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復的路是一條羊腸小道 要有前進的企圖心 手術拼圖 - 趣味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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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復的路是一條羊腸小道，要有前進的企圖心，也要有後退的準備；重要的是永不放棄。路還很長。

    手術的十七個小時，加上昏迷的十二個小時；我的生命裏有三十個鍾頭的空白，自己沒有任何記憶。所謂的醒來，也是段昏昏沉沉、睡睡醒醒、渾沌的時間。依稀記得醒來時有光綫明亮刺眼的清晨，有天光漸微的黃昏，也有靜謐的深夜。又不知過瞭幾日，我纔有能力思索我還活著這件事。人活著就是場補白的過程，探索自己從何處來？將前往何方？尋解自己不知道答案的問題。手術以來這些年，也是場填補空白的旅程。

    睡睡醒醒之間作瞭無數的夢；不知為何，記得一個夢境。

    夢境 暗示現實

    夢中我和一位朋友去海邊遊泳，原本潔淨平靜的海水霎時起瞭風浪，捲來一堆穢物，我和友人來不及閃躲，沾瞭一身。我們趕緊上岸，還是一身腥臭，狼狽不堪。走瞭許久纔找到一個水龍頭可以清洗，但是龍頭齣來的水量很少，而且不穩定。洗瞭好半天，還是洗不去身上的穢物。我著急瞭，對友人哭訴。朋友轉頭安慰我：「慢慢洗，一定可以洗乾淨的。」這時我可以確認一齊去遊泳的友人是Ｐ，他的臉上還沾著幾顆沙粒。Ｐ是一位有潔癖的朋友，平時身上的服裝總是平整如新，衣櫥裏的襯衫總是一件件按著顔色掛得整整齊齊。

    多年來我一直不清楚這個夢境的意義？為什麼在眾多朋友中，我獨獨和Ｐ去遊泳？更睏惑的是，我為什麼記得這個夢境？

    手術過瞭多年的今天，關懷問候逐漸疏落，剩下自己麵對後遺癥；那個夢境不時浮現。好似提醒我後遺癥就像夢中遊泳時沾染到的穢物一樣，無法很快甩掉；甚至不知道能否甩得掉？然而，如夢中Ｐ勸慰的話：慢慢來，終究會洗去的。

    好似有過以下的場景：有天深夜，兩個護佐到加護病房來，輕聲問我：「你醒著嗎？你需要擦澡嗎？」

    昏沉中，我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用中文迴答：「我要。」

    「Pardon?」不識中文的護佐自然錯愕於我的迴答。在半睡半醒間，我迴答：「Yes, please!」

    我被自己的反應驚醒；我意識到手術並沒有傷害自己的語言能力，我仍然可以在中英文之間轉換自如。那份欣喜完全沖去我的睡意。接下來的擦澡，我佯裝昏睡，好掩飾任憑陌生人觸碰自己逞裸身體的窘迫。

    說實話，我無法確定這是真實還是夢境。手術後至今，我的語言能力沒有受損，依這個證據來推論，那個夜半的場景應當真實發生過。

    術後 磨難開始

    我擁有的隻有手術的後遺癥，他人自然會幫我拼湊手術的空白。原因有時很單純，因為我是當事人，對方覺得我有權利知曉在我身上發生瞭什麼事情；有時也很復雜，因為對方更需要我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每個版本背後也都有個故事；後麵的故事常比我自己的故事還耐人尋味。

    我隻是個拼圖的人，剛好圖裏麵是我自己的故事罷瞭！

    妻子描述十七個小時的手術完畢，醫師從手術房齣來的情況：隻見外科醫師臉色蒼白，步履蹣跚，隨時可能不支倒下的樣子。醫師告訴妻子，經過這麼長的手術時間，病人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纔能甦醒──如果能夠醒來的話。在妻子顫抖斷續的聲音裏我彷彿看見那個深夜的夜色，一種充滿瞭迷離不確定的黑。

    外科醫師的夜色並沒有那麼深，他的夜色裏有醫院裏不滅的日光燈。他告訴我，手術完畢，他雖然不敢預測我何時能醒，但是他有信心我可以撐過去的。

    我自己沒看到那一夜的夜色，所以無從說起。我見到的是翌日中午的天光，即使隔著加護病房的雙層毛玻璃仍然刺眼。總之，我活下來瞭；跟所有曆經大難的人一樣，我的生命像是蛻瞭一張皮似的，我必須重新檢視這段劫後的餘生；而我的磨難剛開始。

    幾個月後，聆聽我的主治大夫敘述手術過程，又是另一種領悟。腦瘤擴散的程度超過手術前醫師的估計，已經蔓延到三叉神經。三叉神經約在上下顎間的關節附近，顔麵神經從這裏分散到臉上各個角落。為瞭不傷到我的顔麵神經，他選擇用手術刀背一根神經一根神經地颳去瘤組織，這就是手術曆時十七個小時的原因。直到那一刻，我天真地以為清除腫瘤的過程，就像我在院子裏看到雜草，一刀就將雜草連根挖去！

    神智 日益清晰

    發生的事，我以為我都聽過瞭。有一次，母親說瞭個我沒聽過的版本，主角卻是手術夜從醫院返傢的妻子，她臉色蒼白，神色恍惚，讓母親十分憂心。母親突然打住沒往下說，我知道她想起父親臥床時我們全傢受到的影響，我懂得她的憂慮：如果我有個萬一，或是我醒來而無法自己照顧生活，勢必要拖纍一傢子；那麼，瘦弱的妻子能否撐下去？

    從她的眼神，我看到更深的夜色。我突然意識到，拼圖裏有個碎片放錯瞭，有個角落要重組，也許整張拼圖都得重畫──我的手術拼圖好像永遠拼湊不完全。

    自己的復元在彆人嘴裏永遠是條迎嚮朝日的康莊大道，充滿瞭正麵的能量。實際的甦醒是場前進與後退的巷戰，有時衝進死鬍同而不自知。

    睡瞭個長覺，醒來卻發現自己的生命倒退瞭三四十年。盡管外科醫師避免傷害到我的顔麵神經，左臉的顔麵神經還是嚴重受損。左半邊臉仍有知覺，但是像隔瞭層紗，不甚敏銳。從鏡子裏看自己，左臉的支架好似垮瞭，眼角嘴角皆歪斜；左眼無法完全閉攏，醫師要我帶眼罩睡覺，以免眼角膜乾裂。說話，飲食的功能受到的影響更大。無法清楚地發齣唇齒音，因而說話時大舌頭到自己都厭惡的程度；唾液流齣嘴角也渾然不知，往往胸前濕瞭一大塊纔發現；吃東西時，入口的東西一大半都從嘴角漏齣，真正入喉的份量極為有限；弄得一片狼藉，好似小時候飼養的小狗食後的殘局。我估計自己料理生活的能力不及五歲的小孩。

    我想下床，但是全身還插滿管子，連在床上換個姿勢都得勞煩護理人員大費周章。我希望早日開始復健，主治大夫要我不能心急，因為「激烈運動」會使腦壓增高。我想吃東西，醫師擔心我的吞嚥能力，決定讓我以鼻胃管進食。小馬達機將打成泥漿的「食物」「填鴨」進胃部──惡心、暈眩、昏沉，卻一點也感受不倒吃東西的樂趣；食物消化時，還會有陣陣胃酸的氣味經由鼻胃管傳到鼻腔……。

    我的神智日益清醒，可是我生理功能恢復的速度不及神智的進展，我像大人穿小孩的衣服，睏在我受殘的軀殼裏。

    臥病 想起父親

    我不時想起父親過世前臥病在床的三個年頭。父親車禍受傷後四肢癱瘓，頸部以下完全沒有知覺，生活一切仰賴他人。

    父親癱瘓期間神智大都是很清醒的；剛開始，他要求我們讀報給他聽；不聽報時，他盯著一再重復的新聞頻道；看膩瞭一播再播的國內新聞頻道，他會看看NHK或是CNN；他極少觀看綜藝節目，對連續劇更沒有興趣。我可以感覺到他強烈的企圖心，希望有天可以再站起來，迴到人群。

    我住在國外，隻能每隔半年一年迴來探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飽滿的企圖心一點一滴地流失；有次迴來驚見父親無神地盯著電視，或是乾脆閉目聽著新聞，他顯得疲纍退縮。每次迴來，父親房裏的電視關機時間彷彿又增長瞭，他的話更少瞭，他眼裏火花黯淡瞭一些。最末一次看他時，在他眼裏完全找不到火花；那時我心裏已經有數，我知道父親也有數，隻是沒人有勇氣提起。

    我很想問他是否怨恨上天的作弄，讓他清醒地活在癱瘓中？但是我沒問過。我也沒聽過他埋怨；我們父子就默默地坐在隻有電視螢幕照明、微暗的房裏，盯著電視裏不斷重復的新聞事件。對一再重復的新聞我早已失去興趣，我相信父親也是一樣。我們心照不宣，就那麼坐著。直到他說纍瞭，要我把電視關掉，我就趁機離開看瞭又看的新聞節目。

    父親在那三年中經曆的醫療酷刑也不比我少；盡管手術後有些摺磨，我確實一天天在康復，和父親當時日暮西山的蒼涼不能同日而語。一旦想通瞭，我就能豁然地接受所有的前進與後退。我的功課是學習耐性和調整自己的期望，我的康復勢必是一條緩慢而遙遠的路程，我不能讓自己的期望衝過頭；當期望和實際落差過大時，再強的企圖心都會受挫而黯淡下來。

    康復 永不放棄

    「不要讓你的推土機衝下懸崖。有時要停下來看前看後；尤其是嚮後看，你纔會發現自己有多大的進展。」這是米勒醫師鼓勵我的話。米勒是位內科醫師，他負責觀察我整體的身體狀況。大概我的生理恢復良好，沒什麼需要他特彆注意的，米勒跟我談的都是些心理建設的層麵。他觀察到我想康復的企圖像部橫衝直撞的推土機；推土機能開山闢路，但也得小心彆被掉下來的大石頭砸到瞭。他鼓勵我放眼在建立新的生活軌道，而不要執念於迴到原有的生活路徑；因為手術後我的生理狀況已經不一樣瞭，太在意自己能否做從前常做的事，隻有增添自己的焦慮。那時，米勒的話我隻懂瞭一半；七年之後，顔麵神經恢復瞭一些，卻還有些瓶頸沒有突破；我想起瞭米勒的那段話。這些年，我的康復有希望也有失望，我更明瞭前進與後退都是生命的一部分，缺瞭其中一塊，手術的拼圖都不會完全。

    這不是選擇題，而是問答題。

    數日後，醫師拔去我的鼻胃管，我開始進食。胃口異常的好，每一餐都吃得精光。經曆瞭鼻胃管，我重新體會進食的樂趣。醒著的時候，大都在等待下一餐的到來。

    剛開始進食很辛苦，除瞭吞嚥有點睏難之外，也無法將食物留在口腔咀嚼。取用液體尤其睏難，汁液漏得到處都是，卻隻能飲進少量的液體潤喉；口腔肌肉力道不足無法用吸管吸食液體，隻好將湯水和澱粉稠化後纔能以湯匙取用，熱湯更得放涼瞭以免燙傷。將近兩個月的時間，我每天早晨「喝」著稠稠的黑咖啡，其實得用湯匙舀著食用的；雖然不痛快，想起鼻胃管的摺磨和不能進食的飢餓，我心裏還是洋溢著小小的幸福。

    康復的路是一條羊腸小道，要有前進的企圖心，也要有後退的準備；重要的是永不放棄。

    路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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