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3/2022, 2:49:21 PM
作者丨齊然
編輯丨漆菲
當俄軍2月24日宣布在烏剋蘭境內全麵開展“特彆軍事行動”時,許多人都預測戰爭會以俄軍快速壓倒性的勝利為結果。
然而,一個多月過去,烏剋蘭的重要城市中僅有梅利托波爾和赫爾鬆兩處落入俄軍手中。基輔和哈爾科夫的攻防則陷入僵局。甚至,烏剋蘭空軍還能零星升空襲擊俄軍。後者似乎也改變瞭戰術,更有耐心地在城市戰中推進。所有關於這場戰爭會快速結束的判斷,都落空瞭。
這場戰爭將走嚮何方?依然很難預測 。 但因為它, 世界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巨變 。在未來,當快速形成和平變得不再可能,當烏剋蘭局勢再也無法恢復到開戰前的狀態,戰火就會越過臨界點,帶來不可逆轉的一連串骨牌式反應。
烏剋蘭會變成阿富汗麼?
1995年,波黑戰爭中的薩拉熱窩圍城戰役已經打瞭三年,時任美國總統剋林頓一直避免大規模軍事介入。
◆1992年7月12日,波黑戰爭中的薩拉熱窩,平民在躲避狙擊手
12月14日,在奔赴波黑前綫和巴爾乾各國走訪多輪之後,當時53歲的參議院外交委員會成員喬・拜登在一次會議上大聲陳詞道:“歐洲不能獨立於美國存在,歐洲沒有自己的道德核心……現在齣現的任何行動都是因為美國,因為美國終於理解瞭自己的角色!”他支持美國對塞族武裝進行軍事打擊,介入冷戰後歐洲本土發生的第一場戰爭。
◆1995年12月14日,時任參議員的喬・拜登在美國國會就波黑問題發言。
27年過去,已成為美國總統的拜登,在二戰後歐洲最大規模的戰爭中選擇瞭和當年截然不同的姿態―― 保持冷靜 。
2月26日,俄軍齣兵烏剋蘭後,拜登對美國公眾錶示,不會和俄羅斯正麵軍事衝突,不然將可能導緻“第三次世界大戰”。3月12日,他再次重申稱,美國絕不會派遣軍隊進入烏剋蘭,更不會在烏剋蘭上空劃定禁飛區。
此前,圍繞波蘭的米格-29戰機能否支援烏剋蘭的問題,美國和波蘭之間多番拉扯卻一直擱置。美國《華爾街日報》稱,為瞭避免刺激俄羅斯總統普京産生誤判,拜登親自阻止瞭由美國轉送戰機給烏剋蘭的提議。
在開戰時,麵對俄軍的快速推進,白宮和北約似乎已經認定烏剋蘭無險可守。外交官不斷催促烏剋蘭總統澤連斯基離開基輔嚮西部城市利沃夫轉移。但隨後幾天,烏剋蘭成功延緩瞭俄軍攻勢,美國和北約齣現瞭一個新的選擇: 將烏剋蘭變成第二個阿富汗 。
1979年,蘇聯為瞭推翻視為眼中釘的哈菲佐拉・阿明政府,派軍閃擊阿富汗首都喀布爾,拉開長達十年的戰爭序幕。
本以為會在幾周內解決的戰事,隨著阿富汗各地穆賈希丁(聖戰者)武裝的崛起和來自西方國傢的武器與資金支持,導緻蘇軍在1989年撤軍時已有超萬人陣亡,為蘇聯後期的經濟、社會和國際關係留下一塊持久潰爛的膿瘡。
◆1988年5月21日,烏茲彆剋斯坦鐵爾梅茲,從阿富汗嚮蘇聯境內撤退的軍隊
早在俄烏開戰前,許多美國政治人物就大力支持這種不直接介入但讓俄羅斯“流血”的“阿富汗模式”,加州民主黨眾議員羅・卡納曾鼓吹說:“阿富汗戰爭在冷戰中讓他們很痛,這次(烏剋蘭)也會讓普京很痛。”民主黨參議院領袖舒默則提到:“烏剋蘭的抵抗會讓當年阿富汗對蘇聯的反抗顯得溫馴……普京會後悔的。”
對美國和北約而言,“阿富汗模式”是最低成本、最高收益的選項之一 。 他們隻需在各方麵加強烏剋蘭的長期作戰能力,提供基礎的輕型武器、資金和情報,以及道義上的聲援和經濟上的對俄製裁,就有機會把俄羅斯推入漫長的睏境和孤立當中。
對烏剋蘭人來說,陷入一場長期的阿富汗式的戰爭,必將帶來慘烈的災難,就算勝利也是慘勝。 正如阿富汗前總統卡爾紮伊最近警告的那樣:曾經的阿富汗戰爭不僅僅是一個國傢被大國競爭的遊戲所壓垮,它還引來無數的“國際戰士”和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變成瞭集結無數暴力思潮乃至恐怖主義活動的溫床。這種可能性,必然是烏剋蘭在未來所 不能承受之重 。
◆2022年3月7日,一群烏剋蘭難民在波蘭邊境城市梅迪卡
但眼下,阿富汗式的局麵似乎正在浮現。 雖然俄軍已在3月29日宣布縮減基輔和切爾尼戈夫一帶的部署,但麵對西方醞釀的有關“追究戰爭責任”的輿論和持續加碼的製裁措施,俄羅斯大概率要硬著頭皮將這場仗打下去,至少要實現足夠的戰略目標,以證明自己開戰的閤理性,並盡量逼迫烏剋蘭政府乃至西方在談判中讓步。
另一邊,已通過戰爭凝聚起民族意識的烏剋蘭,也很難立刻接受當前俄羅斯開齣的條件。 至3月29日,雙方談判進入第五輪,卻依然未有明顯進展。盡管烏剋蘭總統澤連斯基錶態願就烏剋蘭的中立問題與俄方積極談判,但 尚無跡象錶明烏剋蘭戰事將在近期結束 。
陷入矛盾的怪異戰事
這一方嚮決定瞭如今的戰爭陷入一種矛盾―― 在“治安戰”和“總體戰”之間徘徊不定 。
這場在社交媒體進行實時直播的戰爭,再度刷新瞭人們對互聯網時代的想象。 但能夠直播,意味著戰爭尚未摧毀城市中最脆弱的現代基礎設施――民用網絡通信和電力供應。過去三十年中,能被直播的戰爭往往不是高烈度的對抗,又或者其中有一方取得瞭壓倒性勝利。
可是,發生在烏剋蘭的戰事顯然 不是低烈度的 ――那些燃燒的、殉爆瞭的裝甲車和坦剋都提醒著戰事的殘酷。此外,它也明顯 不是一邊倒的 ――俄軍遠沒有達到能夠完全掌控局麵的地步。
◆戰爭中的馬裏烏波爾,一名行人
俄烏戰事是一場“治安戰”嗎?如果單看“去納粹化”的目的,它好像是。它被普京稱作“一場特彆軍事行動”,仿佛還是過去二十年的“反恐戰爭”那樣,是不對稱的、精確的手術刀式行動;但它又顯然不是――雙方都用上瞭重炮、飛機轟炸和直升機垂直投送。
那它是一場全麵戰爭嗎?它好像是,基輔一方已經為平民分發武器,將大城市打造成巷戰堡壘。俄軍對烏剋蘭的“非軍事化”要求,意味著會擺齣大兵團縱深穿插閤圍的大規模戰爭架勢,並將包圍殲滅烏軍的數十萬主力部隊;但它又顯然不是――進攻方沒有試圖徹底打垮防守方的抵抗意誌,乃至沒有大規模破壞包括電力、網絡、供水和鐵路在內的基礎設施。
既像這個也像那個,既不像這個也不像那個。 這場戰爭的怪異呈現無不在提醒著: 我們正在見證的是我們沒見過的東西,包含瞭許多難以預料的變化 。 畢竟,它的爆發本身就已齣乎意料,甚至連許多俄羅斯內部人士都沒反應過來。
就在普京宣布承認烏東地區兩個“共和國”獨立後,和普京熟識的著名戰略分析師、前俄羅斯軍事情報上校德米特裏・特列寜仍然傾嚮於認為總統是剋製的。“他開始時把調子抬得很高,然後降到一個極低的程度。”當時他的判斷仍是,普京不太可能發動大規模軍事攻擊――“這可能是個事態逐步降級的過程。”
普京隨後作齣的齣兵決定令人驚訝―― 它 開啓瞭二戰後歐洲最大規模的戰事 。 更令人驚訝的是普京在戰爭目標上的 “大雜燴” ――在“非軍事化”和“去納粹化”的概念之下,包括保護俄語地位、解決頓巴斯問題和剋裏米亞問題,逼退北約和集體安全等一係列相互牽扯卻並不在同一層級的議題被混閤打包。
似乎在普京眼中,所有議題都能通過一場戰爭得到解決。 這大大增加瞭戰爭的復雜性和混亂局麵。
◆漫長的頓巴斯戰爭造成瞭極大的破壞,圖為變成廢墟的頓涅茨剋機場
混閤的目的和混閤的戰爭形式也在不斷改寫烏剋蘭戰事的走嚮。這其中存在和平的機會,也包含糟糕的前景。
比如,如果進攻一方把總體戰的成分提到更高的優先級,那麼我們是否會在某天發現不再能看到直播,而平民也將遭受更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戰爭從此會不會變得更像是上世紀初期的那種血腥拉鋸?又比如,更多的第三方武裝是否會像阿富汗和敘利亞戰爭那樣被輪番投入戰場,讓目前僅限於兩國之間的正麵戰事變成另一場“小型世界大戰”?
除此之外,俄烏戰爭也存在升級的可能性。 美國國際關係學者阿什福德(EmmaAshford)在最近的一篇文章中警告稱,“俄烏戰爭大大增加瞭核武器大國誤判和衝突的危險,從而讓我們更接近於一場核衝突的邊緣。”普京在戰爭初期下令將俄羅斯的戰略核力量調升至“特殊戰備狀態”,更加觸動瞭這種擔憂。
烏剋蘭民族主義的“成年時刻”
2005年5月,在紀念衛國戰爭勝利60周年的慶典上,剛剛進入第二個總統任期的普京端坐在紅場觀禮台,50多國的領導人齊聚一堂,坐在他身邊的是時任美國總統小布什和法國總統希拉剋。以紀念反法西斯戰爭的名義,幾乎所有大國領導人都來到莫斯科,這是普京治下的俄羅斯和西方關係惡化前最後的融洽時刻。
十七年後,當普京對烏剋蘭發動軍事行動時, “反法西斯” 仍然是其最重要的閤法性論述。
剋裏姆林宮的指控是,冷戰結束後獨立的烏剋蘭將二戰中和納粹德國閤作的烏剋蘭激進民族主義者斯捷潘・班德拉抬高為民族英雄,並重新書寫二戰曆史,貶低蘇聯紅軍的反法西斯事跡,灌輸“去俄羅斯化”、反俄語,乃至對俄羅斯族進行“種族清洗”。
迴溯過往,班德拉和他活躍於1920-1940年代的“烏剋蘭民族主義者組織”(OUN),乃至他們在二戰中試圖和納粹閤作、對異族發動清洗以建立民族國傢的曆史,並非烏剋蘭特有。
反法西斯戰爭的宏大敘事讓人遺忘瞭一個事實: 當時遍地都是民族主義和法西斯主義的結閤或相互利用。 和日軍閤作的印度民族主義者錢德拉・鮑斯,又或是和德國納粹閤作的匈牙利霍爾蒂政權,乃至美國的3K黨運動,都是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時代産物。
烏剋蘭對那個時代的民族主義者的形象重塑,在今天的世界上也不“孤獨”。
十年前,伴隨著敘利亞戰爭引發的難民大潮,民粹主義和另類右翼運動在歐洲遍地開花。霍爾蒂政權被一些匈牙利人視為納粹犧牲品與國傢的殉難者;在法國,2021年人氣頗高的右翼候選人澤穆爾也為曆史上作為納粹閤作者的維希政權辯護……
這些“重寫曆史”的嘗試,和烏剋蘭民族國傢建構中復興右翼民族主義曆史的行動類似,都 強調民族國傢本身相對於一套全球秩序的獨立性。
英國曆史學傢亞當・圖茲(Adam Tooze)將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視為和1991年冷戰結束等同的時刻:一戰後,美國時任總統威爾遜倡導引入普遍的國際秩序,其中民族自決權和全球協作的道義角色淩駕於一切民族國傢的自我衝動之上;類似的,冷戰結束後美國代錶的秩序也獲得高於具體國傢主權的地位。
無論是1995年美國對波黑內戰的乾預,抑或1999年北約乾預科索沃戰爭,都是基於上述邏輯投入的政治實踐。
但正如一戰之後的“國際聯盟”秩序無法應對此起彼伏的民族主義-法西斯主義危機,冷戰結束後所幻想的曆史終結也很快被新的民族國傢危機所打破。
今天發生在烏剋蘭的災難早有先例。 盡管蘇聯解體維持瞭一時的體麵和平,另一個社會主義聯盟――南斯拉夫的解體,卻是上世紀90年代歐洲最大的人道主義災難:說著同樣語言的剋羅地亞族、塞爾維亞族和穆斯林波什尼亞剋族人同室操戈,將20世紀初對方和法西斯閤作的曆史搬齣來互相指控――塞族的“切特尼剋”、剋族的“烏斯塔莎”和穆族參與黨衛軍的故事,被用以反復動員民族仇恨。歐洲再一次齣現瞭針對平民的大規模屠殺。
烏剋蘭的戰爭災難,是否也會與血腥的南斯拉夫內戰類似,留下其曆史遺産?比如,它是否會成為烏剋蘭和俄羅斯各自民族國傢建構的關鍵事件?甚至成為未來民族神話和迷思的組成部分?
戰爭爆發前,烏剋蘭是一個被族群議題和蘇聯遺産所撕裂的社會 :西部的本土民族主義和東部對蘇聯時代的懷舊格格不入;2004年“橙色革命”的爆發更是加劇瞭國內的這種分裂。
然而,母語為俄語的猶太後裔澤連斯基的當選,連同和俄羅斯戰爭的緊急狀態,很可能會塑造齣對外團結的形象,並重塑烏剋蘭人的國傢認同。 這場戰爭或將成為烏剋蘭民族主義的“成年時刻”。
這場戰爭也讓俄羅斯的民族主義從蘇聯遺産的軀殼中脫離開來。
執政二十年間,普京的內外政策經曆瞭巨大轉型。 2003年訪問英國時,普京對俄歐關係的想象是,從北海到符拉迪沃斯托剋都將是俄羅斯-歐洲一體化的一部分。然而在經曆瞭格魯吉亞戰爭、阿拉伯之春和敘利亞戰爭後,普京的政策掉轉瞭方嚮。新提齣的 “歐亞主義” 意味著放棄和歐洲的一體化,轉嚮堅持以東正教和 “俄羅斯世界” 為核心的保守價值。
在普京的第三和第四個任期中,俄羅斯的國傢政策中加入瞭諸多東正教和保守要素,如抵製歐洲的性彆理論、強調傢庭價值和東正教信仰。俄軍更在2020年紀念衛國戰爭75周年之際落成瞭高達75米的“俄羅斯軍隊主教堂”,將衛國戰爭勝利紀念日納入東正教的禮儀體係。
◆2020年6月14日,俄羅斯國防部長紹伊古和東正教牧首基裏爾在落成不久的俄羅斯軍隊主教堂
尤其是自2014年開始的頓巴斯戰爭,俄羅斯指責烏剋蘭對俄族和俄語人群進行“種族清洗”,體現齣瞭鮮明的民族主義立場。
戰爭將這套邏輯往前推進瞭一步。 西方的製裁是否會加速俄羅斯經濟和全球化市場的“脫鈎”?一些俄羅斯知識分子似乎認為“脫鈎”將帶來機會。俄羅斯學者特列寜稱之為“俄羅斯聯邦的重建”,“它是俄羅斯國傢、俄羅斯製度、俄羅斯經濟、俄羅斯社會更廣泛意義上的轉型過程的一部分,途徑是通過擺脫源自西方的全球化的最後殘餘痕跡”。
相比一場國傢間的戰爭,俄烏戰爭也許更像一場內戰――蘇聯解體時沒有爆發的內戰的最終上演。 通過把烏剋蘭貶斥為“列寜的創造”,把葉卡捷琳娜大帝在今天烏剋蘭境內獲得的“新俄羅斯”提上曆史論述,普京對俄烏關係的理解從蘇聯的曆史遺産轉嚮瞭對俄羅斯帝國的緬懷。
但接下來,隨著這樣的曆史論述強化,也隨著軍事行動的發酵,“歐亞世界”中的其他前蘇聯國傢――如哈薩剋斯坦和阿塞拜疆,將如何理解俄羅斯所主導的歐亞一體化? 烏剋蘭戰爭對曆史遺産的衝擊,也許會誘發更多餘波。
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彆研究院執行院長楊成就指齣,“如果烏剋蘭未能按俄羅斯預期的那樣,放棄對剋裏米亞的主權聲索且同意成為中立國,俄羅斯能用自己的文明認同消解蘇聯解體三十年來日益強化的烏剋蘭獨立身份嗎?”
在他看來,對於整個後蘇聯空間內的新興獨立國傢來說,如何迴應普京建立新的“認同範圍”的努力,已經變得十分迫切。
這一局麵也像是亞當・圖茲筆下的上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 自由主義自信能掌握整個民族國傢體係,但後者迸發齣更大的力量,顛覆瞭戰後和平。
類似的,當年的戰敗對手―― 蘇聯殘存軀殼上誕生的新的民族國傢,開始藉助包括戰爭在內的手段,否定和改變二十世紀留下的普遍性國際體係想象瞭。
2015年,莫斯科再度舉行盛大的反法西斯戰爭勝利紀念儀式。時值剋裏米亞危機後,俄羅斯和西方的關係跌入冰點。和以往的儀式一樣,國防部長乘坐的檢閱車準時從剋裏姆林宮駛齣。與十年前不同的是,鏡頭有意識地對準瞭車上站著的國防部長紹伊古。他緩緩伸齣手,在胸口劃瞭一個十字。此時鏡頭上移,對焦在剋裏姆林宮的宮門上方,如今懸掛瞭一幅耶穌基督聖像。
◆ 2015年5月9日,勝利日遊行上,國防部長紹伊古在胸前做東正教手勢
戰爭的影響正不斷蔓延
俄烏戰爭打響後,“進攻性現實主義”國際關係理論的代錶學者約翰・米爾斯海默在美國遭到瞭輿論攻擊。
這緣於米爾斯海默最近發錶的一係列意見:他認為北約不應該東擴,應當承認俄羅斯擁有自己的勢力範圍和類似“門羅主義”的外交政策。他還認為,不應該花費力氣和俄羅斯對抗,因為在他看來,美國接下來的主要對手是中國。
上述言論遭到自由主義擁護者的強烈抨擊。波蘭裔美國曆史學傢安妮・阿普爾鮑姆(AnneApplebaum)就指責他為普京發動戰爭提供瞭閤法性。“莫斯科需要有人說西方應為俄羅斯的‘入侵’負責,而不是由於他們自身的貪婪和帝國主義。美國學者(指米爾斯海默)提供瞭這種敘事。”
這樣的爭論,類似於冷戰初期兩位美國蘇聯問題專傢 ――“遏製戰略”締造者喬治・凱南(George Kennan)和前代理國務卿查爾斯・波倫(Charles Bohlen)之間的針鋒相對。
前者認為,美蘇應該劃定界綫和勢力範圍進行分治,並認為“隻要任何一方都不試圖以對方為代價、用挑釁性甚至強製性的方式來拓展其體係的範圍,為何兩種體係不能在同一個世界和平相處”;後者則堅持民族自決原則和大國閤作原則,認為自由主義無法嚮蘇聯妥協讓步。
最終,凱南的原則成為東歐“鐵幕”的基礎。 美蘇在冷戰中設立瞭一係列的安全格局,如華約和北約的製衡,有關核武器的“確保相互摧毀”戰略等。此外,蘇聯與歐洲也達成瞭一係列閤作項目――石油與天然氣的采購協議、糧食安全和公共衛生閤作……這些環環緊扣的設置,為冷戰時期的歐洲提供瞭一層層安全閥門。
但進入後冷戰時代,歐洲國際關係中的強勢一方更傾嚮於當年波倫的態度。歐洲與俄羅斯高層的政治邏輯也變得大為迥異。
在各地爆發大規模反戰抗議的時刻,普京試圖通過高層協議實現勢力範圍劃定的訴求,恐怕很難在如今的歐洲得到認可。 和米爾斯海默當年提齣的理論不同,眼下美歐所說的“現實主義”更類似上世紀90年代美國剋林頓政府時期的外交政策,以冷戰後美國的意識形態為準繩,不再考慮為對手留齣“勢力範圍”和“緩衝”,策略上更加具有攻擊性――這也被曆史學傢佩裏・安德森稱之為 “好戰的自由主義” 。
烏剋蘭確實是這一政策的實踐場―― 歐美國傢並沒有親自齣馬,在進行輿論譴責和製裁的同時,也積極嘗試打造一個現實中對俄羅斯構成重大打擊的“阿富汗泥潭”。
隨著戰事的推進,本來傾嚮於和北約保持距離的歐洲大國紛紛加入製裁俄羅斯的行列。 其中最大的轉變莫過於德國。當地時間2月24日,德國總理朔爾茨在國會講話中強烈抨擊普京,與此同時宣布德國增加1000億歐元軍費,將軍費開支直接翻倍。他還宣布,德國將嚮烏剋蘭運送殺傷性武器支援。
◆2022年2月,一隊德軍機械化步兵在明斯特訓練
這番講話在二戰後是頭一次。它的曆史意義在於,德國作為二戰戰敗國,在俄羅斯這樣的戰勝國麵前,一直被曆史的“負罪感”所束縛。這是德國第一次公開、猛烈地抨擊二戰戰勝國,預示著德國在歐洲防務安全中的地位和扮演的角色將發生結構性變化。
朔爾茨在講話中還宣布,德國將暫停“北溪-2”天然氣管道項目的認證程序。這也是一個曆史時刻――從冷戰開始,從西伯利亞伸嚮歐洲本土的蘇聯/俄羅斯天然氣管道就是東西方閤作的象徵與標誌。這一冷戰時代留下的“穩定器”隨著俄烏戰爭而開始動搖。而它是否說明,冷戰時期東西方留下的安全格局,到瞭難以承受而行將瓦解的前夜?
在歐洲之外,這場戰爭帶來的影響也正在蔓延―― 它持續得越長,後果就將越深遠。 印度已經開始討論是否遲早會遇到在俄、美之間“選邊”的問題,伊朗和委內瑞拉和美國的關係也麵臨微妙變化。
在俄羅斯周邊,冷戰中沒有加入北約的瑞典和芬蘭也在戰爭刺激下産生瞭“入約”的聲浪。
芬蘭五年前的一份民調顯示,隻有19%的民眾支持加入北約。而最近,這一數字超過50%。芬蘭民間的一份“入約”請願得到超過5萬人聯署。3月9日和10日,芬蘭總理馬林和總統尼尼斯托先後錶示芬蘭將會細緻討論是否應該加入北約的問題――盡管短期看來,芬蘭仍會保持在北約之外。
而在瑞典,現任總理安德森宣布將軍費增加到GDP2%的水平。盡管其領導的中左翼政府確認不會提齣加入北約,但在野的中右翼政黨已在北約議題上躍躍欲試。
就中國周邊形勢而言,變數和挑戰也在加劇。 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在近日提齣考慮修改憲法,將自衛隊明確納入憲法第九條。日本2022年的軍事開支也將達到5.4萬億日元(約閤470億美元),連續第八年維持增長態勢。
這場戰爭無論勝負、以何種方式解決,給世界格局帶來的衝擊都是巨大的。 屆時,軍備競賽、外交對峙不僅會席捲歐洲,也終將撼動全球化世界早已“韆瘡百孔”的根基,把更多危局推至中國周邊以及世界其他區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