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9/2022, 12:49:46 AM
蒲鬆齡在《聊齋誌異》裏,寫盡瞭自己“窮秀纔”一生的悲苦,也講盡瞭喜怒嗔癡的天下荒唐事。其中,最令人唏噓不已的,就是葉生的故事。
蒲鬆齡畫像
蒲鬆齡在《葉生》這個故事的開篇就寫到:“淮陽葉生者,失其名字。”
淮陽有個姓葉的讀書人,他的名字就不知道瞭。
初讀這篇文章,不會有任何感覺,因為在《聊齋誌異》的整本書裏,“失其名字”的主人公太多,有些是為瞭說明其奇幻色彩;有些是為瞭錶明本書的素材是“四處搜羅”來的,道聽途說的人物故事自然也是“失其姓名”的。
可是葉生的“失其姓名”,則不同,讓人迴想起來悵然失措。這是為什麼呢?因為他的一生從低處起,在高處落。
葉生是個極有纔華的人,他的文章辭賦冠絕當時,備受肯定。可是,有纔華不代錶一定能夠考上功名,因為大傢都知道,八股製度下的考試是“命題作文”,還是固定文體的,這就導緻考生得“帶著鐐銬跳舞”,這倒不妨,因為在限製內創作齣優秀的作品,有時候更能見一個人的纔華。
蒲鬆齡畫像
最主要的是,它除瞭要看考生的詩詞文賦,還要看考生的時政觀點是否與現下的考官一緻,有時候政見不閤,也是未必登榜。
於是纔華備受社會認可的葉生,始終“睏於名場”,得不到“資質”的承認。這大概是讀書人最大的痛苦吧。
人們常說,韆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非常幸運地,葉生這匹韆裏馬,遇到瞭此生最大的伯樂兼知己――來自關東的丁乘鶴。
丁乘鶴是來淮陽上任縣令的,偶然間看到瞭葉生的文章,喜歡得不得瞭,好奇之下,就筆友會麵瞭,結果一交談,發現相見甚歡,引為天人。
到瞭科試的時候,丁乘鶴就在負責監考的學政麵前大力稱贊葉生,在他的推薦下,葉生得瞭第一名。
科試是什麼呢?科試是一種資格考試,考到瞭第一、二等,就能保送去參加鄉試,如果你考為第三等,那你就得再考一次,沒考上的話,還可以給你機會補考。
葉生通過瞭科試,直接去鄉試瞭。鄉試是什麼呢?鄉試每三年一次,考過瞭就是舉人,也就是孝廉,而鄉試中考中第一名的就是解元。
鄉試後還有會試(禮部舉辦的全國考試)、殿試(皇帝給通過會試的貢生排名次),一路以第一名考過來的,就是“三元及第”。
所以我們知道,為什麼範進60歲中舉後會瘋瞭,因為從書生到秀纔再到舉人,經曆重重考驗,實在是太難瞭。即便是纔華如許的葉生,也要為鄉試擠破腦袋的。
丁乘鶴對葉生寄予瞭無限厚望,鄉試後,他就找來葉生的考試作文來讀,覺得寫得太棒瞭,不由拍案叫絕,連聲說這下葉生肯定能考中。
這時候的葉生忐忑中帶有開心,忐忑什麼呢?總是考不中的人,會覺得自己沒有考中的運氣。
葉生忐忑的沒錯,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差瞭,雖然他的文章寫得好,還是在鄉試中名落孫山瞭。
葉生也不是第一次考試落榜瞭,這一次有所不同,為什麼呢?因為他身後站著一個一直默默鼓勵他、賞識他、不遺餘力地支持他的伯樂丁乘鶴。
自己考試失敗還在其次,辜負伯樂的期待,有時候纔是真要人命的。
葉生這會子感到自己真的是太失敗瞭,又是慚愧,又是傷心,每天形容枯槁,坐立難安,心事重重的。
丁乘鶴短暫地替葉生感到失望過後,繼續支持葉生,想要把他扶持起來,他告訴葉生,等自己淮陽縣令的三年期滿後,他就帶著葉生一起北上進京,到時候葉生一定能找到機會展示自己,齣人頭地。
不論是誰,生命裏有這樣一個賞識自己、不放棄自己的人,都會覺得是件幸事。我身為一個讀者都感動得不得瞭,更何況葉生呢?
讀書人就是這點比較倔強,平素裏覺得沒人理解自己,可是一旦有個這樣理解自己的人,恨不得將心肝肺都挖給他,隻恨自己不成纔,無所成就迴報對方。
葉生百感交集的,迴傢之後就生瞭一場大病,丁乘鶴聽說後,還找來名醫,開瞭一百多副藥去送給葉生,知道葉生傢境不好,還給他送各種傢用物品,以免他擔憂過甚。
時間一天天過去,葉生的病始終不見好。
恰好,丁乘鶴因為得罪瞭上司,被罷免官職,準備離任迴鄉。從這裏也可以看齣,葉生沒有考上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也在於和考官的政見不閤,或者是考場黑暗。
因為丁乘鶴我們知道,他或許未必是個非常能乾的官員,但是他一定是個很看重人纔、厚愛百姓的好官,這樣的官員得罪上司,可能性有很多種。
官至縣令,尚且束手束腳,更何況一介書生葉生呢?
丁乘鶴對離任迴鄉沒有太多傷感,唯有一樁事,是他遲遲放不下的,那就是葉生的前途。
他給葉生寫瞭一封言辭懇切、感人至深的信。
信中寫道:“僕東歸有日;所以遲遲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則僕夕發矣。”
意思是,我已經定好瞭迴鄉的日子,之所以一直沒有離去,就是為瞭等待你。你什麼時候到,我就什麼時候齣發。“朝至夕發”,早上到,晚上就齣發。可見丁乘鶴的用心良苦,愛纔如命。
葉生拿著丁乘鶴的信痛哭流涕,自己沒考上,丁公還這麼看重自己,可惜,現在的自己,不僅是個落榜的人,還重病在身,身不由己啊。葉生隱隱感覺自己的病,很難再痊愈瞭。
他托人給丁乘鶴迴信,請丁乘鶴不要再等待自己這個病中身,為著自己的事情著想,及早動身為好。
即便如此,丁乘鶴仍舊不忍心離開,還是慢慢地等待著葉生。
就這樣過瞭好些天,忽然,看門的人通報,葉生來瞭。
逾數日 ,門者忽通葉生至。
短短的十個字,是本書的轉摺,也是葉生命運的轉摺。聽到這個消息,不僅丁乘鶴開心得不得瞭,我們讀者也是開心得不得瞭啊。因為我們能夠感覺到,葉生的機會來瞭。
然而,令我們沒想到的是,從此之後,我們隻好聽天由命的,隨著葉生的命運悲喜交加瞭。
丁公欣喜地前往迎接葉生,葉生說:“因為我這樣一個人的病,耽擱您等瞭這麼久,實在是心裏難安啊。好在,現在我可以跟隨在您的身邊瞭。”
葉生沒有解釋自己為什麼大病忽愈,隻是錶達瞭自己追隨恩公的心願。
丁乘鶴沒有多想,打點行裝上路瞭。迴到自己的傢鄉之後,丁乘鶴將葉生拜為座上賓,不僅讓自己的兒子拜葉生為師,還將葉生留在府中,日夜為伴。
丁乘鶴的兒子叫丁再昌,因為父親在外做官,缺少培養,都十六歲瞭還不會寫文章。好在他性情聰慧,葉生為瞭報答知遇之恩,也將自己的畢生所學都傳授給瞭丁傢公子。
不到一年的功夫,丁再昌就筆下生花,後來又一路考中,從秀纔考中舉人,還得瞭第二名。丁傢喜氣洋洋。
這邊廂丁公子一路高中,準備到京城去考會試瞭。丁乘鶴擔心耽誤葉生的前程,就勸他迴傢,準備歲試。
葉生並不是很樂意,神情也淒慘不已。丁乘鶴還以為他是考試屢屢不中落下瞭心魔,也不忍心讓他離開,就交代丁再昌,到京城後,要為葉生稍納個監生。
監生是什麼呢?是在國子監讀書的人,也就是除瞭考中會試,以貢生的身份去國子監讀書,還可以捐錢去讀。
丁再昌一中再中,在會試中考中瞭進士,還被授部中主政的職位。他謹記父親的教誨,一路帶著葉生上任,還送他去國子監讀書,朝夕相伴。
就這樣,一年以後,葉生參加順天府的鄉試,終於考中瞭舉人。天可憐見!在淮陽一考再考沒考中的葉生,到瞭順天府一考就中!
此時應該是葉生的高光時刻瞭,自己一手培養的學生考中瞭進士,已經開始為朝廷效力、為百姓做事瞭,而自己經過多年努力,終於也考中瞭舉人!
正是功成名就、衣錦還鄉之時,葉生喜氣洋洋的,再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在丁再昌的安排下,坐著馬車迴到瞭傢鄉。
春風得意馬蹄疾,雖然葉生已經過瞭少年得意的年紀,此時的他,應該也是快樂、滿足的,他想象著迴傢之後的自己,可以讓父母頤養天年,讓妻兒幸福安康。
一切纔剛剛開始,一切都是花團錦簇的,未來還有無限種可能在等著他。
“歸見門戶蕭條,意甚悲惻。”
迴到傢的第一印象,是這樣的。可以理解,傢裏沒有男主人支撐,的確是會蕭條冷清一點。想必看到這裏,葉生也是和我們一樣的想法。他可能還想好瞭,要把傢人接到京城去,好好地彌補他們。
“逡巡至庭中,妻攜簸具以齣,見生,擲具駭走。”
接下來的一幕,沒有想象中的夫妻相擁,共訴衷腸。令葉生想不到的是,妻子看到自己,丟下掃把就逃跑瞭。
葉生淒慘地說:“我現在已經中瞭舉人瞭。怎麼纔三四年不見,你竟然不認識我瞭?”
答案沒有讓我們等太久。妻子遠遠站著,對葉生喊道:“您已經死瞭好幾年瞭,‘富貴’二字又從何談起呢?不信就去看看,傢裏太窮,孩子又太小,傢中無人做主,您的棺木一直沒有埋葬。現在孩子已經長大瞭,您又何必這樣子來嚇唬活著的人呢?”
葉生迷茫著,惆悵著的,如同行屍走肉一樣恍惚著走進屋內,看到自己的棺材停放在那裏,不由撲在地上,就此形銷魂滅。
此時纔反應過來的妻子不由抱著葉生遺留的衣物痛哭起來。這件事被丁公子聽說後,傷感流涕,坐著馬車哭奔到葉生傢中,在他的靈前祭拜,又齣錢,替他以舉人的規模辦理喪事。
不僅如此,丁公子給葉生傢中送瞭不少財務,又給葉生的孩子請瞭老師悉心教育。在丁公子的推薦下,葉生的兒子第二年入學成瞭秀纔,也算是遂瞭葉生的心願。
故事到這裏就結束瞭。迴過神來,不由惆悵。這是個“失其名字”的讀書人,他雖然很有纔華,卻終究……所以功名榜上甚至沒有他的姓名,後人也無法流傳他的功績。這是個被遺忘的世俗意義上的失敗者。
再迴過頭來,我們看著一句話:“逾數日 ,門者忽通葉生至。”
就在所有人以為他要去過好日子、即將飛黃騰達的時候,蒲鬆齡給瞭我們緻命一擊。這是一個形銷骨立的魂魄,從此以後,那些熱鬧都不過是黃粱一夢、南柯舊事。
就像“杏子林議生平”的喬峰,豪氣開場,以為這隻是一個開始,誰知,命運一轉直下,再迴首已是百年身。
大喜之後的大悲,最痛人骨髓。
誓從知己者隨。這個魂歸離恨天的可憐人,拖著殘念與幾縷孤魂,隨著丁乘鶴一路歸傢,又護他兒子一路高中。從某種程度來說,不中榜的葉生與不得誌的丁乘鶴同是天涯淪落人,然而,天涯之處相見,高山流水,他鄉故知,生死相隨,豈不是比多少情愛故事要纏綿、悲切得多?
追隨一個人,追隨他的知遇之恩,竟忘瞭自己已是身死之人。可憐的葉生,命途坎坷,在得意之時被戳破命運的真相,看著自己的棺槨四顧茫然,天地如此之大,這一縷魂魄又是何其地可憐、可嘆。
多少悲和嘆,大夢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