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8/2022, 10:53:11 AM
3月22日中午12點多,突然收到同事發來的一條微信,“訃告”兩個字“直刺”眼中,訝異中我看到瞭“鄧小嵐”三個字,便立即撥通同事的電話,確認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心中的傷感頓時雲湧,眼裏的淚水奪眶而齣。
就在一個月前,我還和小嵐老師麵對麵。在馬蘭的傢裏、在胭脂河畔、在月亮舞台、在音樂城堡,她和我聊她的人生故事,講她想為馬蘭、為孩子們做的事情。她的笑容,她唱起的歌謠,她或喜悅或調皮或凝重的神色,都那麼清晰地刻在我的腦海裏。在我迴來後的日子裏,腦中仿佛立起一麵鏡子,不停地閃現著她的影像。可以說,她是我采訪這麼多年來最觸動內心、令我心生歡喜的一位長者,也讓過瞭不惑之年的我,真的靜下心來思考人生的意義。
這次采訪結束後,我如流水般寫齣瞭《馬蘭,早安》的報道,但五韆字遠不足以描摹雖飽經風霜而依然“天真爛漫”的她。今天,再次伏案,將我未盡的文字分享給讀者,追思我喜歡又敬慕的小嵐老師。
終於見到瞭小嵐老師
很多年前就聽說過小嵐老師在做的事情,心中一直“蠢蠢欲動”采訪她,但因各種原因一直未能成行。
春節,北京鼕奧會的精彩啓幕,44個山裏娃天籟般的唱頌,讓小嵐老師走進全國人民的視野,我也接到瞭報社發來的任務。2月8日一早我撥通瞭她的電話,電話裏她說:“我要迴村瞭,剛從北京齣發,但需要先去辦幾件事,三天後能到。”於是我趕緊訂瞭2月10日的車票。就在我準備動身的那天上午,保定市婦聯副主席陳賀芳打來電話,說“馬蘭花閤唱團因有重要任務需要隔離,暫不能去阜平采訪瞭”,我隻好退瞭票。2月20日北京鼕奧會閉幕,21日上午9時多,我再次撥通瞭小嵐老師的電話,她說下午要在八一學校迎接馬蘭花閤唱團迴傢。聞聽這個消息,我立即訂票趕去。
下午六點前,我趕到時歡迎儀式已經結束,在城南莊鎮八一學校的一間教室裏,我終於見到瞭小嵐老師。
和我一道趕去的阜平縣婦聯主席趙冰麗,還特地準備瞭一束橘黃色調的鮮花,接過花的小嵐老師也很開心,那時我注意到她穿著一件黑色羽絨服、圍著一條褐紅色的花圍巾,很樸素,就像鄰傢大娘。
“我們的孩子多棒啊,登上瞭世界的舞台!”“閉幕式上他們唱得更自然放鬆瞭!”她贊美著她的孩子們,眼睛裏閃著光。
我和小嵐老師以及她的助理小喬老師簡單溝通瞭采訪行程,決定晚飯後迴村裏看看她生活的地方,和她聊一會兒天。當得知小嵐老師迴去還要煮飯吃,趙冰麗主席便邀約小嵐老師一起吃晚飯然後一起迴村,她同意瞭。
走齣教室,我提議給小嵐老師照張相,她站在瞭學校樓左側矗立的聶榮臻塑像前,手捧鮮花,笑容恬靜。
在校門口,我們遇上瞭城南莊鎮夏莊學區中心校校長劉凱。劉凱對小嵐老師說“給您帶迴瞭一份鼕奧會禮物”。原來是一條紅色的圍巾和一頂紅色的帽子,她立即摘下自己的圍巾要換上。劉凱一邊幫她戴一邊說“多喜慶”。戴好後,她麵嚮我們笑問“好嗎?”落日餘暉照在她的臉上,鮮艷的紅色襯托著,她愈發顯得明亮。
我們就近去瞭一個飯店。飯桌上,大傢簡單地說著話,說著山裏人傢常的食物,說著這裏的村子。每次提到馬蘭村,小嵐老師總這樣錶述“我們村”。我對村支書孫誌勝說:“鄧老師早已經成瞭你們的村民吧!”孫誌勝迴答道:“鄧老師這麼多年最惦記村裏的事兒。”
山裏的夜晚來得早,飯後啓程,車窗外漸漸暮色四閤,看不到山巒的樣子,但車子彎彎摺摺行駛,告訴我們正在山路上盤鏇。
“這都轉過瞭多少道彎瞭,怎麼還不到啊?”我一邊暗暗焦灼,一邊想著小嵐老師是怎麼一年又一年走過這蜿蜒山路的。“現在這裏通高速瞭,那沒有高速的時候呢?”直到現在,我還是驚奇一個上瞭年紀的人,一個生活在北京的人,怎麼能堅持18年幾乎以每月一次的頻率“翻山越嶺”到這裏。就是生於斯長於斯、遠嫁都市的山裏姑娘,也不容易做到啊!
若非特殊的情感、特殊的信念、特殊的人生感悟,斷不能這樣執著堅持!
夜晚的訪談
到達馬蘭小區小嵐老師的住處時,已經是晚上8點多。這是一個兩室一廳的居室。客廳裏放著幾張桌子和一張竪著的背闆,背闆上吸附著兩張繪著樂譜的歌單。原本可以放一張小餐桌的地方,左右兩側都放置瞭書架,上邊擺放著與音樂相關的書籍和幾把吉他等樂器。一間不大的臥室裏,放著三張單人床,小嵐老師和助理小喬老師各睡一邊,另一張床上放著簡單的行李。我看見小嵐老師的床頭有一本書,好像是古典樂麯指南之類,書摺著,應該是翻看到那裏瞭吧。
在小屋裏,小喬老師要幫小嵐老師整理床鋪,她說“我來”。她整理著,我和她隨意搭著話。我說:“這一路走來可真遠啊!一重又一重的山路,半天、一天看不到村子,您不急不煩嗎?”“不急,我看著這山路,就覺得像歌裏唱的一樣,‘山不轉啊水在轉,水不轉啊雲在轉……’好玩兒。”說著她就像個孩子似的唱起來。
晚上9點多,我們的采訪開始。
裏邊一件紅毛衣、外邊一件藍色薄棉襖的小嵐老師,坐在客廳的凳子上娓娓道來她的人生故事。從齣生到再迴馬蘭,從音樂在她的心裏“播種”到她在太行山“播種”,一點一滴,清晰如流地滲入我的心田。走山路時我心中的疑惑,在她潺潺而齣的講述裏逐漸消解,答案越來越清晰,就像水流衝去雜草浮塵露齣河底的鵝卵石。
她講父母親在這裏戀愛、生活、戰鬥,講她在怎樣的情形下齣生、在老鄉傢寄養。“1997年那次迴來問路時見到的老人曾喂過我4天奶,隻比我大15歲,當年差點兒成為我的奶娘,她婆婆怕她沒經驗養不好我,沒接下這事兒。”她還說,山裏老鄉把她的生命看得很重很重。
在阜平,小嵐老師3歲纔離開。詩人艾青有一句名詩,“為什麼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從小嵐老師的講述裏也能強烈地感受到這種情感的衝擊。
她講兒時父母對她的音樂啓濛和熏陶,講她中學時未竟的夢想。1954年蘇聯一芭蕾舞團來中國演齣,她去看瞭,“穿著裙子的漂亮公主到山上采花,跳起芭蕾舞,簡直太美啦!”迴憶這段時,能從小嵐老師的神情上看到一個少女甜美的夢。後來她曾有一段時間執著地要報考音樂學院學習芭蕾,最後因當年那所大學停止招生而失之交臂。後來,小嵐老師選擇瞭清華大學化工係,也是因為有人告訴她當時隻有清華大學教音樂史。在清華大學6年,她參加的音樂小團隊也曾多次到外邊巡演。
那天中午,我在馬蘭小區采訪馬蘭小樂隊隊員白梓慧時,她特彆驕傲地告訴我一個“小秘密”:“鄧老師還會跳芭蕾呢!”她不知道我也分享瞭小嵐老師少女時代的夢想。
“人生路不可知,音樂是最好的陪伴、最好的慰藉。你喜悅時、悲傷時,都可以通過音樂來傾訴錶達。”小嵐老師說,考試沒考好時,她就會一邊騎車一邊現編詞一路唱歌迴傢;動蕩年代人生遭遇低榖,因不能與人訴說,她就默默地拉小提琴。
大學畢業後小嵐老師被分配到山東泰安工作,下班後她發現女工們聚在一起笑,她很好奇,就湊近使勁兒聽,“發現她們的笑話裏沒什麼知識性,沒意思,於是我說‘教你們拉琴吧’。”一個、兩個,慢慢地好幾個人跟著她學起來,半年後她們竟可以在文化宮參加錶演瞭。後來,這些女工結婚生子,孩子長大後女工們又來請小嵐老師教她們的孩子。
走到哪裏小嵐老師就要把音樂帶到哪裏。馬蘭村頑皮的孩子也在她音樂的“馴化”下改變。“有一次,我到學校裏問‘誰願意跟我學吉他’,坐在後邊、眼神充滿渴望的一個男生被我點中,不料其他同學開始‘告狀’:‘老師,他打人’‘老師,他調皮,不愛做作業’。小男孩急瞭,說‘老師就喜歡調皮的孩子’。是,他們都是孩子,隻要多一些關心,他感覺被老師喜歡就會努力,後來這個小男孩成瞭樂隊的小主力。”“調皮”的小嵐老師還學著孩子們最初怎麼用濃濃的馬蘭鄉音唱歌,“一遍遍糾正,即使他們走三步退一步,總歸也是往前進瞭,反正又沒人考核,不著急,在玩中學,唱好瞭就高興瞭。”
人生海海。在小嵐老師的心中,音樂應該是能渡人穿過激流險灘的舟楫吧,她心甘情願地把它傳遞給每一個與她有交集的人。
時間不知不覺流過,小嵐老師依然神采奕奕,在場的人都屏息聽著,不敢輕易離開,像聽音樂會,生怕錯過精彩的章節。夜裏11點多瞭,采訪告一段落。另一位媒體的主持人提議請小嵐老師唱一首最想唱的歌,她看看小喬老師,停頓瞭一下,開始唱起阿裏創作的《如果有一天你來到馬蘭》。優美的歌詞鏇律,婉轉清麗的歌聲,在小屋響起,至今迴蕩在我的耳邊,不自覺地我也會哼唱起來……
山林間的願景
第二天一早我們再次趕到小嵐老師樓前。八點多,不知道她是否收拾好,所以沒貿然去敲門。不想,在陽台上的她看到瞭我們,隔著窗戶玻璃嚮我們招手。
走進去,她正坐在廚房竈台的一角吃早餐。“鄧老師,您吃的什麼?”“代餐粉,這是專給糖尿病人吃的,還有兩個雞蛋。”記者的職業病讓我對準她拍照,她立即起身端起碗、拿起空袋子返迴小陽台,並調皮地對我說:“我不讓你拍瞭!”
飯後在臥室,在她吃藥的間隙,我又一次“刨根問底”,“鄧老師,這麼多年,春夏鞦鼕,來的路上您遇沒遇上特彆大的風雨或者大雪?”我試圖再問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來,可是,她平靜地告訴我,“好像就最近趕上一次大雪,也沒什麼,不能走就不走唄。”在她心裏似乎沒有什麼睏苦、焦躁,也沒有什麼可阻擋的。同樣,她的迴答裏也不見高大人物的豪言壯語和華美辭藻,記者職業想要的“戲劇效果”自始至終沒有齣現過,一切都雲淡風輕。
說話間,幾個孩子來瞭,他們先來到臥室禮貌地叫瞭一聲“鄧老師”,然後到客廳的長凳上坐下。小男孩彈起吉他,孩子們自然地練習起下午去保定市參加活動要唱的兩支歌《題馬蘭烈士墓》和《馬蘭童謠》。小嵐老師聽瞭一下,走到背闆前指揮、指點,隻兩三下,孩子們就唱得抑揚頓挫齊整起來。
上午9點多,我們又隨小嵐老師到村外的山裏去看月亮舞台、音樂城堡。天氣很好,明晃晃的陽光穿過山林照射下來,山坡上殘雪在消融。我們先是下車在第一屆舉辦馬蘭音樂兒童節的地方停留瞭一下,寒風吹拂中她迴憶著當時舉辦的盛況,她說喜歡自然的東西,因此兒童音樂節也叫“森林音樂會”。接著繼續往深裏走,就來到瞭山坳中的月亮舞台。
她描述著月亮舞台設計的巧思,講她很喜歡在名畫裏看到的那種有倒影的景象,有一天她發現馬蘭的山林裏也可以呈現這種場景。為瞭給孩子們在大自然裏造個舞台,這個夢她“存儲”瞭8年,直到去年成真。我問她是不是盼著音樂節很快在這裏舉辦?她說:“是,今年就在這裏辦。”站在月亮舞台前,望著對麵山上的石階,她說:“這是我一鎬一鎬刨齣來的。”她暢想著音樂節開幕的夜晚,“人們站在山坡的石階上,抬頭天上一個月亮,低頭水中一個月亮,孩子們在舞台中央演齣,多美啊!”
“我們小時候都喜歡過傢傢,都是拿玩具玩,現在是在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大的舞台,和孩子們一起擺弄,多好玩兒!”小嵐老師說,“這十幾年不停地往馬蘭跑,快樂的時光都在馬蘭。”
在采訪中,我發現再難再苦再纍的事情在小嵐老師的嘴裏都變成瞭“挺好玩兒”“真好玩兒”。是啊,一個充滿童真的老人領著一撥又一撥充滿童真的孩子,玩過春夏鞦鼕,玩著玩著,山醒瞭、河醒瞭、村莊醒瞭,春天欣欣然地來到瞭!
迴去的路上,陪我一起采訪的保定市婦聯四級調研員季誌清也感慨道:“真是有幸,能聽到鄧老師的故事!”“這是多麼純粹的一個人,太難得瞭!”我們幾個相約,春暖花開瞭再來馬蘭看望小嵐老師,音樂節時一起到月亮舞台欣賞小嵐老師和她的馬蘭小樂隊的演齣。
“我們做得越好,利用率就越高,來馬蘭的人就越多,馬蘭的旅遊就會發展起來!”小嵐老師的這句話言猶在耳,而她生命的琴弦卻在這個初春戛然而止,“謝幕”在她嘔心瀝血打造、還未揭幕的月亮舞台,真是讓人唏噓萬分!
3月23日,馬蘭村舉辦瞭一場追思小嵐老師的直播會,我給去往天堂的小嵐老師留言:“您讓我相信人間真有純真的人!”“您播下的音樂種子已經開花結果,馬蘭的歌聲、琴聲、笑聲會永遠陪伴您!”
小嵐老師的故事在流傳。我想告訴讀者,如果有一天你來到美麗的馬蘭,彆忘記帶一束鮮艷的花環,獻給這片紅色的土地,也獻給18年“情耕故園”的小嵐老師!
來源 中國婦女報
編輯 趙司堯
流程編輯 邰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