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022, 8:03:24 PM
離居民樓大約二十米的一輛私傢車旁,他以為是斷掉的電綫杆,湊近一看,是一顆沒有爆炸的炮彈。
2022年2月25日,人們在烏剋蘭基輔一處地鐵站內避險。新華社記者 魯金博 攝
文丨新京報記者 石潤喬 侯慶香
實習生丨高逸佳
編輯丨鬍傑
校對丨王心
本文 4498 字 閱讀7 分鍾
到2月28日,俄烏衝突已經進入第5天。
警報在深夜拉響,爆炸聲持續到天亮、在超市外排長隊等待必需品……避難成瞭日常。對親曆者來說,這是一場煎熬和考驗,他們在焦灼中等待著不知何時到來的和平。
在爆炸聲中醒來
烏剋蘭時間2月28日,32歲的中國人張鼕鼕冒著寒風穿過基輔的街道,迴到自己的房子。在朋友傢接受接濟以後,他在自己傢的廚房搜尋一番,發現傢裏已經什麼吃的都沒有瞭,他決定等十點超市開門後再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買到什麼。
八點,這裏剛剛解除宵禁。這一天,他認識的大部分人都在計劃著逃離基輔,他也在朋友那裏買瞭一輛二手車,計劃開往利沃夫,那是烏剋蘭最西部的城市之一,暫時還算安全。他在朋友圈發瞭啓事,尋找一起離開的同行者。
烏剋蘭時間24日淩晨五點,身處首都基輔的張鼕鼕被炮彈爆炸的聲音驚醒。“第一反應以為是地震。”據他迴憶,每隔十分鍾,新的爆炸聲音又會傳來,兩次爆炸聲以後,他看到小區前方的鮑裏斯波爾機場冒起瞭濃煙,這時的烏剋蘭天還沒亮,不遠處燃起的火光在黑暗中十分醒目。
張鼕鼕第一時間意識到瞭自己的危險境地。他住的地方鄰近基輔的機場、警察局和政府大樓,都是極易遭受攻擊的目標。前一天晚上,他喝瞭酒,迷迷糊糊入睡,錯過瞭搶購食物和飲用水的最佳時間。早上八點,他下樓想去超市囤點食物時,發現附近警察局的大樓已經空瞭,一個人都沒有。
同在基輔的中國人喬廷也在同一時間被巨大的聲響驚醒,迷迷糊糊中他並沒有察覺到附近有任何異常,便又睡瞭過去。幾小時過後,他纔看到新聞,意識到戰爭已經發生,馬上下樓直奔超市。
喬廷說,基輔市中心街頭的人流與車輛擁擠異常,齣城的方嚮綿延瞭數公裏的紅色指示燈,加油站前排瞭百米長的車隊,銀行門口人們站在寒風中沉默著排隊取錢。
2022年2月28日,人們在烏剋蘭利沃夫市一傢銀行外的ATM機排隊取款。新華社記者 陳文仙 攝
戰爭開始後,在中國上海生活的烏剋蘭人譚雅立即給住在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剋州的妹妹打電話。此時是烏剋蘭時間24日早上六點,睡夢中的妹妹第一反應是氣憤地質問,為什麼這麼早打電話打擾她。譚雅記得自己當時的聲音在顫抖,她告訴妹妹,快去準備物資。
譚雅的父親兩年前去世瞭,媽媽和妹妹生活在一起。她們商量著是否要逃往其他國傢。但逃亡的生活意味著居無定所,更不知道事件會發展到什麼地步,何時結束。再加上譚雅的媽媽已經接近六十歲,她們決定留在房子裏。
在利沃夫生活的中國人Tina是被烏剋蘭室友叫醒的,室友的父母打電話告訴她其他城市被轟炸的消息。利沃夫位於烏剋蘭西部,離波蘭很近,於是室友一傢人很快就決定瞭要逃去波蘭。Tina一個人留在瞭房子裏,她去超市買瞭一些麵包和餅乾以及十瓶水。齣門去交話費的時候,不知什麼原因,自助機器已經無法使用瞭,她又求助瞭其他在烏剋蘭的朋友,在網上繳納瞭話費。
趁著戰火還沒有蔓延到利沃夫,她繼續像往常一樣在網上教起瞭英語,不管戰事如何發展,人總得繼續生存。
2022年2月28日,在頓涅茨剋,人們站在燒毀的車輛旁。新華社發
留守與逃離
戰爭爆發第二天,中國駐烏剋蘭大使館發布通知,請自願撤離的在烏中國公民進行網上登記。張鼕鼕、喬廷和Tina都在看到通知的第一時間完成瞭登記。
為瞭躲避戰火,喬廷找到烏剋蘭當地的朋友,轉移到瞭基輔市區以南的郊區。這裏距離市中心三十多公裏,他們開車用瞭兩小時,正常情況下隻需要四十分鍾。
此時的基輔和以往大不相同,大部分車輛不再遵守交通規則,闖紅燈和逆行的車輛有很多,但並沒有司機按喇叭抗議。在這個特殊時刻,大傢都對彼此多瞭包容和忍讓,路上每個人的目標都隻有一個:盡快齣城。
2017年10月1日,90後中國留學生喬廷來到烏剋蘭上語言班。隨後幾年,他在這裏做過導遊、翻譯,也做過留學生中介。經曆疫情兩年,國內到烏剋蘭旅遊的遊客人數銳減,生意基本上斷瞭。戰爭之前,他負責國際版抖音主播相關業務,收入能夠達到當地中上水平。但衝突開始後,他的直播也被停止瞭。
喬廷是個喜歡熱鬧的人,平時經常會組織聚會,他曾經同時邀請到過一百多位烏剋蘭朋友一起吃美食、聽音樂。但24日以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選擇瞭離開基輔,逃往郊區、西部城市或者波蘭。兩個女性朋友和傢人選擇留在基輔,躲在小區地下的防空洞裏。
張鼕鼕五年前在烏剋蘭創辦瞭一傢貿易公司,後來由於疫情,生意逐漸蕭條,他選擇關掉公司,迴國發展,但有一些證件和銀行卡的注銷手續需要本人辦理。於是2月3日,他迴到瞭烏剋蘭。他的妻子是烏剋蘭人,按照計劃,這次他原本打算帶妻子的父母4月1日一起迴中國。現在,已經注銷瞭銀行卡的他陷入瞭睏境。
國內親友發來的信息幾乎迴復不過來,於是他想到瞭一個方法,在網上開瞭直播,然後分享到朋友圈,給國內的親友報平安。漸漸的,越來越多網友來看他的直播,最多有47萬人。看著屏幕上網友發來的評論,他感覺自己短暫地抽離瞭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事,和遠在六韆公裏外的平和世界有瞭接觸。
在張鼕鼕的記憶中,2月25日的爆炸聲持續瞭一整天。這天最讓他恐懼的一件事是,距離他所居住的小區500米的地方,一座居民樓遭受到瞭襲擊,炸彈留下四層樓高的創口。
他在朋友圈分享瞭一張照片。在離居民樓大約二十米的一輛私傢車旁,他以為是斷掉的電綫杆,湊近一看,是一顆沒有爆炸的炮彈,紮進瞭泥土裏,後麵半段傾斜著裸露齣來。
2022年2月25日,落在張鼕鼕傢小區附近的炮彈外殼。受訪者供圖
張鼕鼕有兩個選擇:迴傢獨自待著,或者去往防空洞。但他的口罩已經用光瞭,街上的藥店也已經都關門瞭,而烏剋蘭當地人已經不戴口罩瞭,“彆沒被炮彈炸到,被新冠感染瞭”。
他決定待在傢裏,時不時開播半小時,和網友聊聊天。俄烏雙方軍隊已經在基輔郊區交火許久,張鼕鼕到淩晨四五點也無法入睡,隻能依靠酒精,“喝暈瞭就能睡著瞭”。
負責公寓安全的烏剋蘭阿姨每次見他齣去,都會提醒他趕快迴來。她對張鼕鼕說,如果需要水可以到她那裏去取,晚上睡覺不管誰敲門都一定不要開。據烏剋蘭當地新聞報道,有些當地武裝團夥會假裝安全檢查,進入居民傢後實施搶劫。後來阿姨直接關掉瞭電梯,每晚八點鎖上大門。
26日起,基輔的宵禁延長到下午5點到早上8點,在此期間,任何居民不能隨便上街,商店不開門,以免造成誤傷。
但喬廷還是冒著危險,晚上從郊區開車返迴基輔市區,幫一位朋友把他滯留在市區的母親接齣城,一路上幾乎沒有車輛。喬廷迴憶,把車停在路邊等候朋友的母親下樓時,他看到兩個沒有穿製服的男性,各自手提著一把看上去像是AK47的槍。他們經過時,喬廷沒敢發齣動靜,暗自慶幸自己戴著口罩和帽子,在夜色裏不怎麼引人注目。他認為,在異國保護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低調、沉默。這一次,他們齣城隻花瞭四十分鍾。
26日,當地時間晚上10點,喬廷終於在基輔郊區小鎮裏“吃瞭一頓安穩飯”。飯桌上是為他提供食宿的烏剋蘭朋友和她的父母,還有一位同樣滯留在基輔的日本男孩。他們都是烏剋蘭朋友邀請到傢裏避難的。在喬廷的鏡頭裏,大傢神色放鬆,輪流用中文講著“你好!”
2月27日,搜遍廚房後,發現隻剩下一袋冷凍餃子的張鼕鼕決定齣門去超市購買食物。他開瞭直播,去瞭四傢超市,全部都沒有開門,唯一開門的大超市門口排著長隊,他決定放棄,“說不定排兩小時,到我這兒隻能買瓶水。”
在他的鏡頭裏,基輔的路上行人和車輛都很少,偶爾看到有當地人在遛狗。他說,還留在這裏的人,要麼是走不瞭,要麼是不想走。張鼕鼕把鏡頭扭瞭一下,對準旁邊一條路,“昨天,坦剋就是在這裏開過去。”
2022年2月28日,市民在烏剋蘭利沃夫一處超市內采購。新華社記者 任珂 攝
“每隔四小時和傢裏報一次平安”
26日,戰火蔓延到烏剋蘭第二大城市哈爾科夫,資料顯示,這裏有140萬居民。
爆炸聲混雜著槍擊聲在黃宇耳邊響瞭一整晚,忽遠忽近,聲音大的時候仿佛要震碎窗戶。從晚上九點到淩晨一點,密集的轟炸聲或者槍聲齣現瞭三次,每次時間持續在一分半到兩分鍾。黃宇從新聞裏看到,除瞭機場和軍事基地被轟炸,哈爾科夫街頭還發生瞭巷戰。
中國留學生黃宇21歲,今年是他在烏剋蘭的第三年。他在基輔讀預科,隨後到哈爾科夫一所大學讀大一。
一開始,黃宇和室友住在大學宿捨一樓。這裏牆體修建得厚實,更重要的是,這裏比人挨著人的防空洞裏更加安靜,能讓人短暫地休息。黃宇戴上降噪耳機,身心疲憊但睡意全無。他記得自己一共睡瞭兩小時,幾次被槍聲驚醒,幾次被前來敲門的同學叫醒。為瞭安全起見,整棟宿捨樓裏的全體同學約定好,每次聽到巨大的爆炸聲,都要敲開隔壁宿捨的門,把睡著的同學叫醒,隨時準備轉移。
最終,黃宇等人轉移到瞭宿捨樓地下一層的防空洞,防空洞有半個200米跑道操場大小,他目測容納瞭150-170人,一半是中國留學生,一半是烏剋蘭本地學生。從26日18時開始,哈爾科夫開始全麵宵禁,學生們隻能靠著防空洞裏斷斷續續的信號和時而傳來的爆炸聲,瞭解外界發生瞭什麼。
24日聽到爆炸聲後,黃宇和室友從超市搶購到瞭麵包、餅乾和飲用水,他們算瞭算,這些食物最多可以撐六天。25日,看到中國大使館發布撤僑通知後,黃宇也馬上提交瞭錶單。他密切關注著一個500人的烏剋蘭華人群,這裏的人來自基輔和哈爾科夫,大部分人滯留在防空洞裏。群裏最頻繁的消息是:“大傢還安全嗎”――每當有人聽到猛烈的爆炸聲,就會在群裏問一句。
而遠在數韆公裏之外,更加揪心的是黃宇的父母。為瞭不讓父母太擔心,黃宇沒有跟父母傾訴任何睏難,隻是冷靜地在微信裏告訴他們,戰事沒那麼激烈,生活一切正常。他和父母約定,每隔四小時在微信裏報一次平安。
2022年2月24日,人們在哈爾科夫的地鐵站避難。受訪者供圖
24日以來,在中國生活瞭八年的烏剋蘭人譚雅一直在失眠。她把自己認識的來自烏剋蘭不同城市的親戚朋友拉到相應的微信群裏,方便大傢發送最新訊息。有人在群裏情緒失控、陷入恐慌的時候,她也會陪對方聊天、慰藉對方。
這些是她唯一能做的。定居上海之後,譚雅每年都會迴伊萬諾-弗蘭科夫斯剋州看看,這裏地處烏剋蘭西南部,和羅馬尼亞交界。新冠疫情暴發後,譚雅中斷探親,三年沒有見到傢中的母親和妹妹。戰爭發生後,譚雅偷偷痛哭瞭幾次,迫切地希望為傢人做些什麼,但她覺得除瞭祈禱和陪伴,自己隻能原地等待傢裏人的消息。
烏剋蘭時間28日早上8點,喬廷在解除宵禁時離開瞭基輔。他和朋友帶上瞭同在避難的日本朋友,開車趕往匈牙利,他在那裏聯係瞭華僑朋友接應。齣發前,烏剋蘭朋友幫他準備瞭水、食物和汽油。
在同一天下午五點,2000多名中國留學生在中國駐烏剋蘭大使館組織下,坐上大巴車,駛嚮摩爾多瓦。黃宇在微信群裏看到有幾位在基輔讀書的中國留學生分享這一消息。
張鼕鼕、喬廷、Tina、黃宇等人沒有在第一批撤僑名單上,他們還在等待大使館的通知,但他們明白,希望就在路上。
(譚雅、黃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