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後我發現 對於一名作傢而言 感想華麗島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1-03-02T01:19:14+08:00

    「多年後我發現，對於一名作傢而言，旅遊最重要的事就是自己所接觸的人。」諾貝爾文學奬得主奈波爾爵士曾在《超越信仰》一書中寫道。這本厚厚的遊記陪伴瞭我遊學台灣的整個過程，我找到它的時候萬分驚喜，因為大陸尚沒有譯本；卻在讀完它以後百感交集，因為貫徹閱讀全程，夾雜各種悲欣交集，我纔漸漸識得瞭台灣、台灣人，並由此更進一步地識得瞭大陸、我的傢鄉。

    我申請來台時，尚未聞及「兩岸自由行」開放的消息，因而我的遊學計劃受到瞭同儕們一緻艷羨，頗風光瞭好一陣。可仔細想來，我對台灣的印象實在淺薄，隻記得小學課本裏的「日月潭」，及從小就被灌輸的信條──「對岸的人民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直到去年四月時，硃天心、唐諾夫婦去到大陸演講，我正巧在同樂坊芷江夢工廠邊上的港式茶餐廳與兩位老師坐上下樓，遙遙相望的緊張、歡喜纔使我真正感受到，世界已經大不同。如今的台灣已經距離我的生活越來越近，離我的想像越來越遠。

    揭開寶島神秘麵紗

    這種感受在我抵達台灣之後尤為強烈。在日月潭搭快艇，既不見日，也不見月。無處登攀，難以褻玩。在阿裏山上沒有看到比西門町更正的姑娘，等候日齣時我倒是被凍得不知所以。艋舺大道上看不到鳳小嶽，墾丁也不一定天氣晴。梅姬吹落瞭我們同胞的遊覽車、滾動新聞讓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瞭解什麼叫作屍骨無存。鹿港的媽祖廟裏膜拜的人們依然虔誠，東北季風吹過的九份在我的心裏永遠站著吳念真和他偏執、愛抽菸的「多桑」。老台北不像白先勇筆下的奢華、感傷，嚮熱情的行人們問路倒是常常會得到相反的方嚮。我沒有在忠孝東路上走個九遍，倒是在南京西路上領到瞭諾貝爾和平奬的號外，偷偷地帶迴民宿、摺放在包包的底層。

    十一月廿七日，我第一次去到小巨蛋觀看「滾石30」的演唱會，欣喜異常。我終於親耳聽到瞭陳昇唱起「把悲傷留給自己」，看到久違的潘越雲還是我們呼風喚雨的阿潘。那些美好的聲音曾是我少年時捧著收音機最最無悔的守候，時光也在馬不停蹄地奔跑中將生活的艱辛徹底地交予每個人手中。當日我就在微博上給許多歌手留言，我對辛曉琪說「今天的女歌手，你唱的最好。我如今越來越大，纔越來越明白你歌裏所唱的那些詞句。」沒想到她竟迅速給瞭我迴覆，說「我珍惜有你這樣的知音。」我很意外，也很感動。幾乎是在淚流滿麵中，我聽完瞭演唱會，趕著迴台中為上海一間娛樂報刊發現場稿，卻在深夜路過台北車站時，好似看到地獄之景。已經關閉的車站門口，沿路橫陳著數十位街友，裹著潦草的衣物，睡得好像死去一樣。零星醒著的那幾位，眼烏子發光地打量著每一個匆匆路過的行人，時不時吹著口哨。五百米走到客運的路程就好像五萬米一樣漫長。沿路插滿瞭五都選舉的宣傳旗幟，好似上海頗為常見的世博海報，誇下海口的那些誓要讓生活更美好的雄心壯誌，或許到哪裏都顯得一樣諷刺。「水深火熱」──當我又一次想到這個詞，纔知道原來資本主義社會也是一樣，任何社會都是一樣，天黑以後，纔能看到肌體的潰瘍。

    呼吸輕鬆單純的空氣

    我的台灣室友告訴我，她們唸國高中的時候，也以為我們正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後來這句話甚至演變成一個老梗，成為我們互相逗趣的方式。與陸生相比，台灣同學雖說同樣麵對著就業的壓力，但總體比我們要生活的輕鬆，這實在要感恩他們上一輩人的艱苦努力。我常給她們打一個比方，「打工賺錢齣國玩」這件對她們來說司空見慣的話，在我們那裏幾乎是天方夜譚。首先我們找不到地方打工，聘用工讀生的單位可以明目張膽地不給實習工資，不給工資還有大把的人搶活乾，其次我們也不容易齣國，去各個地方都要簽證。因為人多、因為地闊，我們八十後一代，也就是台灣稱為七年級生的一代，已經漸漸承擔起社會的壓力。什麼都要搶，工作或愛人，美其名曰競爭。誰都必須直接麵對薪水與房價的落差，經濟與婚姻的關聯。迫於生存，我們可能必須自習一些台灣同學沒有必要懂得的規則，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世故中守護純真，在隱忍中謹慎抵抗，並且寄望我們的後代能夠呼吸到更為輕鬆、單純的空氣。

    這或許也是我更喜歡與台灣女孩在一起相處的原因。她們熱情、單純、剖心剖肺。我的朋友們對大陸的一切都很好奇，好奇源於陌生。在網路時代，當我們的年輕人每日都熟練地衝破封鎖update台灣、及國際方麵的資訊時，在技術層麵毫無禁忌的台灣人卻並不會熱情follow我們的生活。我的導師張瑞芬曾經在課上說過一個故事，令我印象頗為深刻。她說台灣在解嚴以前，入境的圖書查驗非常嚴格。海關甚至會扣留馬剋‧吐溫的小說，因為他們認為馬剋思和馬剋吐溫是一路人，總之叫馬剋的都不會是安全的東西。可即使是這樣，她們依然如飢似渴地搜獲各類圖書閱讀，越禁忌越想讀。這似乎與我們如今所麵對的狀況很像，我曾經在大陸網購一本石黑一雄的小說《群山淡景》（隻是一本極其普通的移民小說），台灣方麵提供瞭確切的信息錶示已經寄齣，但我時隔一年都沒有收到。所以，抵達台灣以後第一件事，我就去圖書館找來瞭石黑一雄的所有小說，在一周內全部讀完，甚是喜歡。每次在圖書館路過那一架書，我都會望上兩眼，但很可惜，沒有人再藉。我當然期待不久的將來我的大陸朋友們、文學愛好者們能夠自由來往於台灣，看到一些更接近世界前沿的翻譯小說，但我更期待的是，能看到在我故鄉的某個圖書館中，有一排閑置的、無人問津的小說，在過往的歲月中曾被以荒唐的理由查禁。那雖可能是文學上的悲哀（文學本來就是寂寞的），卻將意味著社會的前進。

    我們都沒有故鄉

    說到故鄉，我也曾與外省籍的同學們多次談起，我發現，即使他們可能說不清楚自己的老傢到底是江西還是山西，卻都會提及早年父母輩往大陸素未謀麵的遠親傢寄台灣藥材的事。但他們已經是徹頭徹尾的台灣人，過著與本省年輕人無異的生活。祖籍隻是戶口本上的一個稱號，「故鄉」二字除瞭自呈為詩意的觀念之外，幾乎對他們的現實生活毫無影響。在這一點上，我與他們頗有共鳴。我是上海人，祖籍江蘇，我的祖父母輩由於逃難遷居上海，但到我這一輩與同老傢的關聯早已微乎其微。上海是我唯一的傢。台灣也是我的朋友們唯一的傢。我們都是沒有故鄉的人。大城市的趨同錶徵是極為糟糕的事。事實上真實的台灣與上海無異，就隻是林立的高樓，低調的夜店、遍地小汽車、處處7-11、滿目的人潮和零星鑲嵌在昂貴地標巷子背後的牛肉麵店。或許，張愛玲的上海就好像白先勇的台北一樣，是所有非上海、非台北人心中永遠的夢。

    在短短的四個月中，我雖然沒有像其他交換生那樣精力充沛，跑遍瞭包括外島在內的台灣所有景點，卻也收獲瞭彆樣的況味。我常和老師同學們談起，此次的台灣之行，我可謂經曆瞭大喜大悲。喜的是我去年七月投遞給「時報文學奬」的散文〈大自鳴鍾之味〉有幸獲得瞭評審奬，悲的是我在獲知這個消息之後，失去瞭一位重要的朋友。

    等著一起過生日

    她叫小蠢，我的室友，新竹人，是我抵達台灣以後識得的最早的台灣人，帶我玩遍瞭逢甲，吃遍瞭台灣知名小食。她人生的最輝煌，莫過於登上《蘋果日報》整整半版的報導，我看到那份報紙時，想到她舉著登有我獲奬訊息的，驚呼道：超厲害的耶！我從來沒有上過台灣報紙耶！靠北，我還是台灣人呢！──那麼她終究還是贏過我，在我尚未離開台灣之前。說實話我又怎會甘心。我雖從來都不把「上報」這樣的事當作資本，獨獨這次，我超想贏過她。

    我們都知道，人死瞭很多事情都會瞬間作廢，但水管工可不管這些。他來我們寢室修水龍頭的時候，還硬要找一位瀋同學簽字。

    我說：「這兒已經沒有瀋同學瞭，瀋同學已經走瞭。」他說，「那你等她迴來一定要讓她簽個字哦，投到樓下的信箱就好啦！」

    我說：「那好吧，我就等她迴來。」我還要等她迴來一起過生日呢，快遞方纔送到她前幾日在網路上訂購的鬥篷，聽說今年很夯。她說一定要帶我們大陸妹去看看台灣的夜店，我問她去過幾次呢。她想瞭想，說：「其實一次而已啦。但你那天絕對不能戴眼鏡哦，超丟臉的，你要戴假睫毛。一定變超正。」小蠢愛玩，平時不常迴傢，此次返迴新竹，也就是想要和傢人先過一個生日，再迴學校與我們一同慶祝。

    涼風裏的離彆迴憶

    但最終我們為她過生日時，她卻靜靜地躺在一個冰櫃裏，還插著電，發齣嗡嗡的聲響。我沒有因她去成夜店，倒是去到瞭一個遊覽計劃外的地方，不是台北、台中或台南，而是湖口鄉，這名字聽起來很江浙。如果不是因為小蠢，我可能一生都不會去到哪兒，看一眼淒美的夕陽，發現到台灣一處沒有任何高樓的地域，原來可以降落到那麼平地。在她靈堂上，注視著她相片上綻放的笑顔，我突然想起一首她很喜歡的歌。我曾告訴她原唱是潘越雲，她當時隻是敷衍地說瞭一句「是噢」。她小過我三歲，卻好像相隔著一個世代，但如今，她已成為瞭我心中關於這首歌麯唯一的主角：「在那麼有限的生命中，能被所愛的人深深愛過，或許不該再奢求再怨什麼，世上的遺憾遺憾本來就很多。」閤著歌聲，小蠢機車尾部被重重的衝撞，邊啖酒邊開車的男子大驚失色，推行著她的腦袋在地麵摩擦近三十公尺後逃逸。音樂聲隨之戛然而止，橡膠強力摩擦公路的音效置入……死亡總是很迅速的，不由分說。這樣就終結瞭人的一生，這樣就迎來瞭永恆。

    俄羅斯詩人葉賽寜曾經寫過這樣的詩句：

    生活中，死亡並不新鮮，

    而活著，也更不是什麼奇蹟。

    小蠢離開我們的頭一個月內，我十分討厭台中市內機車及貨車穿行的聲響，因為我覺得，這些聲音已經凝成我心中關於台灣、關於台灣善良、美好的女孩們永遠的疼痛。臨要走時，一個名叫「可樂」的女孩子熱情地邀我跨年，她說「我來載你啦！你放心，你隻要抱著我，什麼都不要想，很快就到啦！」

    我說：「機車啊？還是不要吧……」

    她說：「什麼？你來台灣這麼久都沒有坐過機車嗎？好遜哦你！」

    我怎麼可以遜呢？要知道我還代錶著全體大陸妹呢，就好像小蠢代錶瞭我心中的台灣女孩。

    十二月卅一日，我第一次坐上機車，體驗瞭一番時速四十「風馳電掣」的快感。可樂說：「好慢喏，我都不敢騎很快。」

    「但我怎麼覺得我馬上要起飛咯！」我隔著頭盔嚮她喊道。

    「屁咧你！」她哈哈大笑。

    不知道為什麼，在涼風襲麵的速度中，我沒有任何恐懼。雖然感到爽快，卻仍有衝動想要哭泣。

    （本文作者為上海復旦大學中文所研究生，2010年間曾以交換學生身分來台，就讀逢甲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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