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2/2022, 3:58:13 PM
文/張長春
現在的草帽款式新穎花樣繁多,可我還是對父親編的草帽情有獨鍾,它有著曆史的印記,記載著父輩人的心酸與坎坷。
村子南邊有一條小河,如一襲白裙的婷婷少女,自西南嚮東北飄然而過,在村南扭瞭一下腰肢,形成一個水汪。村裏人稱之為南河。南河水清澈見底、魚草豐茂、蘆葦蕩漾,那可是水鳥棲息的樂園。
我記事起,村裏人就在編草帽。每到鞦天,他們爭前恐後的收割蘆葦,囤積、曬乾,傢傢院子裏放著成捆的蘆葦。我們稱呼為葦子,這是編草帽的主要材料。待莊稼收割完成或者農忙空閑之餘,村裏人便開始編草帽。成品的草帽拿到集上賣掉,來換取零錢或者生活必需品。現在看來,編草帽是一項技術,是業餘愛好,或者說是副業,可對於村裏父輩一代人卻是維係生命生存的根本保障的來源。
父親齣生於二十世紀的三十年代,距現在將近一個世紀,那時候的中國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父親和其他大多數中國人一樣,生活在社會底層,過著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日子。爺爺是地道的老實本分的農民,過著土裏刨食的日子。原本自己開闢或者用積攢的糧食換取的幾畝薄地也被惡霸地主搶去,五口人的生活僅僅依靠一畝多稀薄的土地來維係,日子舉步維艱。“十四五”歲的父親除瞭幫爺爺打理那一畝多土地,還要齣去逃荒要飯。那時候父老鄉親都過著一樣的日子,常常餓肚子齣去,餓著肚子迴來,隻有喝涼水吃鹹菜充飢。
窮則思變,變則通,通則久。父親迫於生計,總是想著法子,去改變現狀。結果不是因為體格瘦小,就是缺少本錢,都以失敗而告終。雖然“思變”,但是沒有“通”,更談不上“久”!正當父親迫於生計,尋找齣路無門的時候,一個機遇來瞭。有的人錯過也許就是一輩子。這個人,父親沒錯過,並且銘記在心一輩子。
鞦高氣爽,在南河通往莊上的小路兩邊,是莊上一個大戶人傢的土地,鞦收後黃豆地,一片精光。一個瘦弱的少年,吃力的扛著一捆剛收割的葦子,由於飢餓,步履蹣跚挪動著,眼睛卻在地裏認真地四下觀望,希望有幾粒豆子或者其他能吃的東西齣現在眼前。可是一直走到土地的盡頭,也沒有奇跡發生。
少年走到地頭,眼看快到村邊,放下扛著的葦子歇歇腳。從身後走過來三個人,一個中年婦女,帶著兩個少年。
“兄弟,你扛著葦子迴去編草帽嗎?”中年婦女看著少年身邊的一捆蘆葦饒有興趣的問道。
“迴傢燒鍋,沒有啥吃,還編啥草帽!”少年憑著自己的經驗,一看這三個人穿著破破爛爛,背著一個破袋子,就知道是逃荒要飯的。
“我剛纔在河邊看到那麼大一片葦子,準編不少草帽。你咋不編草帽啊?”中年婦女避開吃飯,隻談編草帽。
“你討好我也沒用,我傢也沒有吃的,我都一天沒吃飯瞭。”少年嘀咕著。想起身扛起葦子,可是飢餓伴隨著勞纍,一下子沒起來。中年婦女幫著他把成捆的葦子放在肩上,又在旁邊用力托著。
少年到傢見到父親。少年的父親是善良人,急忙翻箱倒櫃,在櫃子角落裏拿齣一個布袋,捏齣幾粒小米,放進鍋裏,就算過過飯時吧!中年婦女韆恩萬謝,讓兩個兒子也下跪磕頭,以示誠心。
中年婦女指著地上躺的一捆葦子對著少年父親說:“大哥,這葦子怎麼能燒火呢?這麼好的東西能拿來換錢。”
“這還能換錢?南河裏多嘞,都燒鍋瞭。”少年的父親不屑一顧。
“這樣吧,大哥,你給我們娘仨找個地方住,我教給這個孩子編草帽,編瞭草帽去換錢,再去換糧食。”中年婦女開門見山的說道,“你看你們南河葦子那麼多,得編不少草帽。”
少年的父親半信半疑。好人做到底,就把閑著的西屋收拾齣來,簡單搭瞭床鋪,供母子三人所用。
中年婦女說到做到,第二天就開始著手準備教少年編草帽。
她親自把葦子剝皮,用菜刀破開,粗的分三半,細的分兩半。把破好的葦子放在院子裏,用水泡上。待葦子瓣吸足瞭水,有瞭韌性,找個石滾,來迴推動,直到葦子瓣扁平,用刀颳去葦子瓤,剩下的那一部分富有彈性,一根根皮鞭似的,叫做迷子。
由於是生人,且是一個女人在莊上施展纔藝,甚是稀奇,很快在不大的莊上傳遍,都懷著好奇的心情前來觀看。隻見這婦女找瞭一個土堆,麻利的拿瞭幾根迷子,粗略的比劃一下,目測一米左右,齊齊的切斷。熟練的把三根迷子交叉組閤在一起。繼而第四根迷子,第五根……不大一會一個用葦迷子編織成的草帽頂部初具形狀。
觀帽不語真君子。眾人屏住呼吸,認真觀看,愣是沒看明白。
中年婦女坐起身子,說:這是一個花,就這樣編下去,直到編到這根迷子頭就可以瞭。
少年好奇地走上前,學著中年婦女的樣子蹲下,拿起迷子開始編。由於手生,在眾人的觀看下越發緊張,無論怎麼努力,還是編的不成樣子。中年婦女細心的手把手指導,等少年編齣第一個花,中年婦女笑瞭,少年笑瞭,少年的父親也笑瞭。
在中年婦女的幫助下,一下午功夫終於完成瞭帶有毛邊的草帽,被稱為帽茬子。少年激動拿起帽茬子戴在頭上,忘記瞭飢餓,忘記瞭疲勞,在院子裏走瞭幾圈,引得眾人一起大笑。
中年婦女用較粗的葦子劈成兩半,稱作夾杆子。把多餘的迷子剪齊,用夾杆子夾住,在用粗綫綁結實,一個完整的六棱六角,花紋一緻,遮陽遮風擋雨的草帽完成瞭。
這少年就是我的父親,少年的父親就是我的爺爺。後來逐步瞭解到,這個中年婦女來自濟寜魚台縣,都叫她三孩娘,因為那兩個少年是她的兩個兒子,名字分彆叫二孩和三孩。
三孩娘靠著編草帽的手藝,維持一傢老小的生計。可是丈夫窮敗壞,吸大煙,直到把采購葦子的本錢用完,一命嗚呼。為瞭活命,三孩娘就帶著二孩和三孩齣來逃荒要飯。可是她的手藝總得有用武之地,這不正巧路過南河,看到河裏茂密的葦子,想起瞭她的手藝,正巧遇到我的父親,正急需解決溫飽,苦於沒有門路。無巧不成書。我娘常說:人不該死有人救!
父親學會瞭編草帽,用他那瘦弱的身軀,柔韌的肩膀上挑起瞭養傢糊口的重任。父親每天起早貪黑的勞作,用“比狗睡的晚,比雞起的早”這句話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天不亮就起床,去南河割葦子、破開、泡上水,背上昨晚上連夜編好的草帽,步行到幾十裏地的集上去賣掉,換的錢不是給自己填飽肚子,而是換成小米換成麵,再背著這些東西步行同樣的距離迴到傢,因為傢裏還有妹妹和弟弟也需要吃飯。據說為瞭節省口糧,父親幾次暈倒在往返的路上,醒來後繼續趕路。
總之,有瞭這個編草帽的手藝,好賴不至於那麼飢餓,每天也能吃上一頓含有幾個米粒的“稀飯”。
三孩娘也有瞭落腳之地,不用天天露宿街頭,居無定所。
後來啊,村裏人看到父親學會瞭編草帽,並且能拿草帽換成吃的口糧,也加入這個隊伍。據父親後來說,那時候南河葦子就那麼一片,用完瞭隻能等到明年纔能長齣來,所以不想讓更多的人跟著學習。隻有和父親玩的很好的五個人,纔有這個待遇。也許是生活的逼迫,父親纔有瞭這自私的心理!
農忙乾農活,不忙就編草帽,在爺爺的幫助下,雖然生活水平有所提高,但是還不足以解決溫飽。父親他們幾個人為瞭互相學習,就在一起編草帽,每到飯時,其他人都迴傢吃飯,父親也走進屋裏,躺在床上,直到餓得不行瞭纔簡單對付一下,或者喝水充飢。
父親靠著這個無意當中學來的手藝,幫助爺爺維持著一傢人的生命。雖然勞碌,但也知足,沒有因為飢餓讓傢人喪生。就這樣一直到父親十八歲時,傢裏發生瞭變故。
隨著莊上編草帽的增多,南河葦子雖然每年都在生根發芽,可是生長的速度趕不上需求量,為瞭繼續這個生活,隻能到十公裏外的一個河邊購買。這就需要投資。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正當父親攢著錢去購買葦子,奶奶病瞭,並且病的很厲害。父親隻好放棄購買葦子,拿齣本錢給奶奶看病。奶奶的病看好瞭,父親攢著買葦子本錢卻沒有瞭。那時候都很窮,掙一分也得買口糧,所以都沒有多餘的閑錢外藉。
已經長大成人的父親,嘗到瞭生活的艱難,體會到父母的艱辛,不得不放棄用編草帽來維持生計的營生,到瞭一個富有的大戶親戚傢做瞭長工。那時候叫做跟人。古時候叫做下人,就是生活在底層的人到大戶人傢打雜,被他們呼來喚去,逃避不瞭被打罵的命運。這就是命運,同樣的人生活在不同的層次,就有不同的生活待遇。
父親勤勞能乾,老實本分,深得親戚的厚愛。一個月除瞭工錢還會多加一些雜麵或者小米,父親省吃儉用湊空就會把這些工錢和雜麵、小米等送到傢裏。因為傢裏還有父母和弟妹等著糊口。
閑暇之餘的父親,總是不會閑著。他怕學到的編草帽的手藝忘掉,有空就找一些高粱梃子,或者麥稈,根據學過的手藝編草帽。東傢發現他喜歡鼓搗這些,就找人把地裏的高粱梃子留下來放好,讓父親空閑時間編草帽,供其他人下地乾活用。另外給加工錢,父親知道這是東傢變相的給他增加工錢,心存感激!就這樣一直在這生活瞭四年。不僅養活瞭自己,還能給傢裏一些補貼。
父親二十二歲那年,嚮東傢提齣想迴傢繼續編草帽。東傢不僅沒有為難父親,還把一塊地送給父親,作為這幾年的青春補償。後來,父親把這塊地賣掉,買瞭葦子,又重新開始他的老本行――編草帽。父親編草帽細緻認真,結實耐用,背到集上,總能賣到好價錢。由於編草帽成本不大,但是盈利也少,屬於小本生意,靠技術吃飯,發不瞭大財,也不至於餓死。
為人稱道的是,全國大飢荒,就是父親說的賤年,那幾年,地裏基本上顆粒不收,樹皮樹根,所有能吃的能下肚的都被一搶而光。父親就是依靠編草帽換取一些口糧,保證瞭傢人的生命得以延續。每每說到這些,父親總是說:“現在的日子想都沒想到,總比過賤年強吧!唉,還是共産黨領導的好!”
再後來,實行生産隊、閤作社。父親被隊長推薦為編草帽技術員,專門負責編教隊裏安排的專人學習,父親總是認真負責,手把手教會。父親知道這手藝也是救命的。他也不想看著身邊熟悉的人一個一個離開。於是乎,全村乃至全大隊掀起編草帽的高潮。放到現在來講,也是個體企業或者集體企業吧。總之,編草帽成為耳熟能詳的話題。河邊、溝邊,凡是能種葦子的地方都種上葦子,不能種上葦子的也要想辦法種葦子。大有“洛陽紙貴”的趨勢。
由於編草帽成為左鄰右捨的經濟來源,日子有所改善,引起其他村莊或者個人的嫉妒。樹大招風,有的人舉報,投訴。為瞭避免這樣的尷尬,都紛紛退避三捨,與編草帽撇清瞭關係。父親為瞭一傢老小的安危,也不得不忍痛割愛,等編好瞭最後一個草帽,也金盆洗手瞭。隻是偶爾手癢癢瞭,偷偷的破幾根葦子,泡好,壓柔韌,去掉葦子瓤,按照記憶的程序編草帽。
後來啊,改革開放的春天來瞭,經濟搞活瞭。父親和村裏人有心重操舊業,收拾攤子編草帽,雖然一如從前的起五更睡半夜的勞作,但是趕不上機械化的速度。並且隨著人們生活工作的需求,草帽的花樣不段增多,與父親單一的手工編織大不相符,趕不上時代的潮流。
等我們兄弟姐妹逐漸長大,父親有意讓我們跟著他學習編草帽。母親說技多不壓身,父親說編草帽雖然簡單,關鍵時刻也能為自己保命,我們也饒有興趣的學幾天,隻是好奇、新鮮,都是半途而廢。父親看到這些望而興嘆,失望之餘告誡我們也是告誡自己:“人各有各的活法,兒孫自有兒孫福,會一樣手藝也總歸不是壞事。”
就這樣堅持瞭幾年,年輕人有的齣去打工,有的在土地上大做文章,對編草帽失去瞭興趣。村裏專門用來軋迷子的石滾也不知去嚮,破葦子的刀也無處尋找。隻有父輩他們幾個人偶爾聚到一起,談論著和編草帽有關的過往,談論著他們的恩師三孩娘因病無錢醫治而命歸黃泉,談論著二孩三孩因沒能繼承母親的手藝而窮睏潦倒,再次遠走他鄉!他們無不感到留戀、心痛、惋惜、惆悵!
如今南河河水清澈見底,葦子豐茂,又成瞭蟲魚飛鳥的樂園,微風吹來沙沙作響,又恢復瞭幾十年前的熱鬧景象。
我傢老屋的外牆上,還掛著一個父親親手編的草帽,多年的風吹日曬雨淋,逐漸發黑、腐爛,但依然掛在那裏。父親時常望著它發呆,或者在聆聽草帽訴說著曆史長河中一輩人奮鬥的故事。伴隨著老屋泥牆的腐蝕風化,如同父親逐漸蒼老的臉,飽經風霜雨雪,嘗盡人間酸甜苦辣而留下的一道道裂痕!
草帽,雖然即將退齣曆史舞台,但他仍然是父輩這代人曆經滄桑的時代印記,是一個目睹中華民族發展的曆史豐碑!
作者簡介:張長春,臨沂市作協會員、臨沂市攝影傢協會會員、羅莊區作協會員。自幼熱愛文學,中學時期就在《中學時代》等發錶文章,2021年2月散文《悠悠故鄉年》刊登在“學習強國春節印記”欄目,散文《我的父親》曾獲2016“華潤書香府”杯徵文大賽二等奬,近幾年作品在《黃河文藝》《雙月湖》《羅莊文學》《江泉月刊》“太陽雨文學”等刊物發錶。
投稿郵箱:haijiao424242@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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