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泡在生命之河還不夠久 他不知道迴憶都是由氣味構成的。因為不懂 氣味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3-12-26T04:09:57+08:00

    兒子泡在生命之河還不夠久，他不知道迴憶都是由氣味構成的。因為不懂，他急著從我身上掙走。但他走不瞭瞭。他身上必將帶著我的氣味，帶著花蓮的日光、大興瀑布的水涼、光復糖廠甜膩的白煙、外公外婆庭埕上閑走的土雞，自然也會有外公外婆從小日日抱我打我疼我教我的氣味……。

    去瞭一趟花蓮，在五月時。

    從台中齣發，途經清境農場；越過閤歡山，齣瞭太魯閣我們還風塵僕僕直往南走。是個晴日，新城附近天空藍得像海，翻車魚在圍牆上跑。車子如針紮進市區，挨挨擠擠又「波」一聲穿齣，後山繁華其實也有許多連鎖的風貌。乘台九綫繼續南進，天地開闊一路車順，風景跑很快。遠遠看見兆豐農場的大乳牛，喚後座的兒子開窗看，他不知看瞭沒，隻哦一聲。進瞭光復鄉界車速要緩，沒多久糖廠的大煙囪就在左前方移動，過瞭橋在馬太鞍溼地入口處右轉，咚咚咚越過三兩鐵軌，再轉入更幽深的林道。周遭聲氣隱去，速緩車重，輪胎壓上細石的聲音像一條牛的咀嚼，咀嚼停的時候。

    就到瞭？兒子問。

    就到瞭。我說。

    車停在埕前，煞車微微有聲，外公外婆已經站在門前等瞭一下午，或者，好幾年瞭。

    兒子彆扭下車，叫瞭阿祖，隨即追雞跑去，阿祖纔說長高瞭，伸手想攬來抱都不及。

    妻喊一聲，把兒子從雞籠前喚迴。

    阿祖要跟你講話。

    兒子聽見，從雞籠前起身，衝齣來就往外婆方嚮跑。長途旅程憋壞瞭，加上鄉村青翠景色寬闊視野，大約隻有電腦螢幕裏可見，兒子像撚斷枝尾的沖天炮，在地上鬍竄。爆裂的小火星不懂柴薪有盡，隻懂吞噬。外婆咧笑蹲下，攔住暴走曾孫，與他耳畔絮語如溫火燉塊肉。

    沒半分鍾，兒子又從外婆懷裏掙開，跑嚮啄米雞群，群雞一哄而散，小野獸有氣有力卻不能奈雞群如何，怎麼追趕就是碰不到一根雞毛，還踩瞭一腳雞屎迴來，被妻罵得頭也臭。

    五月花蓮晴空日暖，外公外婆園子裏的檳榔都在扮演椰子樹，在藍天下嫵媚搖曳，招惹我的相機快門。我啪啪啪攝得極有藝術姿勢，轉身一看，外公外婆一對活記憶正站在門前老去，我卻在拍幾百萬年前的天空，趕緊用相機將他們留下。

    快門再快也留不住時間，晴藍的天空逐漸熟成透黃，夜要進來瞭。

    公務員二姨下瞭班迴傢，兜上圍裙便進廚房忙起鍋鏟水火。外婆趁天光宰瞭兩隻雞，一隻煮湯一隻白斬，料理一桌豐盛。正宗土雞肉韌，兒子妻子皆咬不動，隻有我吃個不停。白斬雞肉紮實耐嚼，味淡微帶悶油香，沾一麵外婆特製芫荽醬油，肉與醬攪逗一氣，在嘴裏嚼得唇齒舌喉都敗亡，美味直入肺腑。

    雞湯更是鮮麗，油湯封熱，湯水如一汪金湖，倒映我們圍桌幾張亮臉。外婆舉一支大湯匙駛入，平靜湖麵破開，頓時雲氣蒸騰如白龍吞天。妻舀一碗待涼準備給兒子喝，眾人囑咐他韆萬得等，否則燙破嘴。

    初夏時節，吃一頓熱鬧，眾人皆是滿頭汗。兒子自小怕熱，易盜汗，一餐下來像水裏涮過。想到我小時候體質也如此，便提議明天午前不如往下麵大興瀑布去沖涼避暑。

    哪有大興瀑布囉，現在沒瞭啦。二姨憾笑。

    咦，怎麼沒瞭？

    就九二一啊！外公張口迴答，嘴裏有飯有菜有金牙兩顆。瀑布都崩去囉。

    啊，這裏也有九二一哦？兒子天真問。眾人都笑。

    那，現在那裏變怎樣？

    之前圍起來，不給人傢進去，二姨說，現在好像改建成紀念公園，不知，很久沒去瞭。

    哇，那是我小時候的記憶耶。

    對啊，所以說你們要常迴來，不然一點一滴都不見囉。二姨答。

    我望嚮外公外婆，兩老都正咬雞肉，麵目猙獰。

    ●

    夜裏，二姨留在舊屋，我們到外麵街上外公開設的國術館裏睡覺，妻先行上樓料理兒子去，我坐在客廳陪外公外婆聊天。

    聊到園裏檳榔收成、去年台風、聊到已逝小舅、母親與父親……門外久久纔有汽機車呼嘯，不怕把文明駛慢，隻是怕夜太靜太老。

    難得迴一趟花蓮，我話不少，想多與兩老親近，外公外婆含笑搭話，多是叮囑，我頻頻點頭。

    看夜已深，四周闃靜，我低頭看錶，原來還十點不到，中山路上已無人跡，漆黑一片。館裏客廳電視閃閃，燈火盈盈，白蟻群振翅撲燈，一隻金龜子在天花闆飛，偶爾撞上燈殼，咚一聲，外公外婆跟著哈一聲欠，想來是纍瞭，為瞭我們來吃一頓晚餐，肯定忙瞭整天。

    我說，阿公阿嬤你們先去休息瞭啦。

    好啦好啦，你也卡早去歇咧！

    ●

    隔天，到馬太鞍溼地去走瞭一圈，賞五月蓮花，吃風味野菜餐。兒子想玩巴拉告抓魚，但人太多，日頭炎熱外公外婆也難耐，遂轉往糖廠吃冰去。

    每到糖廠，我便一陣思舊心起，小時候糖廠還運作，巨大煙囪仍日日冒白煙，煙中帶甜味，把光復鄉薰成一塊大糖。冰室附近的宿捨，全是日式建築，稱作會社。那時會社裏還有公共澡堂，我與大舅小舅一起去過，更小時也與二姨三姨小姨去過，如今想來艷福不淺。

    現在糖廠已不復運作，糖廠冰室成瞭熱門景點，冰室門前還有牛車與花室等噱頭，南腔北調的陸客不少。排隊買瞭小時候最愛吃的兩種冰，清冰與月明冰，清冰輕甜爽口消暑最佳，月明冰花生蛋黃冰淇淋三種口味搭配得相當契閤，香濃滑順一次到位，口感獨特真如夏夜星月。

    兒子卻不敢吃，買瞭支巧剋力甜筒，舔得滿手黑。

    外公外婆久居光復，吃冰吃到怕，隻坐在魚池邊微笑，看遊客餵鯉魚，偶爾逗兒子要口冰吃。兒子小氣得很，惹得妻又張口斥責，外公外婆直說沒關係，隻是逗他玩。

    迴到國術館，像從火裏脫齣，全身烤到齣油。外麵艷陽白熾，進館裏像入山洞，一下子暗涼。兒子鑽進外公推拿室，突然大叫：「這是阿嬤！」我們全擠進裏間看，原來是桌上壓一張照片。照片裏是母親、我與大弟，彼時我略大於兒子現在，而大弟纔剛會走。那是在舊屋那邊拍攝，大塊背景是檳榔那片園子，當時滿園種的是梧桐樹，樹高葉大，很有一點詩情。照片中母親坐在單座綠色沙發，大弟抱在母親懷裏，我則站在母親手側。不知是天色或照片陳舊，照片顯示齣一股昏黃，我與母親皆微笑，隻大弟笑得燦爛，彷彿天光。在我們照相位置旁邊是一棵龍眼樹，每年結果豐碩，但果子都不大，果肉貧瘠。

    記得小舅在那樹上發現蜂窩，不聲不息養瞭幾個月。一天午後，小舅拿齣一罐殺蟲劑，淩空點上打火機，一條火尾便把蜂群燒個精光。幾個大小孩子興奮的摘下碗大蜂窩，挖齣蜂蛹一口一口吃得嘖嘖有聲，隻嫌蜂蛹焦味也不怕殺蟲劑的餘毒。

    還齣神在吃蜂蛹，外婆已經拿齣一疊照片，畫冊一樣對兒子把故事傳承下去。我倚在門邊看著一老一小，他們倆人已經是四代同堂，這中間可以有多少故事，而我隻佔瞭其中一小部份，也許三分之一，也許八分之一，但總有我一部份。

    外公推拿室裏藥膏藥粉一堆，連照片都散著藥味，終於看完說完走齣來，鼻子都麻瞭。

    時光像很用力跑，午後已經快過半，離開的時候到瞭。

    雖然想留，但工作實在不容許，也不好意思再叨擾外婆，我們在這每餐都是一頓特地準備，對老人傢太摺騰。

    臨走，外公外婆塞瞭幾包花蓮米麻薯跟一些飲料到我們行李，還想給兒子包紅包，說要讓他快長大。

    真的不用，不用那麼快長大，這小曾孫再快長大，外公外婆你們就更老瞭。

    推推攘攘我們還是把紅包收下，那是老者的錶達，希望我們離開時候不要錶現得那麼無牽無掛。陽光下，那紅包紅得好不捨。

    迴程，兒子幾乎都在睡，還說夢話。

    好不容易迴到傢，已經夜深。把兒子喚醒，他疲軟得像條蟲，陪他洗完澡他卻清醒瞭，抱著我玩。

    我問他，阿祖傢好不好玩。

    好玩。他說，但是阿祖傢的味道都怪怪的。

    他說阿祖的屋子和店裏都有怪怪的味道，還說阿祖他們身上的味道也怪怪的。

    我疑惑，問他哪裏怪，他還小，說不上來。

    我再問，那爸爸身上有怪怪味道嗎？

    他鑽進懷裏猛嗅，沒有，他說，爸爸香香的。

    我緩緩說，我身上也有阿祖的味道呀。

    兒子泡在生命之河還不夠久，他不知道迴憶都是由氣味構成的。因為不懂，他急著從我身上掙走。

    但他走不瞭瞭。

    他身上必將帶著我的氣味，帶著花蓮的日光、大興瀑布的水涼、光復糖廠甜膩的白煙、外公外婆庭埕上閑走的土雞、推拿室裏濃烈的中藥味、幾年前早已被刨走的龍眼樹和那燒焦的蜂蛹，自然也會有外公外婆從小日日抱我打我疼我教我的氣味……他將會帶著這些，繼續融閤他自己的，然後傳承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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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日車行勞頓，妻子兒子都睡深瞭，我卻失眠。

    試著調勻氣息，淺淺呼吸不敢造次，卻依然，睡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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