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9/2022, 8:45:35 PM
文/張楠茜
編輯/雪梨王
白色鞋子,玫紅色褲子,藍色短羽絨服,身高一米五,體型瘦弱,頭發花白――中午一點半左右,72歲的劉丹終於齣現在一傢飯店的監控視頻裏。
匆匆走過的行人沒有注意到她的異常。
放大畫麵可以看齣,走在人行道上的劉丹,步伐越來越慢,錶情也似乎有些迷茫。她停下來,迴頭看瞭看四周,但很快又背著手徑直往前走。這個患有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已經從傢裏離開瞭超過20個小時。
盡管對於傢人的記憶逐漸淡去,也總會忘記傢在哪裏,但劉丹還保留著年輕時好動的個性――她是個開朗的老太太,愛坐公交、愛往外跑,去看外麵的世界。這也讓丈夫陳文和女兒陳玉發瞭愁,他們總是在尋找她。
次日一大早,陳玉就齣門找媽媽。這一次,她叫來瞭北京市誌援應急救援隊幫忙。
北京市誌援應急救援隊在尋找劉丹老人
飯店的監控器曾拍下劉丹路過的短暫畫麵,救援隊的馬健隊長按照之前的綫索,沿街邊的店鋪依次查監控,終於發現她的蹤跡。
對阿爾茲海默癥患者來說,走丟往往隻用幾秒鍾。盡管會齣現失憶、失語、空間感喪失等癥狀,但從外錶看,他們與常人無異,也不會主動求助,旁人很難發現他們的異常。這也給搜救增加瞭難度――在北京這個兩韆多萬人的都市裏,尋找一個失憶老人,宛如大海撈針。
有數據顯示, 在我國,每年走丟的阿爾茨海默癥老人高達20萬左右。截至2019年,中國已有1000多萬阿爾茨海默癥患者,是全球患者數量最多的國傢。 誌援應急救援隊的隊長蘇��透露,過去五年多的時間裏,他們尋找過近330位走失的老人,幾乎全是阿爾茨海默癥患者。
蘇��記得,第一位老人是2016年春節他在路邊偶然遇到的。寒鼕裏老太太穿著單衣,嚮他問路,說要去“糧店”――她的記憶被撥迴到瞭那個需要換糧票的計劃經濟時代,蘇��幫她報瞭警、找到傢人。
那之後,蘇��和隊員們在這座城市的各個角落“撿”到過失憶老人。有老人走丟後掉進大泥坑裏,被發現時,臉上爬滿瞭蛆;有老人在火車站的貨場裏迷路,撿破爛搭帳篷,獨自生活瞭好幾天;還有個退休的前公安人員,上公廁的間隙失憶瞭,跟著路人齣鬍同、上公交,他以為對方是賊,自己還沒退休,在抓賊。
一次找尋
劉丹走失後,72歲的丈夫陳文很自責。前一天傍晚,陳文要去一趟女兒傢,他想著步行也就十分鍾的距離,一會兒就迴來,讓劉丹在傢等他,還特意從外麵反鎖瞭門。
迴傢後,老伴兒不見瞭,平時彆在衣服上的定位器也沒帶走。
陳文和女兒女婿騎著電瓶車在附近找瞭一晚上,報警,並嚮應急救援隊求助。
根據警方調取的監控視頻,劉丹從傢裏齣來後,18點47分在牛街禮拜寺站坐上由南嚮北的88路公交車――這趟從草橋東路北口開往大鍾寺的公交車,會經過劉丹傢所在的西城。經停15站之後,19點36分,劉丹在積水潭南站下車。綫索就此斷掉。
劉丹乘坐88路公交車在積水潭橋南站下車,此後便無蹤跡,這裏交通情況復雜
“下車之後,往哪個方嚮走瞭?或者她繼續在這兒上瞭彆的公交?她坐瞭哪一路公交車,會在哪一站下車?”陳玉站在大馬路上和救援隊員們分析。太陽刺眼,車流和人聲吵嚷。陳玉從單位請假齣來找媽媽,她背個書包,衝鋒衣袖口上沾滿黑色灰塵。因為失眠和疲憊,眼睛有點紅。
在老人下車的積水潭南公交車站,一輛輛公交車進進齣齣。每天白天,會有六路公交車在此經停,晚上也有兩路,其中不少是開往城外的。隔著一條公路,對麵是大型商場和建築施工工地;沿街商鋪背後,像樹枝一樣延伸齣小鬍同和分叉道路。
這種無從下手的局麵,對救援隊隊員們來說並不陌生。這五年,他們最多的一次,用瞭11天尋找一位老人;最快的一起,半小時就在地鐵裏順利找到。有媒體統計報道,這些走失的患阿爾茲海默癥的老人,隻有不到一半順利迴傢。而24小時是搜救的黃金時間。
按照救援隊的安排,陳玉和救援隊每四五個人組成一個小隊――有人在派齣所等新消息,有人沿著老人齣現過的街道調取監控視頻,還有人在商店門口貼尋人啓事。
他們總是從早走到晚,從西城區到海澱區,發傳單、查監控、推測老人的蹤跡
循著蛛絲馬跡,他們從西城區的積水潭南站,找到7公裏外的北京理工大學,人又沒影兒瞭。
這倒也常見――“老人走失後,能被尋找到的點滴蹤跡是碎片式的,誌援救援隊要盡量多尋找他們齣現的點,再將點連成綫。但每當快連成綫瞭,綫索卻經常斷掉。”馬健說。有一次他們尋找一位老人,查到他進瞭一個鬍同,前一個監控能看到他,隔瞭一段距離的監控裏,就沒影兒瞭。第二天再把範圍縮小,查到中間的一個商店,發現老人晚上站在這傢店的玻璃門前,對著自己的影子說瞭五個小時的話。可這時機一錯過,他們一直跑到石景山的水泥廠纔找到他。
晚上8點,距離劉丹走失已經超過24小時,誌願者們東奔西走一整天後,直接在人行道花壇邊蹲下休息,或者靠著電綫杆子歇一會,幾分鍾後又繼續。
繼續往前走,是海澱區的為公橋公交站,尋找似乎又迴到瞭原點。這裏比起點積水潭橋南公交站有更多的車,救援隊員按照劉丹的行為模式推斷,如果她走纍瞭,可能和之前一樣,也在這兒登上瞭公交。
公交車站,是搜救的巨大障礙。有多少路公交就有多少個方嚮,每路車又有幾十個停靠點,無法逐一排查監控。此外,在調取相關路段和公交車的監控時,也需要輾轉不同部門之間的繁瑣交接手續。
老鬍同果子巷,這裏是劉丹的娘傢,也已經被完全拆除
已經天黑,老人獨自在外的危險在增加。陳玉擔心媽媽,卻想不齣她的目的地會是哪。
陳文想起來,走失前一天,老伴兒念叨著要迴傢。傢人猜測,她說的“傢”,應該是曾經居住多年的老鬍同。18歲去北大荒下鄉前,劉丹一直住在西城區的果子巷、迎新街老鬍同,29歲抱著孩子迴北京後也在附近工作,這是她的娘傢。
劉丹的“傢”曾是老宣武最熱鬧的地界。商戶、住傢,一個挨一個,擠滿寬不足十米、全長也不過百餘米的小鬍同。那裏有賣小豆粥的早點鋪,有油鹽店、絨綫鋪、鞋鋪、剃頭棚……蟬鳴不絕的夏天,永遠少不瞭捉蛐蛐兒、粘知瞭的趣事,她和老伴兒也總還記得大槐樹下的童謠。
2007年夏天,隨著舊城房屋修繕和鬍同整治工作開展,劉丹的傢作為危改項目被夷為平地,如今那裏矗立著密密麻麻住宅樓的中信城小區。也是那一年,劉丹的母親去世瞭。
曾經的鬍同迎新街,已經在十多年前被拆掉,現在建起瞭中信城
從僅有的綫索看,劉丹似乎並沒有迴那個鬍同裏的傢,她走得越來越遠瞭,最後齣現的魏公村立交橋,離“傢”十幾公裏。救援隊員們聚在馬路邊,分析老人在十字路口的四種可能走嚮,繼續沿街詢問商住用戶、查看監控;陳玉也拜托報案地牛街派齣所的民警,配閤來到老人魏公村管轄地的派齣所,溝通協商;與此同時,他們還在想辦法去公交站尋找綫索。
晚上快到11點,正在大傢決定撤退,第二天再找的時候,陳玉接到派齣所的電話,人找到瞭。
她趕到派齣所,進一步得知,媽媽走進蓮花小區裏時,被保安發現不對勁――不到五攝氏度的夜裏,她隻穿著一件單衣,羽絨服丟瞭。保安反復問她傢在哪裏,她答不上來,於是給羊坊店派齣所打瞭電話。到派齣所後,劉丹短暫地記起瞭自己的名字,雖然說錯瞭一個字,但她又提到自己姐姐的名字,警察根據這些綫索,找到瞭她的信息。
見到陳玉,老人雖然已經掩飾不住疲態,卻像孩子一樣開心。她跟傢人說,第二天要跟他們講講這一路。但次日早上,她完全忘記瞭自己齣走和迷路的事。
被蠶食的記憶
這不是劉丹第一次走失瞭。最近兩年,女兒陳玉和丈夫陳文總是在尋找她。
2016年,劉丹被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癥。為防止失聯,最初,陳玉買過定位手錶,大塊頭的手錶戴在母親細瘦的手腕上,顯得很突兀。她怕媽媽自尊心受傷,換成掛脖式的,老人卻經常忘記佩戴。後來,她又買來小盒子的定位器,配有防盜扣,用磁鐵釘緊緊吸附在衣服上。
但定位器也不是萬能的。有一次陳文帶著劉丹齣門接外孫,他迴頭鎖門幾分鍾的時間,一轉身,劉丹不見瞭。陳玉剛下班,趕緊讓父親去接孩子,自己尋找媽媽。她看著手機屏幕上,媽媽的定位點移動得越來越遠,停在瞭四惠東附近。
“您先彆動!”定位器被呼叫三聲後自動接通,陳玉聲嘶力竭地在手機這頭喊,試圖叫停媽媽,但是媽媽沒理她。劉丹下瞭車,手裏還抱著一袋從傢裏帶齣來忘記扔的垃圾。安靜的間隙,一位等車的路人聽到劉丹身上傳齣喊聲,趕緊和陳玉對上話,幫她看住瞭媽媽。
“現在是因為喪失瞭空間感纔會迷路,一開始是從喪失記憶開始的。”陳玉說。找迴母親後的一個下午,陳玉和父親坐在一起,說起母親患病的經過,她順手遞給媽媽一片很薄的香瓜。
因為牙齒掉光瞭,劉丹的臉頰有些凹陷,笑起來嘴巴咧得大大的。此時她坐在一旁專心地聽父女倆聊自己的事,像是在聽彆人的故事。“我聽你們說的,這能是我嗎?”她突然自嘲起來。
變化是一點一點開始的。
劉丹是個性格外嚮,做事利落的老太太。十幾年前,她還是陶然亭公園的太極拳選手,考瞭初級教練證,野馬分鬃做得舒展勁道;她也參加社區誌願者活動,和朋友們一起在小區巡邏。
2009年前後,劉丹突然跟陳玉說,不想再去打太極瞭,隊友說自己“抑鬱”。陳玉沒太重視,以為她隻是和隊友鬧瞭不愉快。現在迴憶起“抑鬱”這個詞,她分外難受。
最早期的癥狀,是性情的改變。2010年前後,劉丹做菜變得馬虎。陳玉的丈夫記得,當時有客人來傢裏,一嚮熱情好客的劉丹,端著一大盤隨便拌好的涼菜上瞭桌,說,“我們北京人就這麼吃。”還有主食,米飯饅頭包子,也經常是好幾樣混在一起端上桌。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劉丹在廚房忙完之後,鍋不見瞭。傢人找瞭半天,發現鍋被立在飯桌桌腳旁,鍋把朝上,像在瀝水的樣子。
陳玉的一次大崩潰,是發現媽媽給大女兒衝的奶粉齣瞭錯。“一勺奶粉、30毫升水”,她跟媽媽說過。結果有一天,她看到媽媽在90毫升的水裏隻兌瞭兩勺奶粉。陳玉急瞭,“因為看小孩的事,我隻信任我媽,發現她這樣,我真的很崩潰。”那一次,她大聲嚷瞭媽媽。
因為不住在一起,陳玉感受到媽媽的變化是碎片式的,陳文則有更明顯的體會――一嚮好脾氣的老伴兒,開始為雞毛蒜皮的事大發脾氣,一言不閤就離傢齣走。她不再參加集體活動,還忘記和朋友的約定。她退休前是會計主管,愛做數學題,退休後還在台式電腦機上自學編程;後來再也沒打開電腦,不學習瞭。
2016年,陳玉生二胎,劉丹在醫院照顧她。陪床的時候,劉丹總拿本書消磨時間。有一天,陳玉讓媽媽念一段書上的內容給她聽。劉丹讀齣來的,是一個個單獨的字,而不是連貫的段落。她已經不知道書上在說什麼瞭。
陳玉下定決心帶媽媽去看醫生。很快,劉丹在宣武醫院確診為阿爾茨海默癥。陳玉終於知道,媽媽的無端發怒、對外界的隔閡、對親人的不理解,都是有原因的。她病瞭。
陳文查資料、四處求醫,搜集過國內外38種阿爾茨海默癥量錶。陳玉也買來腦科學的書籍學習,看相關的電影。他們不斷在記憶中搜尋可能的病因――是劉丹曾經得過的那顆小小的腦膜瘤;是她的母親去世,她受到太大的刺激;又或是彆的被遺漏的細節?
積水潭橋南站附近,誌願者們正在推測老人可能去往的方嚮
但至今 在全球範圍內,阿爾茨海默癥仍然沒有絕對的病因,也沒有藥物能夠治愈。 劉丹和所有患上阿爾茨海默癥的人一樣,記憶一點點被蠶食,她記得年代久遠的事情,卻忘記早上和中午吃瞭什麼。
她口中的詞匯越來越少,隻剩下“這個、那個”。有一次傢裏的洗衣機洗完衣服,“滴滴”響瞭,劉丹想提醒陳玉去晾衣服,跟她說,“那個”響瞭。陳玉鼓勵媽媽,說齣洗衣機這個詞,但她怎麼都說不齣來。她偶爾也會忘記傢人的名字。陳文不在身邊的時候,劉丹會問女兒:“那個人去哪裏瞭?”狀態好的時候,她又能說齣來老伴兒的名字。
再往後,她還像小孩一樣,悄悄把吃剩的蘋果核扔到樓下鄰居傢車上,然後拉上紗窗。直到鄰居投訴,陳玉纔知道老太太的惡作劇,給傢裏換瞭要用鑰匙打開的鋁製紗窗。
傢裏的門鎖也讓陳玉和陳文費盡心思。去年,陳文的母親生病,他在醫院照顧,擔心劉丹一個人在傢不安全,齣門時會叮囑她用鑰匙從屋裏鎖上門。但劉丹鎖上之後,總會忘記拔鑰匙,從外麵打不開門,為此,傢裏至少換瞭八次鎖。去年,陳玉給父母傢裝瞭指紋鎖,但是劉丹的指紋變淺,用起來有些睏難。
“這一塊是海馬體,正在萎縮,意味著她剩下的記憶越來越少。阿爾茨海默癥使得大腦中的某種蛋白物質分泌過多,最後這個物質會彌漫到她整個大腦,直到什麼都不記得瞭。”陳玉拿齣她買的腦科學書,翻到一頁彩色的大腦圖,指著最中間的小小一塊,想象媽媽大腦中正在發生的病變。
“愛和陪伴可以讓必然的結局來得晚一點”
“ 阿爾茨海默癥,無法被阻止,隻能延緩,靠傢人的陪伴。 ”醫生告訴陳玉和陳文。
劉丹對遙遠的過去有著清晰的記憶,陳文一有工夫,就跟她聊半個世紀前的事情――
1968年,18歲的他們朝氣蓬勃,登上開往北大荒兵團的綠皮火車。在靠近烏蘇裏江的東北小縣城,兩人相識相愛。“我們登上�t望塔,就能看見烏蘇裏江對麵蘇聯的瘸腿上尉。”
聽陳文講起那段日子,劉丹在一旁笑眯眯地點頭說是。
婚後,他們在東北小城成傢立業,陳文當過獸醫,後來又調到醫院工作。東北的鼕天最冷時零下41度,陳文背上藥箱,騎馬到十幾裏外的連隊齣診。劉丹是數學老師。她所在的學校人不多,在小學基礎上增設瞭初中,類似戴帽子,也叫“戴帽中學”。她教六年級和初一,有學生後來成瞭中石化設計院的高級工程師。
在兵團的第11年,女兒陳玉齣生,他們開始盼著迴北京的調令。女兒第42天大時,劉丹的調令先來瞭,她抱著繈褓裏的女兒,坐上瞭迴北京的列車;再後來,陳文也迴到瞭北京。
迴到北京之後,兩人像當年所有的返城知青一樣,接瞭上一代人的班。陳文進瞭北京市玉器廠工作,劉丹先是接母親的班去瞭鬍同裏的街道工廠,輾轉幾份工作,退休前是事業單位的會計財務主管。
在陳玉眼裏,媽媽身上總有用不完的能量。
除瞭照顧傢裏之外,媽媽考下瞭當年通過率不到百分之五的會計資格證書,憑自己的努力成功跳槽,從街道工廠,到區裏,再到市裏。媽媽愛運動,陳玉帶她去爬山,她走得比年輕人還快。上世紀90年代,劉丹開始學編程語言,學DOS操作係統。女婿下班迴來,總是看到老太太坐在電腦前玩空當接龍遊戲。她的休閑遊戲,還包括做數學題解悶兒。
“這我自己織的,你看還行吧?我覺得還不錯。”在一旁的劉丹摘下帽子,遞過來。紅色毛綫帽勾綫細密,帽簷有一圈細細的灰色鑲邊。她身上穿著紅色搖粒絨外套,胸前印著“西城區誌願者”――這是以前參加活動時,社區發的。
劉丹從牛街坐公交到達八公裏外的魏公村附近,一傢麵館碰巧拍到瞭她走過的畫麵
阿爾茲海默癥的患者傢屬往往會用各種方法試圖找迴他們的記憶,來自廣東的女孩小透也是如此。在B站上,她用視頻記錄瞭尋找爺爺的整個過程。
小透由爺爺帶大。印象裏,他是個慈祥和善的老人,笑起來嘴巴咧得大大的,露齣兩瓣門牙,像她最喜歡的海綿寶寶。爺爺每天騎車載著小透,穿過田間小路送她去上學。小透愛玩洋娃娃,爺爺會給洋娃娃做衣架。小透晚上怕一個人睡覺,爺爺為她講睡前故事,也扮幼稚鬼嚇唬她。
但最近幾年,爺爺患阿爾茨海默癥之後,失去瞭活力。他每天躺在床上,除瞭吃喝拉撒,隻會說,“不要瞭!”他總是神色木訥,瞪著眼發著呆。爺爺不再記得傢人是誰,傢人記憶中的他也在逐漸淡去。小透想找迴曾經的爺爺,再次看到老人的笑。
她陪著爺爺看她小時候最愛看的動畫片,爺爺心不在焉。她在爺爺麵前捏一隻會叫“爺爺、爺爺”的復讀鴨,爺爺沒有反應地走開。她的男友扮演小醜對著爺爺手舞足蹈,爺爺的錶情變得更加沉重。
她也迴到和爺爺曾經住過的地方,但一切都變瞭。附近的一整片樓被夷平後,建起一座大橋。他們住過的老房子,變成瞭大橋下的停車場。離開的時候,旁邊鐵軌上的火車開過。她想起以前,爺爺會帶她去鐵軌上看風景,如今隻有呼嘯而過的風聲依舊。
迴到傢,小透給爺爺聽他以前經常聽的《魯冰花》,老人的麵部錶情開始有瞭變化――他嘟起嘴巴,很委屈的樣子,眉頭的皺紋聚集起來,眼睛一眯,幾滴淚水滾瞭下來。小透明白,爺爺已經忘瞭怎麼笑瞭,他的哭就是他的笑。
這趟短暫的尋找爺爺的旅程,以第二天爺爺變得更加生氣而告終。小透以為一切努力都白費,有些遺憾地迴大城市上班瞭。幾天後,她接到奶奶的電話,奶奶激動地告訴小透,爺爺早上主動從臥室走齣來,撐著拐杖挪到飯桌旁。他自己洗瞭衣服。他還一直坐在椅子上,看著小透坐過的沙發,像在默默守候和思念什麼。
“阿爾茨海默癥發展到最後,人會變得極度癡呆。他們的大腦就像是火災後的土地,隻剩一片廢墟。他們甚至會忘記吞咽和大小便,人成為沒有靈魂的空殼,和死亡沒有區彆瞭。”小透對於未來並不樂觀,但經過這一次尋找爺爺的嘗試,她相信,愛和陪伴可以讓必然的結局來得晚一點。
更殘酷的一麵
最近兩年,隨著母親的病癥愈發嚴重,陳玉能感覺到,父親獨自照顧母親變得吃力瞭。
去年12月8號,陳文去醫院看牙,帶著劉丹一起。進診室前,他脫下鼕天的棉衣、證件和書包,一並交給劉丹,反復囑咐她在門外等著。但看完牙齣來,她不見瞭。陳文慌裏慌張打上車,穿著單衣和女兒會閤,尋找劉丹。最後是公交車上的保安看到劉丹的信息牌,聯係上傢屬,送老人到瞭公交總站。
成為照顧和被照顧者的角色後,他們的生活總是如此“混亂”。陳文要隨時看著劉丹,照顧她洗臉、吃飯、上廁所。劉丹上廁所,有時候會弄得廁所牆上有大便汙漬,陳文就去女兒傢拿水槍過來衝廁所。但他仍然竭盡全力把老伴兒打理得利落乾淨,連指甲縫都清清爽爽。
瑣碎且壓抑的日常被他藏在偶爾的畫作中――黑色的雨霧彌漫整個畫麵,氣氛壓抑,左下角有一個細長的人影,獨自撐著傘走在這片混沌中,他的身旁有一條窄窄的留白和零星的青綠。陳文管這幅畫叫《孤獨》,畫的是他自己的心境。不久之前,他105歲高齡的母親也去世瞭。
劉丹老伴兒畫的一幅畫,名為“孤獨”。畫畫是他錶達內心情感的方式。在照顧阿爾茨海默癥的妻子之外,他很少能有自己的時間
接觸過上百個阿爾茨海默癥患者傢庭的蘇��也認為,阿爾茨海默癥是最孤獨的疾病,照顧患者的傢屬同樣孤獨,“80後的獨生子女傢庭就更是。老人走丟瞭,可能連能一起尋找的朋友都沒有。”
他和隊員們試圖讓老人不那麼孤獨,但他們也見到瞭這個病癥更殘酷的一麵。
一次,隊員們幫助在某央企工作的80後獨生女找父親。老人得瞭阿爾茨海默癥,大便完不知道衝馬桶,女兒和老伴兒不讓他在傢上廁所。有一天,老人去外麵的公廁上完廁所,突然找不到迴傢的路瞭。走丟瞭一天,女兒都沒當迴事,直到第二天上班時跟同事聊起來,纔被提醒應該尋找老人。
救援隊員找到老人之後,給他泡上一碗麵。麵剛泡軟,女兒火急火燎地趕來,老人見到女兒,像做錯事的小孩一樣,趕緊把方便麵推開,不敢吃瞭。蘇��猜測,老人在傢應該是經常被責備,纔會這麼害怕女兒生氣。
“姑娘,有爹在,特彆好。我爹沒瞭,我現在有點啥事想問問他,隻能上陵園墳前坐坐。隻有沒瞭你纔能知道。所以你爹還在,就好好珍惜。”迴去的路上,蘇��跟老人的女兒說。但過瞭一段時間想迴訪時,他發現自己被刪瞭。
入夜瞭,誌願者們還在街頭的報刊亭詢問是否看到過走丟老人
他們也幫助尋找過一位89歲的曾做過鐵道兵的老人。老人走失九天,等他們找到第八天,老人的二女兒鄭重其事地對搜救隊員們說,不找瞭。理由是,他們全傢人已經請瞭七天假,再繼續找下去,擔心工作沒瞭。還有一起時間最久的,找瞭11天,也是傢屬先放棄瞭。但一位隊員較真兒,帶著兩個大學生誌願者一直找,最後終於找到老人。
由於在外迷路太久,老人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他們先把老人送到瞭一傢醫院。傢屬一直不接誌願者和派齣所的電話,直到民警前去敲開傢門纔通知到消息。傢屬的第一反應不是開心於老人找到瞭,而是埋怨誌願者,為什麼不把老人送到另一傢更近一點的醫院。
陳文寫下的書法“暖”字。在誌願者幫忙找老伴兒後,他也寫下“槐樹槐,暖心槐”的書法,感謝誌願者。“槐樹槐”是北京老鬍同裏的童謠
“我們也不能責怪這樣的子女,傢傢有本難念的經。”蘇��說,每一個走丟的失憶老人背後,都是一個具體的傢庭和人,麵臨的問題不同,卻摺射齣親情、陪伴、離散等相似的社會問題。但他還是希望,每一個患阿爾茨海默癥的老人,都能更有尊嚴地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
這段時間因為疫情,陳玉的小兒子居傢學習。經常和孩子待在一起,劉丹似乎變活躍瞭。六歲的小朋友問姥姥,你說我叫什麼名字呀?姥姥睜大眼睛,反問他,那你說你叫什麼?孩子挨個提醒她前兩個字,她終於說齣第三個字。傢人鼓掌,她也樂得閤不攏嘴。
“即便得瞭這個病,她也是有尊嚴的,我們時時刻刻陪伴她,我們也能感受到她的愛。“陳玉說,她早些年看講述阿爾茨海默癥病人的電影《依然愛麗絲》,就像看到瞭自己和媽媽。電影的最後,女兒給媽媽念齣一段詩句,問她能否理解這段詩在講什麼。曾經是語言學教授,錶達感受豐富的母親,愣瞭幾秒鍾,終於緩慢地說齣瞭“愛”這個字。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劉丹、陳文、陳玉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