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6/2022, 7:39:59 AM
馬裏烏波爾,烏剋蘭東部城市,位於全世界最淺也最溫暖的亞速海沿岸。它有著長而寬的沙灘、種植葡萄的山丘和無邊無際的嚮日葵地。
作為前蘇聯加盟共和國的城市,它在長達40年的時間裏被稱為“日丹諾夫”,直到蘇聯解體後纔重新恢復舊稱。
馬裏烏波爾海邊
“二戰”時,馬裏烏波爾被德國占領。1942年,希特勒下令遣送50萬烏剋蘭婦女到德國從事傢政服務。隨後,德國從東歐地區強徵男性勞工,特彆是蘇聯,其中多為烏剋蘭人。他們都來自德國以東,便被稱為“東方勞工”。
1944年,一對居住在馬裏烏波爾的年輕夫婦被運送到德國。兩年後,他們生下瞭一個女兒。在她10歲的一天,她的母親投河自盡,年僅36歲。
01
一個似乎無根無源的人,在母親去世多年之後,決定尋找母親的曆史,追溯一個傢族百年來的流離與苦難。她把這些故事寫成瞭 《她來自馬裏烏波爾》 。雖然這是一部非虛構作品,卻比虛構作品更魔幻,更戲劇化,也更驚心動魄。
[德]娜塔莎・沃丁
新星齣版社/2021.04
在短短的36年裏,母親經曆瞭什麼?作者娜塔莎・沃丁唯一確定的是,她來自馬裏烏波爾。憑藉少得可憐的綫索,沃丁依靠互聯網,在茫茫人海和曆史的塵埃中尋找一位年輕女性的足跡。
尋找的過程猶如迷宮探險,蛛絲馬跡、草蛇灰綫,中斷瞭再接續,接續瞭又中斷。就這樣,沃丁一點一點地把碎裂的瓷片拼接在一起。
她發現,母親並非無名之輩,也並非僅僅是東方勞工的一員,而是來自烏剋蘭望族。
她的曾外祖父是環遊非洲的第一個意大利人,後定居馬裏烏波爾,從事煤炭貿易生意,成瞭百萬富翁。他是第一批遷居馬裏烏波爾的人之一,在城裏購置瞭大量不動産,廣開商鋪,獲得瞭很高的聲望。
葉芙根尼婭的墓碑,墓碑後站著兩個女兒及她們的父親,1957年
隨著尋找的推進,母親傢族龐大的譜係圖慢慢顯露齣來。她的傢族經曆瞭俄國十月革命、1930年代蘇聯的動蕩、第二次世界大戰……曆史的每一次起伏,都精準地在每位傢族成員身上落下瞭刀,在時代車輪的碾壓下,一個個黯淡、消失。
02
母親的父親,也就是沃丁的外祖父雅科夫・伊瓦申科,是最早也是最忠實的布爾什維剋,大學期間就開始從事地下革命工作,23歲時被沙皇的秘密警察逮捕,流放西伯利亞長達20年。
俄國十月革命時期,他走上街頭為布爾什維剋主義而戰;革命勝利後,布爾什維剋黨為瞭錶彰雅科夫,給瞭他預審法官一職作為奬勵。1937年“大清洗”中,他知道自己將被逮捕並且會被強迫告發他人,於是在逮捕前夜飲彈自盡。
雅科夫・伊瓦申科(1864-1937)和他的妹妹葉蓮娜、瓦倫蒂娜以及娜塔莉亞,約攝於1915-1920年
外祖父的一個妹妹,瓦倫蒂娜・伊皮凡諾夫娜,齣生於1870年。她創辦瞭一所私立文理中學,專收齣身貧寒的女孩。她是一位畢生緻力於社會平等的鬥士。由於她的努力,無數馬裏烏波爾女孩纔有機會接受教育,從而擺脫無知和貧窮。
她嫁給瞭瓦西裏・奧斯托斯拉夫斯基。丈夫瓦西裏齣身富裕的俄國貴族傢庭,傢族因重視教育、思想自由而聲名在外。革命之後,她的丈夫和幾百萬烏剋蘭人一樣,在嚴重的飢荒中喪命。瓦倫蒂娜創辦的中學在內戰中燒毀,隨後不久,她死於當時肆虐歐洲的西班牙流感,年僅48歲。
他們的兒子,伊萬・奧斯托斯拉夫斯基是一位知名的空氣動力學專傢,他的著作是全蘇聯所有學航空航天技術的大學生的必修教材。他們的女兒伊蓮娜・奧斯托斯拉夫斯卡婭曾經擔任蘇聯公共教育部副部長,但在斯大林時期被作為人民公敵逮捕,流放西伯利亞。
03
母親的姐姐、沃丁的姨媽莉迪婭・伊瓦申科從小生活在大傢庭裏,受父親的影響,她渴望革命。革命真的來瞭,大傢族隨之受到暴風驟雨般的衝擊,傢庭齣身成瞭莉迪婭的原罪。
新社會沒有一個地方想要她這樣的人,到處都把她當作一個沒有生存權的罪犯。在大學裏,她參加瞭“解放無産階級小組” 工作,以為找到瞭開誠布公自由錶達的地方,結果被流放到離北極圈僅165公裏的勞改營,直至蘇聯解體後纔獲得平反。
三兄妹謝爾蓋、葉芙根尼婭和莉迪婭,約攝於1928年
母親的哥哥、沃丁的舅舅謝爾蓋・伊瓦申科是蘇聯時期的當紅歌唱傢,蘇共(布)黨員,二戰剛開始即響應號召,毫不猶豫地從基輔奔赴前綫為部隊官兵演唱,並因保衛斯大林格勒的功績被蘇聯政府授予紅星勛章。
但因為與當時的烏剋蘭首領科西奧爾關係密切――而科西奧爾後來成瞭蘇聯的“國傢公敵”――莫斯科大劇院的大門從此對謝爾蓋關閉。他四處輾轉,晚年成瞭遊樂場的守門人,最後死在瞭大街上。
而娜塔莎・沃丁的母親伊瓦申科・葉芙根尼婭・雅可夫列芙娜,齣生在內戰的動蕩年頭,短短36年中飽經坎坷。她經曆瞭蘇聯的內戰、大清洗和飢荒,之後是二戰和所謂國傢社會主義的殘酷歲月。
在德國,她和幾百萬“東方勞工”一樣,衣襟上有著藍底白字的“OST”,這是他們身份的標記。她每天承受著高強度的勞作。辱罵和懲罰成為傢常便飯,挨餓受凍,疾病纏身。
戰爭結束後,他們成瞭一群流離失所的人。德國人看不起他們,而他們又無法迴到自己的傢鄉。母親一次次地和兩個女兒說,要帶她們一起投河。
1956年十月的一個夜晚,母親獨自齣門,脫下身上的大衣――從烏剋蘭帶來的最後一件衣服――整齊地疊好,放在岸邊的草地上,然後走進瞭冰冷徹骨的河水。
04
大約半個世紀後,娜塔莎・沃丁嘗試在互聯網上搜尋母親的信息,開始瞭一場對傢族史的艱難尋找。她有兩張母親的照片,是母親年輕時在烏剋蘭拍的。
葉芙根尼婭・伊瓦申科(1920-1956)和她的祖母瑪蒂爾達・約瑟夫芙娜・德・馬爾蒂諾(1877-1963)
其中一張照片裏,她很年輕,18歲左右,旁邊是一位溫柔的白發女性。母親極其瘦削,或許是營養不良,她身穿一條樸素的夏季連衣裙,濃密烏黑的頭發剪成瞭短劉海發式。
顯然,攝影師試圖展示他的藝術技巧,給我母親加上點神秘感,在她的左半邊臉上打瞭陰影。她看上去像個孩子,但臉上卻帶著無助和驚恐之色。
她身邊的白發婦人盡管看上去溫柔親切,但帶有一些陽剛氣,看她的年齡應該是母親的祖母。她穿著一條白色尖領的灰裙子,姿態端正,錶情嚴肅,臉上帶著被壓迫者和被侮辱者的倔強。這張照片大概是1938年拍攝的,正處於斯大林統治時期,飢荒和恐懼盛行。
第二張照片中,母親明顯大瞭些,照片很可能是“二戰”時拍攝的,在她被送往德國之前。她雙眼望嚮深不可測的遠方,憂鬱中帶著一絲微笑。烏剋蘭民間風格的頭巾包裹住她的頭發,露齣麵龐。也許她是為瞭留下在烏剋蘭的最後一張照片纔去拍的,留作紀念。
戴頭巾的葉芙根尼婭,約攝於1943-1944年
05
沃丁記得母親說過,她在馬裏烏波爾時,為德國勞動局工作過。但她無法確認,戰爭中的母親和德國占領者之間到底是怎樣一種關係。
德國勞動局是德國占領者的重要權力及監管機構,每個人都必須在勞動局報到,沒人可以逃過。被占領地區的所有居民必須為德國人勞動。誰勞動,誰纔能得到食物券,沒有食物券就無法生存。
可是戰爭爆發時母親不過隻有21歲,卻得到瞭一份特殊的工作:被德國勞動局雇來專門招募送往德國的強製勞工。做這份工作,對於後來也成為強製勞工的母親,無異於自掘墳墓。
母親為什麼要為德國勞動局工作呢?難道她認為德國人可以戰勝斯大林政權,解救大眾,所以站在瞭德國人那邊?她是因為信念在勞動局工作的,還是隻不過是德國戰爭機器上一個偶然的微小齒輪?
最終,她是像其他人一樣被暴力遣送,還是自願報名加入強製勞工的?她會不會也是無所不在的政治宣傳下的犧牲品,輕信瞭去天堂德國就可以擺脫蘇聯統治下的貧睏?但是,她怎麼可能在1944年,也就是“二戰”結束前夕,還相信這種政治宣傳呢?
其實每個人都知道被送走後會麵對什麼。每天有成韆上萬的人被抓,塞進運輸牲口的火車裏運往德意誌帝國。1944年,不少人已經返鄉,孱弱不堪,在德國嚴酷的工作和生活條件下身心雙雙被摧毀,成為對納粹沒有價值的無用之物。
倘若母親真的是自願被送走的話,很可能她知曉這一切,可是她彆無選擇。可以預見的是,如果蘇聯紅軍不久後奪迴馬裏烏波爾,她也隻能逃走,因為作為德國勞動局曾經的職員,她很可能被視作內奸和叛國者而被處決。
這就是1940年代初生活在烏剋蘭馬裏烏波爾的一位年輕女性所麵臨的處境。而在戰後,留在德國卻講俄語的一傢人會有怎樣的艱難生活,同樣可想而知。
烏剋蘭地圖
06
沃丁在德國齣生,他們全傢從沒迴到過烏剋蘭。令她疑惑的是,母親從未提起過她的身世。麵對自己傢族如此巨大的變故和不幸,為什麼她隻字不提,甚至要否認和她姑母瓦倫蒂娜的親戚關係?
在沃丁眼中,母親一直是一個齣身貧寒的平民女性。“她真正的齣身,到現在對我來說還像個荒誕的發明,給她的命運帶來一層全新的殘忍。”
“唯一知道的是,母親跟我一直以來認為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而我自己也不是我認為的那個自己。”
摘編自《她來自馬裏烏波爾》
責編丨楊冕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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