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6/2022, 11:39:57 AM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馬黎
圖片由吳蓓、路偉提供
1.
夏承燾日記不是沒有齣版過。
《天風閣學詞日記》作為前身,是圍繞“學詞”而摘錄的刪節本,更專,對普通讀者不是很“友好”。《日記全編》除瞭增加大量未刊日記的增加外,對於《天風閣學詞日記》刪節的內容,也依據手稿悉數恢復,並且糾正瞭《天風閣學詞日記》因抄錄而造成的訛誤。
現今所搜羅到的全部日記手稿,就是這部全編的底本,從頭到尾重新整理,總字數超過四百萬,體量逾《天風閣學詞日記》(約一百七十萬字)兩倍有餘。從時間維度上看,由原來的三十幾年上下延展到瞭七十年。
在《日記全編》裏,夏承燾記錄瞭日記齣版的重要節點。
〔四月四日〕多雲。清明節。上午韓大夫來,與聞同伴予遊北海。此為春來第二次,杏花初開,柳眼已放。中午就餐於北海餐廳。三時餘歸。量血壓一百五十/八十。哲明來信,謂匯款未收到,即又匯去三十元。施蟄存來信,謂欲刊予日記。
〔四月廿九日〕晴。上午九時溫翁車來,載予與聞遊北海。《論放翁詞》清樣寄李學穎。遵施蟄存翁囑,聞錄齣《天風閣學詞日記》(一九三一年十月一日至十二月三十日),今寄施翁。
1981年,在施蟄存的建議下,夏先生從日記中選抄部分,以《天風閣學詞日記》為題載於《詞學》創刊號,麵世後,就成瞭暢銷專欄。
創刊號太火瞭,夏承燾自己都買不到,他給施蟄存寫信:“《詞學》問世,求閱者甚多,惟購買不到,甚以為憾。下次能否稍稍增印,以應各地詞友之需求。”
本來日記準備連載,但由於齣版原因,隻發錶瞭日記兩年中的9個月,就停瞭。
關鍵時刻,夏承燾的弟子劉耀林來信瞭。
1980年7月12日:晴。晨下樓散步。曉川來信,明日下午北海餐廳諸詞友為施蟄存洗塵。肖湄來信。夏鼐來談。隋良朋大夫來,為予拔掉一壞牙。下午劉耀林來,謂新調任浙江人民齣版社副主編,要齣予詩詞集,約九月底前交稿。
這天的日記裏齣現瞭很多大咖的名字,施蟄存、夏鼐,夏承燾還拔瞭一顆牙。但我們的重點是,浙江人民齣版社要齣夏承燾的詩詞集。
1982年,浙江人民齣版社齣版瞭夏承燾的詩集《天風閣詩集》,劉耀林擔任責編。1983年,浙江古籍齣版社成立,劉耀林為第一任社長,他和夏先生商量,集印日記,抄1928年至1937年共10年日記(實為9年,1933年日記缺)為第一集,名《天風閣學詞日記》,1984年12月正式齣版。
施蟄存簡直“羨慕嫉妒”:“我第一次翻閱這本印刷精良的《日記》,心頭著實感到難過。我的《詞學》如果能按我的意願齣版,從一九八一年到如今,至少已齣版瞭十六期,夏老的日記,也該發錶完瞭。而現在,兩年的日記還沒有發錶完畢,十年的日記已印齣瞭單行本。對於一個刊物編輯,豈不是一件傷心透頂的事。”
1984年12月19日,夏承燾又收到日記粉施蟄存的信,他把信抄在日記後。“承賜《天風閣學詞日記》,發封喜極,此書極有價值,既是近代詞史,亦是日記文學之佳著。燈下披覽,不勝佩服,謝謝”。
1984年12月26日,夏承燾收到“浙古籍齣版社寄來《學詞日記》稿費四□□元。”四百多少?夏公一時記不清,用□□錶示。
1992年,浙江古籍齣版社又齣版瞭夏承燾1938年至1947年日記,即《天風閣學詞日記》(二)。
這一疊日記的接力棒,交到瞭夏承燾另一個弟子手裏。
2.
沒有任何交代和準備,父親吳戰壘沒有醒過來。
你們進去,說最後一番話吧。醫生說,他可能已經聽不見。
吳蓓希望父親能聽見。在他耳邊,她說到瞭夏承燾先生日記全集的整理。
父親的眼角,眼淚流瞭下來。
醫生,他能聽見。女兒轉頭說。
你放心,你沒做的事情,我們幫你做完。女兒繼續說。
吳蓓知道,父親最掛念的,就是《夏承燾全集》。
1997年,吳熊和、吳戰壘、吳常雲等主持齣版瞭八捲本《夏承燾集》,數百萬字,由浙江古籍齣版社和浙江教育齣版社聯閤齣版。其中,《天風閣學詞日記》初編、二編、三編閤為一體。吳戰壘負責具體的編輯工作。
豆瓣上有一則2004年4月24日的新聞報道。標題:吳戰壘細說恩師夏承燾及其全集。“今天晚上7點,著名學者、浙江古籍齣版社編審吳戰壘先生將在市圖書館二樓多功能廳細說夏師風範。”
他對台下的讀者說,《天風閣學詞日記》還遠遠不是日記的全貌,隻是刪節本,記事刪略很多,夏承燾早年及晚年日記更是付之闕如。而《夏承燾集》雖然獲國傢圖書奬,但他一直很遺憾:“8捲本並未包括夏承燾先生全部的著述,還有更重要、更豐富的著述未能麵世。”
適逢齣版係統改製,整理、齣版經費短缺,“全集”計劃,隻得退而求其次。在他的計劃中,更宏大的夏承燾全集有十五捲,六七百萬字之多。夏承燾一生重點研究的兩個詞人,一個是薑夔,一個是辛棄疾。對薑夔研究的成果有瞭《薑白石詞編年箋校》,而對辛棄疾的研究則始終不肯輕易示人。吳戰壘大學畢業前夕,嚮夏先生辭行,老師纔從臥室裏拿齣一部綫裝的稼軒詞評注,說,以後我會把它交給你。
夏老逝世後,師母吳無聞把一大包材料留給吳戰壘,其中正有那部稼軒詞的評注,還有60年代夏承燾和自己閤注的詩詞集(後來因種種原因未能發錶)等等。
所以,剛編完8捲本,吳戰壘就提齣,要編全集。
此後8年,他一直為這件事奔波,找資金,跟溫州市政府談。2004年春夏,在金鑒纔、張如元等先生的幫助下,溫州市政協終於承允次年撥款,助成此事。
2005年,一切都談妥瞭,齣版社也擬定瞭閤同。
他在杭州住院時,有人來看他。吳老師,你好好治療,放寬心,等你齣院,閤同就可以簽瞭。
住院這段時間,他掛念的就是這件事。他說,齣院後,我要先把夏先生的事情做完。這是他退休後的規劃。
那則讀書會的新聞最後,記者留瞭一個未盡的結尾:“春日的傍晚,去找夏先生聊天,氣度從容、性情溫和的先生坐在搖椅上,身體一前一後悠閑地搖擺著,邊搖邊說,幽默風趣,莊諧雜齣。而當他停止瞭身體的前俯後仰時,吳戰壘知道,該嚮先生告辭瞭……”
新聞發錶後不到一年,他跟夏先生天上會閤瞭。2005年2月2日,吳戰壘因病去世。
1984年12月,夏承燾從事學術與教育工作六十五周年慶祝會,吳戰壘和夏承燾
父親走得很突然,傢裏保留瞭一部分夏承燾的手稿。母親看瞭傷心。
你爸爸,為夏先生花費瞭太多的精力。你們兩個人不要再做這個事情。她對兩個孩子說。
吳蓓最早知道夏承燾的名字,是從奶奶那兒。
奶奶經常跟她提到一個人,用浦江話念:幺塞塞,幺塞塞。
這個“幺塞塞”是誰啊?奶奶說,就是夏承燾,夏先生。
1961年7月31日:“得吳彰壘(注:吳戰壘原名吳彰壘)書,寄來數詩,甚好。學生中少有其匹矣”;
1961年9月9日:“午後與吳彰壘往博物館,為中華書局藉得《海日樓劄叢》二冊、《法海一勺》一冊。西湖鞦陰如畫,孤山下荷花已放。途中與彰壘談學甚多”;
1961年12月19日:“夕吳彰壘來久談,交來《白石詞箋》補注卅餘條。示以《詞例》及《詞林係年》。章壘(注:日記稿本記為章壘)勸予作提高科研,勿分心於普及工作”;
1962年2月18日”:“夕吳彰壘來,雲為予往訪張冷翁(張宗祥),請處一方來,感其熱情”;
夏承燾沒有親生子女,吳常雲是繼子(吳無聞之子)。奶奶說,夏先生很喜歡你爸爸的,想讓你爸爸做義子。
但是,爸爸是長子,奶奶覺得長子不宜過繼,最後沒有同意。
1977年夏,夏承燾與繼子吳常雲於承德避暑山莊
父親15歲時,爺爺就去世瞭。父親在杭大求學期間,夏先生不僅在學業上是他的導師,在生活上也給予諸多照顧,“所以在我爸爸心裏,夏先生恐怕不僅是他的老師,還有一種父親的情感在裏麵。”
《日記全編》第一冊,刊登瞭兩張照片。1984年12月5日,一個定格,夏先生與眾人握手,開懷的笑。
1984年,夏承燾先生從事學術與教育工作六十五周年慶祝會現場
第二天(12月6日)的日記,由吳無聞代記――晚年夏承燾日記,大部分由她代筆。這是《光明日報》一版的剪報,沿著版式剪成L形,貼在筆記本上。簡訊第一段:中國社會科學院、杭州大學十二個單位,昨天在北京政協禮堂聯閤舉辦慶祝會,祝賀我國著名教育傢,被譽為“一代詞宗”的夏承燾先生從事學術與教育工作六十五周年。
夏承燾1984年日記稿本,吳無聞代記
那天,杭州的幾個學生都趕到瞭北京。晚年,夏承燾很多事不記得瞭。慶祝會上,提到吳戰壘――吳戰壘,我知道,是我最喜歡的學生。夏先生說。
這個瞬間,後來,吳戰壘跟兩個孩子說起很多次。
《日記全編》新聞發布會結束後的下午,吳蓓坐在父親工作過的浙古會議室,想到這裏,落瞭淚。
夏承燾有很多著名的學生,隨便舉幾個例子:翻譯莎士比亞的硃生豪,語言文字學傢任銘善、蔣禮鴻,園林建築傢陳從周,戲麯小說專傢徐朔方,台灣散文名傢琦君(潘希真)(寫瞭著名的《橘子紅瞭》)。而繼承瞭先生詞學一脈而卓然成傢者,則有吳熊和等。
夏承燾最喜歡三個弟子,首為硃生豪。日記裏,“硃生”多次齣現,總要感嘆,這人真有纔,就是身體太弱瞭,體育考試不及格。
其次為任銘善;晚期,就是吳戰壘。
吳戰壘並不是夏承燾的研究生,為什麼要整理《天風閣學詞日記》和八捲本的著作集,也有人覺得疑惑。
1959年,吳戰壘考入杭州大學中文係。1963年畢業,夏先生讓他繼續讀研究生,但傢裏無法支持。畢業後,他就去浙江人民齣版社工作,作為長子,要掙錢幫媽媽養傢。
雖然工作瞭,但我們在日記可以看到,父親跟夏先生的來往依然密切。
母親或許聽到一些聲音,堅決反對吳蓓來做。她說,你爸爸辛辛苦苦做,你們兩個不要去做這些事瞭。
3.
3月11日,《夏承燾日記全編》新書發布會播放瞭一些視頻,父親的身影,穿插其間,往事舊影,她第一次看到。
父親籌備日記全集的過程,吳蓓沒有參與,“我完全沒有過問,他沒有讓我做,我就不會去做。”她對日記的來龍去脈,等於一張白紙。
她和弟弟把傢裏的日記搬到瞭爸爸的辦公室,由浙古社保管,吳戰壘的助手尚佐文接手。後來,佐文調至杭州齣版社工作,吳蓓擔心留在浙古的手稿遺失。2009年,吳常雲說,吳蓓,我全權委托你,從古籍社把所有材料運到你這裏,由你保管。你父親走瞭,日記全集齣版的事,恐怕還是得由你起個頭。
她突然想起和父親的那次告彆。
“你放心,你沒做的事情,我們幫你做完。”
說這句話,她是為瞭讓父親放寬心,能夠安心地走。當時還來不及去細想,更不知道自己會真正去做。
她又想到這句話。我的專業研究就是詞學啊。她想,必須做。
從浙古社接手的十箱資料,量大而序亂。有些文件袋上,父親做瞭歸類,寫上瞭“《天風閣學詞日記》的底稿”“《唐宋詞人年譜》的草稿”等。吳蓓在整理時發現,日記有缺。
夏承燾日記起於1916年元日,訖於1985年8月13日. 存世的日記手稿,所知者今存三處。
一處,藏於溫州圖書館(五冊)。當時,夏先生存於妻舅遊止水處,遊先生去世前,讓兒子遊汝嶽捐獻給瞭溫圖。
一部分,暫存在吳蓓傢的“聽風樓”(三十六冊)。
常雲先生,你傢裏還有沒有日記?她給吳常雲打電話。
你等等。硃宏達老師和你父親當年去北京取日記時,曾做過一個目錄。我拍給你看。
她一看,著急瞭,少瞭那麼多,等於前麵抄錄校好的初稿要推翻重做。
吳蓓有嚴重的過敏性鼻炎,舊稿子紙片風化,她不斷打噴嚏,流眼淚,夏天戴著口罩,護目鏡,戴上長袖套,以防過敏。
她做完初步的日記摸底工作,開始追蹤丟失的日記。她想,很有可能在浙大。
鬍可先問:吳蓓,你到底在找什麼?
我在找夏先生的那批日記,應該還有一批。她說。
“古人說父債子還,有我父親的簽字的手稿如果少瞭的話,我覺得我也有責任。”
1990年,夏承燾去世4年。
5月,他的兩個學生――杭州大學硃宏達和吳戰壘赴京,從夏承燾嗣子吳常雲處,取走夏先生手稿,其中,大部分為日記,一共70冊,吳常雲親筆齣具瞭清單:
《天風閣詞集》(一冊)
《永嘉夏氏五世係年》(一冊)
夏公日記(有詳細的年份和冊數,此處不一一列舉)
這份清單後,附有吳常雲的說明、簽名,以及硃宏達的落筆和吳戰壘的簽名,時間為1990年5月26日。
硃宏達將70冊中的23冊,轉交吳戰壘,為整理夏公《天風閣學詞日記》二編、三編之用。
1990年6月23日,硃宏達給吳常雲去信:
帶迴的七十冊夏公日記,其中二十三冊在京時已轉交戰壘兄,由他整理齣《天風閣學詞日記》第三冊。餘則我到杭後第三天,即交中文係資料室妥然保管,務請釋念。
因此,另外47冊,硃宏達先生歸藏於杭大中文係資料室。這便是日記的第三處:浙江大學人文學院資料室(下簡稱浙大),現有37冊(另十冊去嚮未明)。
吳戰壘也留字:
夏承燾先生日記(一九四七-一九七二)二十一冊、《夏氏五世係年》一冊、《天風閣詞集》一冊,共貳拾三冊,由我負責整理,並暫保管。
一九九��年五月廿九日 吳戰壘
吳戰壘取走的23冊手稿中,日記21冊,後來暫存在吳蓓傢聽風樓。而另外15冊“多齣來的”日記手稿,吳蓓在《夏承燾日記手稿考錄》中做瞭說明:“乃先父受之於吳無聞先生及吳常雲先生。”當時,吳敢隨吳戰壘去北京,吳無聞對吳戰壘說,你們整理完瞭以後,這份底稿你留著,做個紀念。
《夏承燾日記全編》最後一冊,有一張附錄,是吳蓓做的一張錶格:《夏承燾日記手稿版本存軼及齣版情況一覽錶》。
她對1916至1985年七十年日記的版式樣貌,作瞭一個考錄,內容包括各階段日記的名稱、各冊起訖時間、開本版式、存佚及齣版情況等,信息量極大。
同時,她以知情者的身份,對這批珍貴手稿在幾十年間、尤其是夏承燾去世後至今的流轉情況,“對世人做一個交待,俾使知其來去,察其究竟。” (注:這張錶格初製於2016年,曾附於《夏承燾日記手稿考錄》(刊於《詞學》第三十五輯)一文中,這次修訂後,置於全書最後)
除瞭如今藏於溫圖的五冊日記手稿,散於其他兩處的日記,兩個箱子,在夏承燾去世34年後,終於團聚。
吳蓓在附錄裏,記敘瞭一個現場――
藏於浙大及聽風樓兩處的手稿,已於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上午在浙江大學紫金港校區西區人文大樓一��一五室,悉數當麵歸還吳常雲先生,當日到會者有硃宏達、吳常雲、樓含鬆、鬍可先、陶然、吳蓓。曾藏於此兩處的日記,現盡歸藏北京吳常雲先生處。
【參考資料】
《夏承燾日記全編》吳蓓 主編
《夏承燾先生說詞》吳戰壘
《吳戰壘先生紀念集》吳蓓 吳敢 編
《夏承燾日記手稿考錄》吳蓓
《西湖鴛鴦麯――憶吳聞和夏承燾》 鄭重
《龍榆生與夏承燾交往考》汪海洋
《吳戰壘細說恩師夏承燾及其全集》丹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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