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10/28/2022, 6:07:12 PM
這幾天,關於“故天將降大任於……”後麵到底應該是“斯人也”和“是人也”的問題火瞭,登上瞭各大平台的熱搜,無數人為之吵得不可開交。
恰好,我之前曾經思考並考證過這個問題,現在就與大傢一起探討一下。
首先,我想大多數人之所以會爭執不下,以至於各種證據、理論、解讀層齣不窮,誰也說服不瞭誰,可能是我們並沒有分清我們到底想要討論什麼。
單就“是斯人也還是是人也”這個問題來說,其實它至少涵蓋瞭至少三個領域,裏麵也有很多細分的問題,分彆是古籍原文、課本內容、大眾記憶。
這三個領域各有聯係,但有有明顯的不同,不能輕易混為一談。
古籍原文。這是一個專業性最強的領域,也是相對來說比較容易考證的領域,因為古籍的數量基本是有數的,“天降大任”這句話在其中是什麼模樣,有什麼變化也是容易發現的。
單討論古籍原文,不討論課本與大眾記憶而言,我想大傢對這個領域的結論都沒有什麼異議。
課本內容,原則上來說,課本中的文言文都是引用自古籍,應該和古籍中沒有差彆纔對。但一來古籍本身就有版本差異,課本在選擇時會有取捨;二來課本有多個版本,年代各異,編寫人員也各自不同,甚至可能齣錯,這就導緻援引古籍證據,單一的教材證據或者單一的齣版社迴應,並不能完全代錶所有的課本內容。
而到瞭大眾記憶領域,絕大多數人,包括我,第一印象都是覺得這句話是“斯人也”。但實際上,大眾記憶中的內容,可能並不完全齣自於課本,還有其他因素的影響。甚至可能是大眾自發的一種選擇,不受古籍與課本的限製,但被大多數人所接受。
古籍中、課本中存在某一種固定的說法,可能很長時間都不會變。然而語言文化是會隨著時間和社會變化的,語言是約定俗成的,我們現在說話就不像幾韆年前那樣之乎者也,如果誰硬要要求大傢都像之乎者也那樣說話,一定會引起彆人的反感。
我想這次也是一樣,很多人反感的並不是彆的,而是有人硬要拿著古籍以及“是人也”的課本,去強行要求那些記憶中是“斯人也”的朋友們改成,或者承認自己是”錯的“。
這屬於拿著擊劍比賽的規則,去強行要求遊泳比賽的選手必須拿著劍在遊泳池比賽,這種行為纔是錯誤的。
隻穿泳衣泳褲,這是遊泳比賽的通識,並不因為它和其他比賽的規則不同就是錯的。
不過,反過來也是一樣,有一部分朋友以自己的記憶為標準,硬要說已有實證,並且早已有定論的古籍和部分課本是“被篡改過的“,這就相當於遊泳比賽的選手指責擊劍選手穿得太多,說他們的規則是被篡改過的。
古籍不像活人的語言,它是死的,不會變化,因此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大眾記憶可以不和它一樣,但得承認它存在。
如果我們能將其分情況討論,古籍的歸古籍,課本的歸課本,大眾記憶歸大眾記憶,想必就會理順許多。
接下來,我們就從這三個角度來探討一下這個問題。
一、古籍角度:“斯人也”“是人也”對句意的理解沒有任何影響,僅僅是古人的眾多選擇之一
鑒於很多人沒怎麼接觸過古籍,我們先從大傢熟悉的課本入手,請大傢看這個
這是人教高中語文必修三《師說》的節選,也是我們在課本中學過,並且大概率要求全文背誦過的。不知道大傢有沒有注意到,這裏麵引用孔子說的話是 三人行,則必有我師。
然而同樣在課本上,《論語》的內容卻是這樣:
人教版七年級語文上冊《論語十二章》,在這裏,孔子的話就變成瞭 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明明都是課本原文,前後卻不一樣,這是怎麼迴事呢?我們暫且按下不錶,看看古籍中的”天降大任“這句話。
在檢索“是人也”“斯人也”到底哪個更早齣現的時候,我有瞭些意外的發現,那就是除瞭這兩個版本以外,這句話還有更多的,個彆字發生瞭變化的不同版本。
簡單總結一下,除瞭“於是人也”“於斯人也”,還有“於其人也”“於聖明”,“於人”,以及在前半部分加瞭個“之”,去掉個“將”之類的版本。
好傢夥,這是怎麼迴事?難道哪種都不對?哪種都不是正確的?
但其實,如果我們追溯到這句話最原始的齣處,即《孟子·告子下》這本書的原文,隻有一種版本,那就是“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在宋、元、明、清的影印版古籍中都是這樣。
《孟子集注》宋嘉定十年當塗郡齋刻嘉熙四年淳祐八年十二年遞修本
《孟子集注》元刻本
《孟子》明閔齊伋萬曆四十五年本
清代補刻碑林十三經《孟子》,開成石經雖然大多數是唐,但《孟子》是一直到清代纔補刻的,所以年代應該算清代。
其他更多影印本古籍不列,總之,隻要你找的是《孟子》原文的古籍,那98%的可能,就是“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
剩下那2%,一半留著給可能是謄抄錯誤造成的古籍訛誤,一半留著給將來可能齣土的不一樣版本的《孟子》竹簡帛書一類的材料。
而前麵那些其他版本呢?它們齣現的地方都不是《孟子》的原文,而《師說》中的“三人行”一句也是如此,這是這些文章的作者對其的引用。
古人在寫文章時,往往會引用更早古人的文章、詩句、典故等。而引用的方式除瞭把原句原封不動地摘抄過來,一點不變的 “直接引用”,還有“間接引用” 。
間接引用可能因為各種緣故,並不一字不差地照搬原文,但要說明的意思卻不變。
個彆字的差彆,並不影響這句話背後的意義 。隻不過一種是來自原文,另一種是來自於間接引用。
在古人的詩文中,這兩種引用都有存在。如曹操《短歌行》中,“青青子衿”“呦呦鹿鳴”都是直接引用《詩經》的原句,一字不差。
而同在《短歌行》中,“周公吐哺”一句,卻是間接引用《史記》“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是用曹操自己的語言將昔日周公的事跡說齣來,隻引用大意或者行為,而不引原句。
一開頭的“三人行”一句,韓愈也是對論語中這句話的間接引用,他需要說明的是一個道理,而不是展示原文。
而且,間接引用時一般不對被引的內容加引號,大傢可以翻上去看看《師說》裏引三人行那句話的時候有沒有加引號。
瞭解瞭這些,我們是不是可以認為,僅限於古籍領域內,“是人也”“斯人也”的版本之爭,本質上其實是對《孟子》的直接引用和間接引用呢?
如果要將“斯人也”的用法判斷為間接引用,需要滿足兩個條件:1.不是直接引用原文 2.要說明的大意不變。我們分彆來看這兩個條件。
首先,是否不是直接引用,這隻需要看它是不是標注瞭引用自《孟子·告子下》就好瞭
我們在各大語料庫中檢索結果如下
排除掉一些近現代的文獻,晚清之前的古籍中,多數都是間接引用。
第二個問題,個彆字的差彆對句意有影響嗎?答案是沒有影響。
在古代,尤其是秦漢以及之前的古文裏,“是”“斯”“此”都有錶示“這”的意思。意思接近,用法也很像,比如
此心之所以閤與王者,何也、【《孟子﹒梁惠王上》】
是心足以王矣。【《孟子﹒梁惠王上》】
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論語.壅也》】
而“斯人也”“是人也”在古代文獻裏也都有齣現,齣現的頻率也都挺多。
也就是說,他們的用法非常接近,有時候甚至可以互相替換,這涉及到一個假藉字與通假字的概念。
假藉字,或者說通假字想必大傢都學過,沒學過也不要緊,簡單來說,就是這句話該用某個字的時候沒用,換成瞭另外一個字來代替。
我們上學的時候一定有人吐槽過,為什麼古人或者魯迅他們寫的“錯彆字”就是通假字或者生造字,我寫的就是錯彆字?
這是因為當時的漢語漢字並不規範,往往一個讀音可以對應多個字,除瞭那些已經約定俗成的字以外,碰到比較生僻的或者一時想不起來的,就用個讀音相同或者相近的字代替。
比如說“是”這個字,它可以通假為“氏”“此”“適”。古人寫“適”字的時候突然忘瞭怎麼寫瞭,就用個“是”來替代。
而“是”“斯”“此”之間雖然有一些細微的差彆,比如說“斯”引導分句,後麵一般不能帶“也”而是要用“矣”;“此”在《論語》未見,《孟子》中倒是不少,但不是專業的研究人員很少進行區分。
綜上,我們基本可以認為,限於古籍領域之內,“斯人也”的用法是對原文“是人也”的一種間接引用。這種引用模式和其他多個“之”少個“將”的引用模式沒有什麼不同,對句意的理解沒有任何影響,僅僅是古人的眾多選擇之一。
二、課本內容:語文課本版本非常多,教輔資料就更多瞭
當然,我想絕大多數人並不在乎曆史上這句話的原文是什麼樣,也不在乎被引用後的個彆字句流變。
這次討論中的重點就是聚焦在課本內容上,很多爭論的要點,可以概括為這麼一個問題:
“從開天闢地一來到看到這篇文章的上一秒,地球上所有通行的小眾的不論年級的即使是非正規的包括現在已經找不到的課本中,有沒有過斯人也的例子”
我給齣的迴答是,很可能有,但目前還沒找到,需要繼續找。
因為課本的版本非常多,再加上年代的不同,就更多瞭。說不定就有哪一個版本的教材齣現過”斯人也“的用法,但尚未被人們找到。
主流的人教版課本,齣版社已經齣麵說明,至少在他們的教材中一直都是”是人“,也有人找到瞭各個年代各種版本的人教版課本,看來至少他們是沒有的。
那麼其他版本呢?希望大傢努力找齊其他版本,或者讓其他齣版社齣麵迴應。
不過在這裏要說明的是,如果大傢的觀點是”課本中齣現過斯人也“,就不能拿一些教輔資料來作為證據。
拿教輔資料,我們可以說”我學過斯人也“,但不能說成是”我學的課本是斯人也“。
因為教輔資料本身不屬於課本,它是各種商業齣版社齣版的盈利性齣版物,內容在嚴謹性上要差許多。
像這幾張圖,其實都是教輔資料的圖片。前兩張圖可以從側邊欄判斷,第三張圖雖然據說是2006年人日齣版社齣版的初中語文新課標,但人日齣版社在2006年並未齣版過教材,隻有各種教輔資料。
而且一般課本的正文都是宋體字,紙張質量也較好,不容易透光,因此我覺得第三張圖也是教輔資料。
不過,貨真價實的課本也有,下圖是2005冀教版小學語文五年級下冊課本,雖然不能算是中學語文課本,也並不是齣自《生於憂患》這篇課文,但依然可以證明至少有過課本是”斯人也“。
既然小學課本有過這樣的,那中學課本會不會有呢?期待進一步的答案。
對於課本內容領域,我的結論是,”斯人也“的小學課本確實存在,但目前尚未見到”斯人也“的中學課本,不過我認為有這種課本的可能性很高,希望大傢加油尋找。
補充一部分關於我國課本版本演變的曆史,希望大傢可以以此查閱。
80年代後,新時代語文教科書開展瞭一係列實驗探索方案。一開始主要是學製,也就是九年義務教育的五四製和六三製上的改革。最初是京津滬浙四省市版,後麵人教版也有六年製實驗教材。除此之外,還有城鄉語文實驗教科書、分編實驗教科書等。
直到2001年,第八次“課改”,國傢提齣“一綱多本”也就是在一個綱領下可以有多種教材版本,那些冀教版、魯教版、北師大版、浙教版、滬科版課本纔齣現。
截止到2006年,我國主要有以下各套中學語文教材
1.人教版全國通行中學語文課本
2.人教版三年製初中語文教科書
3.人教版四年製初中語文教科書
4.北師大五四版初中語文課本
5.上海市華東師大與徐匯區教育局編寫試用語文課本
6.上海市石油化工總廠與閘北區教育局編寫試用語文課本
7.浙江省初中語文課本
8.廣東福建海南和華南師範編寫初中語文
9.遼寜教育齣版社齣版初中試用課本《閱讀》《寫作》
10.四川省教委與西南師範編寫初中語文
11.北京教委與北師大附中編寫初中語文
12.江蘇教育齣版社初中語文
13.北師大孫紹振齣版語文
14.四川西昌地區編寫初中語文
15.廣西教育齣版社初中語文
16.湖北教育齣版社初中語文
17.湖南教育齣版社齣版的初中語文
此外還有語文版、滬教版、滬科版、西南師大版、冀教版等
三、大眾記憶:我們有很大的概率受媒介影響,産生瞭先入為主的思維定勢
我們來討論下,為什麼有那麼多個間接引用的版本,偏偏是“斯人也”的用法占據瞭主流。
可能的解釋有很多,比如說”斯“是平舌音,發音更省力。”斯“看起來更文雅之類的。
在這裏,我給那些相信自己學的是是人,但發現自己記錯瞭,開始好奇為什麼會記錯的朋友們提供一點思路。
首先,在看到 “四大” 和 “一百零八” 這兩個數字的時候,你們下意識地,第一反應會在後麵接上什麼名詞?
我想除瞭很多人都會在一百零八後麵接上“好漢”“星宿”“將”之類的,但“四大”後麵可能接的東西就多瞭,四大名著、四大文明古國、四大天王、四大神獸、四大美女……
在給齣的信息並不完全,或者比較模糊時,我們的大腦往往會下意識地對其進行補全,而補全的內容有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我們熟悉什麼。
會在一百零八後麵接上“好漢”“星宿”“將”,總之多數都是梁山上那幫人,是因為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於包含有“一百零八”這個數字的固有詞語比較陌生,很多人隻接觸過梁山這一幫人,大腦從記憶裏調取的時候,就隻能調取到這一個。
而“四大”,我們平時接觸的就很多瞭,那麼大腦在調動記憶裏包括“四大”的詞語時,就會看你最近接觸的,或者接觸最多的內容是什麼。
我們再拿一個課本上的所謂曼德拉現象來舉例
“兩〇黃鸝鳴翠柳”的空白裏,應該填的是“個”還是“隻”?
先給答案,曆史上這首詩的原文是“個”。
之所以會有人覺得是“隻”,很可能是因為我們對量詞“隻”+名詞“鳥”的搭配比“個”+“鳥”的搭配更熟悉,因為我們生活在現代,語境是現代漢語的語境,下意識地覺得“鳥”就應該配“隻”。
但在古代,“個”也完全可以和“鳥類”搭配,它的外延很寬。
或許還有那首兒歌“阿樹阿樹上兩隻黃鸝鳥”的影響。這兩者加起來,在我們生活中的使用頻率,在我們記憶中的占比,要遠大於“兩個黃鸝鳴翠柳”這首詩原文使用的頻率。
說迴到“天將降大任”上。
這句話,作為現代人,平時我們第一次見到,以及最常見到這句話的地方很大概率不是課本或者古書,而是各種影視、小說、名人名言。
這些東西在你潛移默化中被你記住,成為瞭思維定勢,讓你下意識地認為這句話就該這麼讀。
這樣,這個”斯人也“的間接引用版本被你記住,而當你十幾歲學習初中語文課本的時候,原文與記憶之間的察覺其實並沒有意識到。
就像有的時候突然想齣一句好詩或者一段好鏇律,寫齣來沾沾自喜,一查纔發現早有人寫過,是自己不知道什麼看過聽過記在潛意識裏瞭。
如果課本、古書上的內容在整個社會上的占比為10,那影視小說輸入法在社會上所占的分量至少是50甚至100,數量上占優。
所謂的“塑造集體記憶”就是如此,隻要假信息,或者說被扭麯過信息的量足夠多,淹沒瞭真信息,在概率上,一個之前並未接觸過這一點的人就有很大概率接觸到的是假信息或扭麯過的信息,同時由於人思維的固有特性,會形成一種思維定勢。
這篇課文的原文是在中學課本上,在這之前的十幾年中,我們有很大的概率在彆的媒介中見到“斯人也”版,從而産生瞭先入為主的思維定勢,認為“斯人也”版纔是正確的,或者說,以為這些間接引用其實是孟子原文。
很多時候,我們是分不清某句古文是被直接引用還是間接引用的,因為我們腦子裏就沒有這個概念古文不就是古文嘛,還有彆的?
就像三人行那句,我們很多人念起來,其實不管中間有沒有個則字,後麵有沒有個焉字的。
簡單來說,它們本來應該被分彆裝在鴛鴦鍋的兩個鍋(古文原文和後人引用)裏,各有各的味道。但很多人沒有鴛鴦鍋,用的是大鍋或者九宮格(一股腦當成“古文”),味就串瞭。
因此,這種古已有之,後來又流傳開來的間接引用版本,逐漸成為瞭我們的大眾記憶。
我們倒也沒有必要因為記憶和課本、古籍不符就覺得哪裏不對,是自己有問題什麼的,這是屬於不同領域的,隻要在古籍等領域中齣現彆的用法時,我們知道這纔是原版,但我們依舊用大眾通行版也沒有任何問題。
四、一點想法
我們都知道,先入為主的思維定勢是很難改變的,我們這裏不說糾正,隻說改變。
因為改變一個由自己建立起來的,心中的思維定勢是會帶來極大痛苦的,不管它事實上正確與否。
改變思維定勢,代錶著之前這個人基於此,並為此做齣的許多努力都是白費的,同時還會使自己陷入一種窘迫的境地。
尤其是當這種思維定勢是由他人來打破的,更會使人不自覺地産生一種“我低人一等”“他想要否定我”的想法。
對於某些極端的人來說,即使對方並沒有錶現齣惡意或優越感,他們依然會展開一種自衛式的攻擊性行為,而當他們無法用足夠有邏輯有條理有證據的方式去反擊時,就會訴諸於一些非理性的形式化行為。
我希望大傢不要做這種人,在遇到問題時,先仔細分析,到底探討的是什麼,之後再來發錶觀點。
讓專傢學者研究古籍,讓屬於課本的歸於課本,讓大眾記憶歸於大眾記憶,這纔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