經驗告訴我,依著巨浪的習性,它還會來第二次第三次。
“我想不起過去瞭多長時間。估計時間不很長,至多十秒二十秒。總之,在令人心怵的空白過後,海浪不齣所料再次返迴海岸。
轟鳴聲一如剛纔,震得地麵發顫。聲音消失不久,巨浪便高高揚起鐮刀形脖頸洶湧撲來,同第一次一模一樣。它遮天蔽日,如一麵堅不可摧的岩壁橫在我麵前。
但這次我哪裏也沒逃。我如醉如癡地佇立在防波堤上盯視巨浪襲來,恍惚覺得在K被捲走的現在,逃也無濟於事瞭,或者莫如說我可能在雷霆萬鈞的恐怖麵前嚇得動彈不得瞭。究竟如何,我已記不清楚瞭。
“第二次海浪之大不亞於第一次。不,第二次更大。它簡直就像磚砌的城牆倒塌一般慢慢扭麯變形,朝我頭頂傾壓過來。由於實在太大瞭,看上去已不是現實的海浪,而像是以海浪形式齣現的彆的東西,像是來自遠方另一世界的以海浪形式齣現的彆的什麼。
我下定決心等待著黑暗抓走自己的一瞬間,連眼睛也沒閉。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自己的心跳聲就在耳邊。
不料浪頭來到我跟前時竟像力氣耗盡瞭似的突然失去威風,一下子懸在半空中一動不動。的確僅僅是轉瞬之間,浪頭就那麼以搖搖欲墜的姿勢在那裏戛然而止,而我在浪尖中、在透明而殘忍的浪的舌尖中真真切切看到瞭K。
“諸位或許不相信我的話,要是這樣怕也是沒辦法的事。老實說,就連我自己――即使現在――也想不通何以齣現那麼一幕,當然也就無法解釋瞭。但那既非幻覺又非錯覺,的的確確實有其事。
K的身體活像被封在透明膠囊裏似的整個橫浮在浪尖上。不僅如此,他還從那裏朝我笑。就在我眼前,就在伸手可觸的地方,我看到瞭剛纔被巨浪吞沒的好朋友的麵孔。
韆真萬確,他是在朝我笑。而且不是普通的笑法。K的嘴張得很大,險些咧到耳根,一對冷冰冰僵硬硬的眸子定定地對著我。
他把右手嚮我這邊伸齣,就好像要抓住我的手把我拽到那邊世界裏去。就差一點點他的手就能抓到我瞭。繼而,K再次大大地咧嘴一笑。
“我大概就是在那時失去知覺的,醒過來時已躺在父親醫院的床上瞭。
父親說我整整躺瞭三天三夜。從稍離開些的地方把一切看在眼裏的一個住在附近的人抱起暈倒的我,送到傢裏。
父親說K被海浪捲走後還沒有下落。我想對父親說什麼,覺得必須說點什麼,然而舌頭脹鼓鼓地發麻,說不齣話來,感覺上就像有什麼彆的生物賴在我口腔裏不走。
父親問我的名字,我努力想自己的名字,沒等想起便再次失去知覺,沉入昏暗之中。
“結果,我在病床上躺瞭一個星期,吃瞭一星期流質,吐瞭好幾次,魘住瞭好幾次。
幾星期過後,我迴到往日的生活當中,正常吃飯,也能上學瞭。當然並不是說一切都已恢復原狀。
“K的遺體最後也未能找到,同時被捲走的狗的屍體也無處可尋。
“盡管遭受瞭那麼大的打擊,但K的父母一次也沒有為正颳台風時我把K領去海岸的事埋怨過我,因為他們完全曉得那以前我是把K當作親弟弟來疼愛和關懷的。我的父母在我麵前也不提及那件事。
可我心裏明白:如果努力,我是有可能救齣K的,有可能跑到K那裏拉起他逃往浪打不到的地點。在時間上或許十分勉強,但依我記憶中的時間來算,那一點兒餘地我想恐怕還是有的。
然而――前麵我也說瞭――我在驚心動魄的恐怖麵前竟扔下K隻管獨自逃命。
K的父母不責怪我,任何人都像害怕捅破膿包一樣避而不談,而這反而讓我痛苦。很長時間裏我都無法從那種精神打擊中振作起來,我一不上學二不好好吃飯,每天隻是躺著定定地注視天花闆。
“K那張橫在浪尖上朝我冷笑的臉,我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他那隻仿佛引誘我似地朝我伸齣的手、那一根根手指,我都無法從腦海裏消除。
剛一入睡,那張臉那隻手便迫不及待地闖入我的夢境。夢中,K從浪尖膠囊中輕盈地一躍而齣,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順勢把我拖進浪中。
“我一聲大叫,一身冷汗,氣喘籲籲地從黑暗中醒來。”
“那年年底,我嚮父母提齣,自己想爭分奪秒離開此鎮搬去彆的地方。……
“結果,我四十多年沒迴故鄉,沒靠近那個海岸。不但海岸,大凡與海有關的我都沒接近,生怕一去海岸就真的發生夢裏的事。
“我第一次重迴K被捲走的海岸是去年春天。……
“我走到海岸,爬上防波堤的石階。防波堤對麵同以前沒什麼兩樣,大海無遮無擋地漫延開去。無邊的海。遠方可以望見一條水平綫。沙灘風景也一如往昔,同樣鋪展著細沙,同樣浪花拍岸,同樣有人在水邊散步。
我在沙灘上坐下,旅行包放在身旁,隻管默然注視著那番景緻。從中無論如何也想象不齣那裏曾襲來那麼大的台風、巨浪曾把我獨一無二的好友席捲而去。
“驀然迴神,我心中深沉的黑暗已然消失,一如其到來之時一般忽然間瞭無蹤影。
我緩慢地從沙灘上立起,走到波浪拍打的邊際,褲腿也沒挽就靜靜地邁入海中。鞋也穿著,任由趕來的浪花拍打。和小時撲來這裏相同的波浪就像要錶示和解,親切地拍打我的腳,弄濕我的褲子和鞋。
“我抬頭望天。幾片殘棉斷絮般細小的灰雲浮在空中。沒有像樣的風,雲看上去一動不動地留在原處。倒是錶達不好――那幾片雲就好像是為我一人浮在那裏的。我想起小時候自己為尋找台風的大眼睛而同樣仰麵望天的情景。
其時,時間的輪軸在我心中發齣大大的吱呀聲,四十餘載時光在我心中猶如朽屋土崩瓦解,舊時間和新時間融閤在同一漩渦中。四周聲響盡皆消遁,光在顫顫搖曳。
隨即,我的身體失去瞭平衡,倒在湧上前來的波浪中。心髒在我喉頭下麵大聲跳動,四肢感覺變得虛無縹緲。好半天我就以那樣的姿勢伏在那裏,無法立起。但我已不再怕瞭。是的,已沒有什麼好怕的瞭。它已遠遠離去。
“自那以來,我就再也沒做惡夢,沒有半夜驚叫醒來。現在,我準備改變人生,從頭做起。或許從頭做起為時已晚,可縱使為時已晚,我也還是要感謝自己終於如此得救,如此重振旗鼓。因為,我在無救的情況下、在恐怖的黑暗中驚叫著終瞭此生的可能性也是完全存在的。”
第七位男士沉默良久,環視在座眾人。誰都一言不發,呼吸聲甚至都可聽到,改換姿勢的人也沒有。
大傢在等待第七位男士繼續下文。風似乎已徹底止息,外麵一點動靜也沒有。男士再次手摸衣領,仿佛在搜尋話語。
“我在想,我們的人生中真正可怕的不是恐怖本身,”男士接下去說道,“恐怖的確在那裏……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齣現,有時將我們壓倒。
但比什麼都恐怖的,則是在恐怖麵前背過身去、閉上眼睛。這樣,我們勢必把自己心中最為貴重的東西轉讓給什麼。
就我來說,那就是浪。” (林少華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