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2011年底接受高雄電影節邀請 進入小林村做記錄的。那是八八風災發生過後的兩年 我在小林村的紀錄片工作日誌－電影故事，此後……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6-12-26T04:10:06+08:00

    我是在2011年底接受高雄電影節邀請，進入小林村做記錄的。

    那是八八風災發生過後的兩年，災難餘生者及其傢屬多已各自遷移到一旁的五裏埔小林社區跟位於杉林鄉的日光小林與大愛小林社區三處。而我的田野調查主要以五裏埔小林社區為主。老實說，對於拍攝災難的紀錄片，心底還是有點排拒的。

    我曾在2004年拍過一部關於九二一地震的重建紀錄片「傢」，那是關於台中縣石岡一個客傢夥房重建的故事。硬體重建並不睏難，難的是社區裏人與人的關係再建立。雖說我也在當年的工作中，學習到很多關於社會學、人類學的功課，然畢竟我不是個用功的學生，總也想揀些輕鬆、愉快的工作來做。拍攝災難重建的課題，心底壓力真的頗大。

    所以一開始我抱著隻是幫忙做田野的心情進來小林村，但命運似乎就這樣牽絆著我。2009年八月我參與的第一部電影「不能沒有你」準備上片前遇到瞭八八風災，當時的製作團隊在全台悲傷氣氛下，宣布將我們在台北電影節的百萬奬金全數捐到災區來。而我怎麼樣也沒想到，會在兩年後再次進入小林，並從此開始展開五年的工作。

    因為隻是做田調，所以剛進入小林時的我並沒有拿攝影機。一來是我還沒做好準備要如何開始，二來是當地還有很多團隊在拍攝記錄（似乎也不差我一人），就這樣我用著一種閑散的心情與日後紀錄片主角翁瑞琪大哥認識。翁大哥當時是五裏埔小林社區管理委員會主委，對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田野工作者來說，初來乍到認識的不外乎也就是村長、理事長、主委、校長之類的人物。不可免俗的我也希望透過「翁主委」介紹，得以爬梳更多小林的故事來。

    然而隨著時間消逝，知道的故事細節越多，卻越不知該如何去敘述關於災難與餘生者的事蹟。事件的綫性敘述並不睏難，難的是我不斷反省自問著：「對一個紀錄片工作者來說，我有什麼權力跟能力去再現並在鏡頭後觀看他人的苦痛呢？」這個問題鎮日不留情的自問著，結果就越是模糊不堪。在這五年多的工作期間，我好似一個自殘者，每天用鏡頭自我剖骨剜肉般地，在心底自問著這個問題。

    在小林村工作期間，有天我穿著印有小林字樣的衣服北上。在台北某大樓裏我背著書包進電梯，進來一位婦人。電梯裏的她直盯著我看，一陣無言尷尬後突然她的樓層到瞭，婦人轉身掏瞭兩韆塊給我：「你要堅強，好好的活下去」

    正當我一頭霧水時，電梯門關瞭繼續往上升。突然我警覺到，日後會不會也因為我的鏡頭，讓外界輕易的對災難付齣「同情」呢？而我在麵對人們對災難的習性反應時，又要對觀眾呈現齣一部什麼樣的作品呢？我想我應該盡量做到讓觀眾「同理」而非「同情」這件事吧？若是如此，那我就更不應該強調「事件」的敘事性，而是把重心放在「狀態」的呈現。畢竟事件會過去，人們很容易遺忘事件的。但事件發生時跟發生後的狀態，並不因時間推移而滅失，如何讓餘生者的狀態穿透螢幕，直視觀看者心底，進而與觀看者相互凝視，或許這也是「同理」的過程吧？

    對我來說，「此後」是一部減法的紀錄片。一來我捨棄瞭綫性的敘事方式，順著被記錄者翁瑞琪大哥的心境狀態，時而嚮前，時而往後緩緩敘述著。二來我以冷靜、旁觀的立場，安靜記錄看似平淡無起伏的日常生活。片子裏沒有想像中的災難，沒有想像中的哀號、沒有人在完成的鏡頭前哭泣、沒有字幕介紹、沒有音樂。一個盡可能平淡、盡可能沒有的紀錄片，它會長成怎樣的麵貌呢？

    而這就是我拍攝跟剪接「此後」的心情。

    然而這樣的嘗試，以前我沒看過，更遑論自己做過。2016年我在生命經曆一大挫敗後，再次迴到瞭小林村。下山後我沉澱許久，將原本完整的片子重新剪接，再度削去瞭一大塊內容。隻是這樣的大塊、大塊削去，這樣的安靜敘事，真的可以跟觀眾對話嗎？我不禁在心底再次質疑著自己。2016年四月，我找瞭前老闆王拓來看試片。他是我在台北第一個邀請的對象，拓哥看完後給瞭我很大的鼓勵跟支持。我老實告訴拓哥：「正因為我是幸福的，所以當我看見人們苦痛、難過時，我很難對被記錄者說齣『我懂』的話語。我不知如何安慰餘生的人們，甚至我應該是屬於被安慰的那一個人吧？」

    我邀請王拓來當紀錄片「此後」的監製，拓哥豪爽的答應並要我讀金剛經、讀心經。他要我心底彆慌、彆怕，安靜聽聽經文裏的聲音。老實說我一聽其實不是很願意做的。直到今年七月底，我在日本接到拓哥來電。我們隔著越洋電話繼續討論著關於「此後」的人生觀，他告訴我說翁大哥在片子最後說的那句話很重要，未來在映後應該要同觀眾聊聊。

    那是一句什麼話？我並沒特彆記著，從日本迴來後也因為工作忙碌，忘瞭再去找拓哥談後續。2016年8月9日淩晨王拓離開瞭我們，距離2009年的八八風災剛好滿七年整。而我在風災過後兩年纔進入小林村，從此與小林村結下五年的因緣。就在「此後」完成時，我的紀錄片監製，宛如父親、兄長般的拓哥卻離開瞭世間。我心底慌張、惆悵、怨懟瞭起來，他是如此好的一個人，我們纔剛剛在談如何詮釋「此後」這部關於生命紀錄片而已，老天怎麼可以如此不公平呢？

    我憶起拓哥要我做的功課，讀金剛經、心經。我囫圇吞棗，懵懵懂懂的翻閱經文，直到齣殯當天法鼓山法師引領我們頌讀心經到「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

    突然之間，彷彿我略懂「此後」跟王拓要告訴我的話。這是一部減法或者說是一部關於「無」的紀錄片，我從進入小林村的那一刻起一直迄今，都還在學習生命這檔事。而包括王拓以及逝去生命的四百六十二位菩薩，他們都在用他們逝去的生命「渡化」被留下來的我們。

    這時我想起拓哥告訴我的話，片尾紀錄片主角翁大哥淡淡的說著：「人生無常，你沒有遇到，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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