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 是天地之始；「興」 《講古論今》興 - 趣味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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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興」，是天地之始；「興」，是不耽溺。這就好比民歌和童謠裏那長長的一聲「啊──」，好高好遠，啥意義也沒有，可分明就有一個世界要開始瞭。

    有位琴人，相識多年，早先的她，頗拘謹；更多年前，我在一張古琴唱片的照片裏，看她甚至還帶著些愁苦。七年前，她隨林榖芳老師到江南移地教學，數日後，大傢覺得她有瞭變化；於是，一次在武夷山山間行走，忽聞得一聲長長的「啊──」，一聲纔歇，一聲又起，在蓊鬱山榖之間，在湛湛青天之下，一聲聲迴盪著。林老師聽到，隻說瞭一句，「她的心打開瞭」。

    中國曆來的民歌與童謠，也多有這樣一聲長長如「啊──」的單音，唱得很高、唱得很遠，真說字義，啥都沒有，可光是這麼個發聲，就有一個世界要開始瞭。

    這樣的開始，就是中國文學所說的「興」。

    自由自在　不沾不滯

    興」是光景無限、意思滿滿。在中國傳統裏，凡百之藝，乃至於整個人世，其實都有這樣的體質。中國的文學，詩最大宗，亦是主體；即便散文，若無詩意，也難成佳作；古典小說，注入詩意者，也方可為大；至於穿插夾帶數量龐大的詩句，則猶其次。中國之詩，詩經為首，詩之開頭「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看似與後頭的「君子好逑」、「之子於歸」全不相乾，但正是這不相乾，纔光景無窮，如風吹花開，眼前忽然有瞭一片新亮，這就是「興」。

    「興」是中國文明最根柢的質地。當年劉邦，即使失敗到灰頭土臉，也可以忽地嗬嗬一笑，剎那間解脫，像個沒事人，一轉眼，隨即又信心滿滿、意興揚揚，馬上又滿口大話。這就是「興」。這樣的人，也纔有辦法打天下，纔成得瞭王者。直至如今，民間都還有許多這種元氣飽滿的人，這種人就是孟子所說的「王者之民」。他們看似吊兒啷當、漫不經心，實則隻是無有陰翳、無有晦暗；他們看似無情，實則隻是不為情緒所執。該收煞，就收煞，沒那麼多拖泥帶水；該斬絕，就斬絕，沒那麼多囉哩吧唆。台灣尤其在傳統市場，特彆容易看到這樣的人，他們盡管生活艱苦，卻總不露苦相，反倒在真假虛實之中、嬉笑怒罵之間活得自自在在。他們和劉邦一樣，都好狹侮人，都愛嘲笑人，似乎總沒個正經。可真遇到事情，他們卻比誰都不易氣餒，更不頹唐。

    這樣的「興」，是在成敗之上，另有豁然，更彆有氣象。這樣的「興」，使凡事多有轉圜，隨時都可峰迴路轉。這樣的「興」，可打破慣性，可將所有的理所當然猛然一甩，不沾不滯，從此可自由、可自在。中國的音樂，嚮來也有這樣的自由；音樂極美於靡靡之音，但中國人素來戒慎之；周人戒殷商竟日歌樂，孔子戒鄭衛之音，因這極美的靡靡之音，會使人整個捲進去，使人耽溺其中，使人不自由。靡靡之音，一嚮悅耳、動聽，一嚮沁人骨髓、勾魂攝魄，但是，沒有「興」。「興」，是天地之始；「興」，是不耽溺。

    開嚮未知　浪盪而遊

    後代之詩，絕美有李商隱；後代之詞，哀婉至極則屬李後主。但二者，都有種令人難以自拔的勾攝力量；他們的詩歌，都難免讓人耽溺。相反地，盛唐詩歌，最得一「興」字；宋代的嚴滄浪便言道，「盛唐諸人，惟在興趣」，這樣的「興趣」，就是我們所說的大唐氣象；在此氣象之下，盛唐之詩，「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興」，是纔剛剛開瞭未必相乾的頭，就意思滿滿，故「言有盡而意無窮」；「興」，是開嚮未知，在因果性之上，故「無跡可求」。也因為在因果性之上，所以詩必然是「非結構」，甚至「反結構」；換言之，詩一定是在「結構」之上，不受「結構」所束縛。因此，詩必是「生成」的，也是「流露」的。

    中國的好文章，亦皆如此。好文章是「以詩入文」，換言之，是將詩的意識引入文章，因此，好文章都是「生成」的，也都是開嚮未知的。好文章像好字，寫時有騷動，有喜悅；寫罷迴頭一看，纔心頭一驚，又無限歡喜。好的文章既是「生成」的，每一個段落便都內蘊生機，隨時都有著興發之氣；因此，雖是部分，亦可通於全體，「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所以從哪一段看起來都可，正如好詩隨意抽個兩句也可以玩味無窮。這樣地「部分通於全體」，閤於中國凡百之藝。於是，中國人看戲麯，尤其內行的戲迷，常常不看全本大戲，反倒偏愛摺子戲，甚至隻聽角兒的某個唱段，單單那嗓子，單單那氣口，就已無有不足。又於是，中國人看捲軸，遊目騁懷，捲到哪兒看到哪兒，從沒有一定得全幅來看。這正如畫中那一葉扁舟，浪盪而遊，走到哪也就玩到哪：江上清風，湖邊明月，亦可嘯，亦可歌，即使不嘯不歌，那舟邊仍有「巖上無心雲相逐」，至於槳兒，亦可「欸乃一聲山水綠」，這豈不更好？

    日日好日　無限暢快

    莊子的文章，便可以這樣走到哪看到哪，從哪一段亦可單獨看。莊子是議論文章，可最有詩情。正因為是「生」成的，莊子文章極有生氣，像是梅花的枝乾，看似撩亂恣意，實則是自自然然又最有姿態；這樣的文章，又像花苞開放一般，層層疊疊，反覆徘徊，行於陰陽迴蕩之氣，似乎隨時都可「乘雲氣，禦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相較於晚周諸子，莊子文章最是汪洋閎肆，正如他筆下大鵬鳥「水擊三韆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完全是一股泱泱之風、浩浩之氣。

    文章如此泱泱浩浩，還有孟子。孟子長於《詩經》，這不僅是書中經常引用，更是他身上最有一個「興」字。後代的儒生，多留心孟子的哲理；但孟子全書，真要說最好的，其實是他文章那股沛然莫之能禦的興發之氣。儒生如果沒學到這份興發之氣，就難免會酸腐。孟子一書，單看他談浩然之氣，就覺得天清地闊；讀完後的心曠神怡，真是古今少有。孟子又講「王道」，更是精神非常；晚周諸子，個個有神采，但獨獨孟子能把先王之道說得如此鮮亮。這同時，孟子還帶著反骨，他不受周王室所限，該垮讓它垮，他是連齊國亦可以王天下。孟子的學問，就是如此打得破；因打得破，所以啥事都有個新局麵。

    這樣的破，在唐宋之後，就由禪宗獨領風騷瞭。那些禪門巨匠，嗬佛罵祖，破得瞭一切的執著，因此，他們隨時都可以打開一番新局麵，這就是所謂的「日日是好日」。正因禪宗和尚有這「興」的本領，因此，我們讀公案，常常看不懂，也搞不清他們到底做啥名堂，可偏偏心裏又有種暢快感。這就好比民歌和童謠裏那長長的一聲「啊──」，好高好遠，啥意義也沒有，可分明就有一個世界要開始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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