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0/2022, 10:08:07 AM
□ 郭文斌
一次,兒子問我,這個世界上什麼人最快樂?有人說得到愛情的人最快樂,有人說得到財富的人最快樂,有人說得到權力的人最快樂……我說你這個問題提得好,我用孔子的一句話作瞭迴答。“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
可見仁是大快樂之源。
我還要幫孔子加一句,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美,因為“裏仁為美”,住在仁裏最美、最享受。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嘗過瞭那個大快樂,一切小情小調就沒有多少誘惑瞭,一切痛苦也不足掛齒。
在《論語・述而》篇中,孔子的弟子是這樣描述夫子的:“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申者,舒展狀;夭者,燦爛狀;既舒展又燦爛,大快樂啊!
看完《論語》,我的腦海裏冒齣一個句子:大快樂者孔子。他對萬事萬物看得是那麼開,他是那麼隨緣自在,通情達理,不執著,不僵化,申申如也,夭夭如也,活活潑潑,開開心心,讓人看著心生歡喜,所以有那麼多弟子願意終生跟著他。
像顔迴,為瞭常和夫子在一起,願意吃粗食,穿布衣,住在簡陋的房子裏而不齣仕。如果孔子是一個僵化的老頭子,不討人喜歡的老頭子,大傢會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嗎?
孔子師徒在前往楚國的路上被睏在陳蔡,糧食吃完瞭,隻能以野菜充飢。後來野菜也沒有瞭,弟子們都愁苦不堪,孔子卻兀自在那裏撫琴。更讓弟子們不理解的是那琴聲無比歡快,瞭無愁情悵緒。
子路終於沉不住氣瞭,就問,都什麼時候瞭,您還有閑情彈琴啊?孔子聽瞭後反問,那你說我應該怎麼做纔對?子路說,至少不應該現在尋開心吧。孔子說,真正的君子是任何情況都不能改變他的開心的;或者說隻有在任何情況下,包括無飯吃,無房住,甚至被殺頭時,都不改變他的開心的人纔是君子。
這是我的演繹。
真實的情況是子路站起來問孔子:君子也有貧睏的時候嗎?孔子說,這要看你如何理解貧睏,一個人如果不能處在道中,或者說與道無緣,或者說錯過瞭道,那纔是真正的貧;一個人如果因為挫摺降低自己求道的誌嚮和追求,那纔是真正的睏。簡言之,無道為貧,失道為睏。子路聽瞭夫子的話後,一邊慚愧地流淚,一邊把琴從孔子的行帳裏抱齣來,說,夫子,您接著給我們彈吧。
於是,在陳蔡之地,在月朗星稀的夜裏,伴著夫子的琴聲,響起瞭眾弟子“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吟唱。從中,我們聽到瞭大富有、大快樂,盡管他們一個個麵如菜色。在我理解,這個“窈窕淑女”,不是彆的,就是“仁”,就是“道”。
一個人得到快樂不是一件難事,難的是“長處樂”,永遠處在快樂中,在任何情況下都處在快樂中。
孔子為什麼能夠長處樂?
心理學傢說,人的痛苦都來自理想和現實的矛盾,其實說得更準確些,是來自物質企圖和現實的矛盾,來自想住華屋而不得,想食美味而不得,想求佳人而不得。試想,當一個人把他的生活目標定位為孔子說的“食無求飽,居無求安”“就有道而正焉”,那他的人生還會有多少煩惱呢?
亞曆山大大帝在東徵印度之後,誰都不想見,就想見一下大乞丐第歐根尼。他聽說第歐根尼一貧如洗,卻是天下最快樂的人。
第歐根尼奉行的是大減法原則,他不要房子,不要老婆,不要錢財,甚至連衣服都不要瞭,最後手裏隻剩下一個討飯鉢瞭。
這天,他生命中一個無比重要的“導師”齣現瞭,那是一條到河裏喝水的狗。第歐根尼無比震驚地發現,一條狗到河裏喝水,居然不用鉢!他就把那件最後的“傢産”扔到河裏去瞭,狗不用鉢能夠喝水,我為什麼不能?
這個對比真是精彩到傢,第歐根尼把這視作自己的最後革命。扔掉鉢之後,他高興得在河邊手舞足蹈,那條狗都驚呆瞭。現在,他終於成瞭一名地道的無産者。
這天,亞曆山大在海邊找到瞭第歐根尼,看見第歐根尼赤身裸體地躺在海灘上曬太陽,就以一種無比優越的救世主的語氣問第歐根尼:“第歐根尼先生,請問我能為你做些什麼?”
他的部下對第歐根尼說:“知道他是誰嗎?他就是亞曆山大大帝。”
不想第歐根尼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說:“在下沒有什麼要勞駕您,隻是請您挪一挪,不要把我的陽光擋住瞭。”
亞曆山大受到的打擊是可想而知的,但他的心裏又分明是羨慕和尊崇。殺人如麻的亞曆山大帶著幾分恭敬離開瞭第歐根尼,他對自己說,如果說我的快樂和富有是河,他的快樂和富有則是海,下輩子,我要做第歐根尼。
這個畫麵真是有趣:一個是世界上的超級富有者,一個是世界上的超級貧窮者,但是這時,超級富有者卻主動在心裏舉起瞭白旗。
和亞曆山大比起來,第歐根尼的確是窮,但是他卻沒有被人謀國的煩惱,沒有被人謀妻的煩惱,沒有被人謀財的煩惱,沒有被人謀命的煩惱,他可以在任何地方閉著眼睛睡大覺。
但是亞曆山大就不行。他即使睡覺也要睜半個眼睛,他有太多的事在心頭。若無閑事在心頭,便是人間好日月。他的心頭有太多在第歐根尼看來的閑事。他有這個世界上最漂亮的妻子,怕被人偷;他有這個世界上最多的財富,怕被人竊;他有這個世界上最大的權力,怕被人奪。尤其可憐的是,他想放棄這一切都不可能,他連想做個窮人都不可能瞭。他怕一旦失去手中的權力就有人要他的命,是真正地被“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瞭。
現在,你說誰是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人?這就是英雄和聖賢的區彆:王者徵服天下,聖人徵服自己;王者享受大榮耀,聖人享受大自在。各得其所。
當然,我這樣稱許第歐根尼,並非教唆世人無所作為。事實上很少有人能夠成為第歐根尼,我的擔心肯定是多餘的。但我相信沒有人不喜歡第歐根尼,特彆是在一個被欲望和速度摩擦得火星四濺的時代,第歐根尼的“另類”無疑是一味清涼劑。
如果說第歐根尼的喜悅來自大無為,那麼孔子的喜悅則來自大有為。無為和有為,通過那個“大”相通瞭。
甘地說:“隻有永不停息的信念纔能換來真正的休息,擁有從不懈怠的激情纔能最終抵達無法言說的平靜。”
孔子雖然馬不停蹄地在大地上奔波,但因為他的無我和忘我,大地變成瞭他的海灘,信念變成瞭他的陽光,馬蹄聲變成瞭他的風。
如果我們稍微留心就會發現,孔子身上有一個和第歐根尼扔掉討飯鉢一樣的無比經典、無比優美的動作在不停地發生:世人心中的那個小傢、那個安逸,就像第歐根尼手中的鉢,被他一次次扔到生命的逝川裏去瞭。“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因此,把人們從欲望中堵住是無用的,當人們找到比欲望更高的快樂時,欲望必然會自動終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