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7/2022, 4:15:26 PM
錢謙益是明末清初著名文人,崇禎年間任至禮部侍郎。錢氏博學廣文,藏書樓絳雲樓在他晚年遭遇瞭一場頗為蹊蹺的火災,直接釀成瞭“江左書史圖籍一小劫”。此外,他與紅粉知己柳如是的故事,也一直為人所津津樂道。甲申國變,錢謙益曾趕赴南京,一度寄希望於福王硃由崧領導的弘光小朝廷,但腐朽的南明政權一年不到即宣告覆滅。清兵南下,他以迎降授任禮部侍郎,這一舉動不僅為士論所詆,也導緻他身被貳臣之名。入清以後,錢謙益曾因支持反清起義入獄,付齣瞭慘烈的政治代價,齣獄後他返鄉著述,潛心佛教,在這一階段曾暗中支持和聯絡反清復明活動。他的兩部詩文集,《初學集》是在明亡以前所作,而《有學集》則在入清之後結集,他曾聲稱甲申國變後不作詩文,但最終不廢吟詠,隻是《有學集》所收的詩歌作品大多情感沉痛,近於哀哭。
晚明纔子的宦海浮沉
錢謙益早有纔名,高中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進士,當時主持考試的內閣首輔為東林黨人葉嚮高嚮來看重錢謙益,本擬將他取中為狀元,但由於進士韓敬及其師湯賓尹為排除異己,暗中運作,導緻殿試的狀元最終落到瞭韓敬頭上,錢謙益僅屈居第三,錢、韓兩人亦就此結仇。錢謙益自視甚高,也確有卓越纔情,平素以明末文壇宗主自居,“一代詞章孰建鑣,近從萬曆數今朝”(《姚叔祥過明發堂共論近代詞人戲作絕句十六首》其二),在明代前後七子身上投射瞭對自身詩學地位的想象和構擬:“吳中往往饒纔筆,也炷婁江一瓣香”(同上《其九》)。他也毫不掩飾自己對功名利祿的執著追求,曾經寫下“愛酒令人狂,愛官令人鄙”,同時坦白承認“我本愛官人”(《飲酒》其五)。然而,由於明代中後期黨爭之風愈演愈烈,錢謙益在仕途上屢受挫摺,飽受宦海浮沉之苦。繼痛失殿試奪魁之後,錢謙益曾授翰林院編修,經曆丁憂並在光宗朝起復。
天啓元年(1621年),錢謙益典試浙江,卻被捲入“浙闈關節案”,成為他政治生涯的一個汙點,也是此後每次黨爭中屢屢被對方攻擊的弱點。他在主持浙江鄉試的過程中,取中一位叫錢韆鞦的士子,後者把“一朝平步上青天”這句詩分拆在每一篇的結尾,作為與考官約定的暗號。事實上,錢韆鞦等人確實賄賂瞭當時的考官,但這些考官是曾經與錢謙益相爭的老對頭韓敬暗中安排的,故意收受賄賂,通過嚮士子齣售說好的關節暗號來誣陷錢謙益。錢謙益對此原不知情,錢韆鞦也有一定的文纔,同考官把他的名次放在第二,錢謙益改到瞭第四。並且,在知道這件事以後,錢謙益曾主動辯白,但最終仍然因為失察得咎,削職返鄉。天啓四年(1624年),錢謙益官復原職,但就在次年,禦史陳以瑞打算投靠閹黨,為打擊東林黨而再度用“浙闈關節案”的理由劾罷錢謙益。
崇禎元年(1628年),錢謙益再次得到任用。當時正值崇禎朝改組內閣,群臣會推閣臣,作為東林黨魁的錢謙益一度是眾望所歸:“平生自分為人役,流俗相尊作黨魁”(《十一月初六日召對文華殿,鏇奉嚴旨革職,感恩述事凡二十首》其十),和錢謙益一樣呼聲很高的還有周延儒和溫體仁兩人。據相關史料記載,素來不喜東林黨人的溫體仁抓住鷸蚌相爭的機會,聯閤周延儒對抗錢謙益,重提“浙闈關節案”,攻訐錢謙益在朝中結黨營私,周延儒也為之佐證。雖然錢謙益在當廷閣訟中未落下風,但性格多疑的崇禎帝素來不喜群臣結黨,錢謙益也難免失察之咎。為此,盡管錢謙益先前已經進入會推名單,在枚蔔中也名列第二,入閣之事卻瞬間化為泡影,得到瞭削籍返鄉的處分,這對原本打算大展身手、實現宏圖抱負的錢氏而言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他的門人瞿式耜也因此受到牽連遭到貶謫。崇禎九年(1636年),張漢儒誣告錢謙益、瞿式耜在鄉間行不法事,溫體仁以此大做文章,錢、瞿兩人雙雙被逮入獄,史稱“丁醜獄案”,後查明冤情纔得抒解。
此後,與溫體仁閤作的周延儒最終如願成為內閣首輔,但卻逐漸被獨裁專政的溫體仁排擠齣權力中心。崇禎十三年前後,賦閑在傢的周延儒為爭取東林黨人的支持,前往常熟拜訪錢謙益,因周、錢二人皆有誌起復,雙方冰釋前嫌,準備攜手入閣。錢謙益嚮周延儒獻詩四首,既雲“袞衣爭聚看,棋局漫相陪”,記錄瞭兩人在山莊飲酒賞花其樂融融的交遊景象,又雲“樂飲傾村釀,和羹摺野梅”,至以“和羹”為喻,透露齣對周延儒為相治國如和羹的殷切期待,展現齣政客翻手為雲覆手雨的一麵。但是,崇禎十四年周延儒雖然成功二次入閣,卻並未提攜錢謙益入朝,反而齣語譏諷錢“虞山正堪領袖山林”,在明亡以前錢謙益也再沒有還朝,多日籌謀終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周延儒自己也因為謊報軍情被賜死,身敗名裂,入佞臣傳。不過,就在崇禎帝自縊前,錢謙益還是收到瞭重新起用的消息,這令他感激涕零,隻是當時的明王朝已經搖搖欲墜、危在旦夕瞭。
烈婦與貳臣的紅豆之戀
“縱耽烈女《箜篌引》,難譜遺民鐵石心。”國變之際,文人士大夫往往熱衷於頌揚烈女節婦,形成男性對傢國盡忠保節的某種置換。柳如是雖以名伎之身嫁給錢謙益,其節烈豪俠之氣卻殊有過之,並成為錢謙益在清初謀劃反清復明活動的主要支持者和精神支柱。
柳如是本名柳隱,改名是,字如是,曾經嫁與某“雲間孝廉”,據陳寅恪《柳如是彆傳》的考證,這位“雲間孝廉”就是復社名士陳子龍。柳如是詩書俱佳,行事磊落,格調高雅,具名士風流,自是一介奇女子,錢謙益弟子顧苓所撰《河東君傳》,形容她“輕財好俠,有烈丈夫風”。崇禎庚辰年的鼕天,柳如是“著男子服,口便給,神情灑落,有林下風”,坐船主動前往拜訪錢謙益的半野堂,兩人相談甚歡。次年,時年二十四歲的柳如是正式嫁給瞭錢謙益,在半野堂後麵新建一樓,即為江南藏書第一的絳雲樓,也作為柳氏日常居處之用。為瞭籌措這筆建造資金,錢謙益忍痛割愛自己珍藏多年的《漢書》宋刻本,將花費一韆兩百金購得的《漢書》以一韆金的價格售齣。不過也正因為如此,該書後來纔幸免於絳雲樓的火災。錢、柳兩人成就紅顔白首一段佳話,盡日於湖上泛舟同遊,或在絳雲樓中唱酬校書,相約酒朋詩侶,錢謙益直將柳如是喚作“柳儒士”。
據野史記載,順治二年(1645年)五月,清兵抵達南京,柳如是曾勸說錢謙益一同投水赴死,以求全節殉國,但錢謙益並未聽從,柳如是決然自投池水之中,所幸被周遭僕人拉住。錢謙益雖然未能死節,他對崇禎帝仍有感懷之情,其以明朝遺民自居的心態就體現在詩句的創作符碼之中。例如,在《甲申端陽感懷十四首》中,“日月荒涼大地昏,山川悲嘯百神奔”,“喜見陪京宮闕開,雙懸日月照蓬萊”,皆以“日月”入詩,閤成一個“明”字,暗自寄希望於福王建立的南明政權能夠光復明王朝,而這也是明遺民詩學心照不宣的共同密令。
順治四年(1647年),錢謙益因資助黃毓琪反清,被逮捕入獄。此次押解不僅突然,且來勢洶洶,情況一度非常危急,在錢謙益本人也已經做好無法生還的心理準備,而當時仍處於臥病的柳如是“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為錢謙益此行帶去莫大的勇氣。盡管錢謙益的原配妻子陳氏仍然在堂,他在《和東坡西台詩韻六首》的小序之中明確寫道“次東坡禦史台寄妻詩,以當訣彆”,首次賦予瞭柳氏以妻子的名分和稱呼,雖因不閤禮製受人詬病,足以見齣柳如是的慷慨風義和錢謙益對柳如是抱有的感恩之情。此案瞭結之後,錢謙益對清廷越加心灰意冷,與明遺民社群之間的交往開始變得頻繁起來,和詩之作亦增多,並屢次痛悔自己的仕清之舉:“故鬼視近真恨晚,馀生較死不爭多。”(《再次茂之他字韻》)
“洞房清夜鞦燈裏,共檢莊周《說劍》篇。”(《鞦夕燕譽堂話舊有感》)對錢謙益來說,柳如是不僅是他文學方麵的知音、知己,更是俠侶一般的存在。為瞭彌補背叛傢國的舉動、挽迴個人的聲譽,晚年的錢謙益打著遊曆幌子,為著明朝的光復到處奔走。在錢謙益試圖遊說清兵將領反清復明失敗之後,第一個想要與之分享消息的對象也是柳如是。不過,這些的政治活動沒有任何起色,亦鮮少留下記錄,埋沒於曆史的塵埃之中,僅僅在詩歌的隻字片語中有所透露。
錢謙益曾命人摘取紅豆為柳如是祝壽,有取於相思之意,其繾綣深情可見一斑,而陳寅恪在錢氏故園拾得紅豆一粒,促成其撰寫《柳如是彆傳》的機緣之一。但是,世間好物不堅牢,錢謙益過世後,柳如是卻由於錢氏宗族錢曾等人發起的“傢難”受迫在榮木樓自縊身亡。而用錢謙益生前為名伎寇白門所作絕句來描寫柳如是的結局也頗為閤適:“叢殘紅粉念君恩,女俠誰知寇白門。黃土蓋棺心未死,香丸一縷是芳魂。”(《金陵雜題絕句》其九)任俠仗義的柳如是最後以香消玉殞的代價酬報瞭錢謙益的恩情。
從容邁嚮民間藝術
錢謙益曾任翰林院編修,在弘光朝禮部尚書任上提齣過編修明史的主張,他的豐富藏書當中有相當一部分典籍是為瞭撰史所需而廣泛搜集和添置,入清後曾充任明史館副總裁,協理修治明史,由於身陷囹圄以及絳雲樓發生火災藏書盡毀,撰史一事亦復作罷,但他內心深處始終存有一份撰史的熱望。“丁醜獄案”風波漸漸平息之後,他策劃通過周延儒再相一事得到起復,在寫給友人的詩中頗為得意地寫到:“逐客已非周太史,故人猶是魯硃傢”,一方麵他齣身翰林,居史官之位,對著史有著濃厚的興趣,另一方麵撰史的迫切心情和他的政治生涯、人生經曆都有著密切的關係。未能在庚寅年死節,已是愧對故國故主,而麵對士論於他“貳臣”身份的指摘,錢謙益始終抱有極其深切的道德焦慮。他不僅重視史傳文學,也非常瞭解史傳傳統的撰述規律和社會影響,對自己在國變曆史之中的負麵形象有著無比清醒的認知。他渴望親自執筆書寫曆史,為自己剖白辨析,又對曆史的客觀書寫充滿敬畏和恐懼。
甲申國變之後,明代士大夫們難免每對故人思故國。由於歌伎等人物往往是故國文化的傳承者和曆史的親曆者,因此頻頻成為錢謙益詩文寄寓感傷情懷的對象。順治三年,在清廷禮部侍郎任上纔剛待瞭半年的錢謙益飽嘗被冷落的滋味,告假南歸,途徑淮安見到舊日熟識的歌伎鼕哥,寫下四首絕句詩,其中有雲“臨觴莫恨青娥老,兩見仙人泣露盤”,意指鼕哥和自己共同經曆瞭甲申國變和南明政權失敗兩次亡國體驗。途徑金壇時,錢謙益又遇到瞭昔日相熟的歌伎,賦詩雲“莫欺鳥爪麻故老,曾見滄桑前度來”(《金壇逢水榭故妓感嘆而作凡四絕句》其一),同樣藉故人之眼抒發物是人非、滄海桑田之感。他還曾寫詩告誡跟隨龔鼎孳北遊入京的歌者王郎“休將天寶淒涼麯,唱與長安筵上人”,希望他不要將明朝過往的曆史輕易齣賣作為謀生的內容和手段。
上述這些都印證瞭晚明士大夫遊冶風氣頗為盛行,士大夫與藝人之間的唱酬往還也很頻繁。錢謙益之所以特彆看重這些民間藝人,並慷慨地賦予他們以曆史見證者(eye-witness)的角色,正是齣於對史傳傳統的敬畏和尊崇。此外,宋元之際的琴師遺民汪元量曾創作百首實錄性質的組詩,被譽為“水雲詩史”,錢謙益對此也心嚮往之。因此,無法堂堂正正地用朝堂史官身份記載正史的錢謙益,轉嚮瞭民間和江湖的野史,渴望用詩歌在青史上留下與正史具有同等效力的文本,洗刷個人降清的名聲。
一個典型的例子就是,錢謙益與明末清初享譽南北的說書藝人柳敬亭交誼深厚,並藉助後者完成其詩史書寫的抱負。阮大铖想要結交左良玉,就將柳敬亭等奇人異士羅緻在阮府中,後來柳敬亭為復社中人所警,憤然離開阮府,投奔左良玉。當初,左良玉擁軍八十萬以自重,因其未參立新朝,故不願受詔,勉強歸附南明政權。之後,左良玉又和與南明政權的閹黨馬士英等人産生矛盾,柳敬亭曾以一己之力在當中為之調停斡鏇。不過,左良玉仍堅持以“清君側”為名南下討伐馬士英等所謂“奸臣”,之前纍積的雙方的不信任一齊爆發,士論對左良玉的詬病和質疑也從未停止。加之左氏軍中良莠不齊,南下途中燒掠武昌,而導緻他最終覆滅的九江之役也是因為左良玉病篤嘔血,部下叛變謀反。但是,柳敬亭對左良玉始終有知遇之恩的感激,即便失去靠山再度流落市井也始終不忘為故主辨白心誌、沉冤昭雪。
1645年左良玉病逝之後,柳敬亭曾邀請畫師為故主左良玉繪圖二幅,分彆是《左寜南畫像》與《左寜南軍中說劍圖》,並求請文人名士為畫像題詩,錢謙益題詩即為《左寜南畫像歌為柳敬亭作》。在這首長詩中,錢謙益模擬瞭彈詞的文本風格,從正麵的角度謳歌瞭左良玉的戎馬一生,錶達瞭對柳敬亭復述和重構曆史的信心:“韆載瀋埋國史傳,院本彈詞萬人羨。盲翁負鼓趙傢莊,寜南重為開生麵。”在一個政局如此混亂、無人主持史傳的時代,國史的客觀編撰已經成為一種奢望,而柳敬亭的說書技藝雖被視為院本彈詞演史之流,看似不登大雅之堂,卻注定要在韆萬人的耳聞口傳當中流芳百世。
錢謙益雖纔高八鬥,卻在波詭雲譎的黨爭風波中屢戰屢敗,在政治運作和察舉識人方麵又過於天真和稚嫩,導緻他仕途蹭蹬。而在一念之差做下的降清和仕清之舉,更是成為他終生都悔之不及的道德癥結,幸有柳如是紅粉作伴,聊堪慰藉,晚年的他也將個人安危置之度外,積極籌劃聯絡反清復明的活動。雖然他在正史的記載中將永遠背負“貳臣”的罵名,但他的詩史也以另外一種方式流傳下來,為他作著無聲而有力的辯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