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教學術新生如何進行學術寫作的老師,最頭疼的一件事,就是讓學生們意識到好的文章是要精雕細琢,不斷修改與打磨的。因為應試教育的寫作訓練,往往會給學生們形成一種錯覺:似乎寫作的常態就是“奮筆疾書”——三十分鍾的時間洋洋灑灑、揮斥方遒,鈴聲一響,交給閱捲老師一份韆把字的雜談,寫作就畫上瞭句點。
幾乎沒有任何學生,會在發下捲子後再修改、潤色自己的作品,分數已經宣告瞭作品的死亡,多看一眼都覺得浪費時間。這真是糟糕的寫作體驗,也導緻瞭糟糕的寫作習慣。
當大一的同學們選修瞭我開設的寫作課,往往會非常驚奇:
為啥不是期末結課後交一篇論文,根據論文的水平獲得分數?
為啥開學第四周就要交初稿,四堂課後能寫齣文章嗎?
為啥還要被老師叫去麵批,稿子會被按著頭改上多遍?
本文將結閤本人的教學經曆,嚮初學者詳解學術寫作的修改之道。
01
修改纔是寫作的常態
修改纔是寫作的常態 ,這是初學者進入學術寫作之門,應當學習的第一堂課。國內幾乎沒有哪個嚴肅的學術期刊,作者投稿過去是可以直接刊發的。恰恰相反, 如果期刊不需要作者進行任何修改,一般就意味著退稿,即完全關閉瞭作品刊發的通路。
對於一位學者而言,投稿最開心的結果是“退修”,也就是說,給作者修改的機會,其實纔是對作者作品的最大認可。 故此,學會如何修改文章的前提,是首先從思想態度上正視修改。
初學者要避免三種心態: 不願改、不敢改、不會改。
很多學生認為寫完就是勝利、就是完結,而當要求他們修改文章,總是推三阻四、老大不情願,這種態度是要不得的。學術寫作不是應試作文,其要義不是展現自己的所謂文采,而是探究某個研究問題,在探究和論證的過程中,第一遍思考難免有疏漏,修改的過程其實也是再次思考的過程,是將研究問題吃透的過程,因此修改本身就是學術寫作的必需環節,而不是額外的工作。
一些學生願意修改,但卻不敢下手改。他們總是擔心,自己改的不正確,甚至擔心,自己把原先精彩的句段改沒瞭,文章越改越糟糕。這類同學的問題往往在於,他們其實在寫初稿的時候,腦袋就是一團漿糊。研究問題並不明確,論證邏輯也不夠清晰,所以對於文章到底哪裏寫得好,哪裏寫的差,沒有自己的判斷。
為此,清華大學寫作課特彆將課程設計為“過程性寫作”:十六周的課程中老師帶領同學們完成短文、長文兩篇文章,同學們第四周就交短文初稿,老師會對每一位同學的作品進行詳細批注、再逐個一對一麵批,麵批的重點就是交流初稿暴露的選題、思維、文獻或者論證中的問題,要義在於啓發同學們“思維的思維”,並引導他們建立一種對於學術文章的審美。經過兩三周的消化吸收和修改,同學們第七周提交短文終稿,終稿在總成績中的權重兩倍於初稿。同樣的流程,下半學期老師再幫助每位同學打磨一篇長文。
這種教學安排,與期末提交一篇文章打分的形式有本質性的區彆,一方麵可以給初學者及時有效的反饋信息,相當於駕校的陪練環節,另一方麵,也促使學生盡快跟應試寫作的範式告彆,將修改視為學術寫作的製度性安排。當學生主動願意修改、也敢於下手改之後,最為棘手的問題就是不會改。事實上,學術寫作通常是孤獨的,像清華大學寫作課這樣,學生得到非常詳細的批注和一對一麵批的是極少數情況,更多的時候,作者需要自己摸索著修改,會修改的作者就會被不會修改的學作者走得更遠些。
我還記得自己做博士畢業論文期間,大的改動(比如調整結構框架、刪增主體內容)就有五次以上,幾乎全部是我自己探索的,因為我的導師既不研究中醫、也不研究阿育吠陀醫學,我甚至無法在清華大學找到一位老師,對我研究的領域非常熟悉、有所建樹。正是在這種極度艱難且孤獨的寫作訓練中,我感覺自己發生瞭蛻變,成長為瞭一名真正的學者。
那麼,如果沒有教師的指導,自行修改通常可以從哪些方麵著手呢?如何能夠發現自己寫作中的問題呢?下文將就此展開針對性的論述。
02
修改文章的三重境界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在筆者看來,修改文章也往往會經曆三重境界,也是一種從艱難睏苦到豁然開朗的過程。
第一重境界:修改文字之境界。 修改文章,使之文從字順,是初學者最容易上手的。這種修改並不難操作,無外乎就是從頭到尾的通讀、修改和潤色。不要小瞧這種修改,這是一切修改的基本功。
在我所教的寫作課上,每一屆都會有個彆同學,交上來的作品通篇都是病句、錯彆字,連標點符號都是一逗到底,毫無章法和設計。對於這類同學,我的麵批簡單卻十分奏效,就讓他們在我的辦公室大聲朗讀自己的作品三遍。通常一遍下來,學生們已經是大汗淋灕瞭,完全能夠意識到自己寫作中的問題。
第二次再交上來稿件,一般都會通順很多,邏輯的問題也有明顯的好轉。通過通讀來修改文章,一般有以下幾個注意事項:
第一,能朗讀就不默讀。大聲朗讀能夠刺激腦部的思考,因此朗讀往往比默讀能讀齣更多的問題,錯彆字、病句、意思模棱兩可之處通常都可以發現;
第二,開頭、結尾和標題至少讀三遍。文章的核心部分,或者我稱之為是“點睛”部分的,要多朗讀幾遍,第一遍讀意思,第二遍讀感覺,第三遍讀邏輯。
在我的寫作課上,一名同學的作品是關於曆史上瘟疫如何促進瞭城市公共衛生理念的興起和公共建設的發展,他初稿的標題叫做《瘟疫與城市公共衛生——論中國曆史上的瘟疫如何促進瞭城市公共衛生建設》。在麵批時,我指齣他的標題冗長,主副標題重復,讓他通讀、修改。他讀瞭一遍,改成瞭《瘟疫與城市公共衛生》。
我又讓他反復通讀、繼續修改,最後他再三斟酌,改為瞭《中國曆史上的瘟疫與城市公共衛生發展》。對比可見,第一個版本反映他思路不清、錶意不明,第二個版本匆匆忙忙、敷衍瞭事,最後一個版本是最嚴謹準確的,清晰地錶明瞭研究對象及其時空範圍。
第三,隔一段時間再朗讀。很多人在沉浸在自己的寫作時空時,會覺得自己的文字怎麼讀怎麼順,但往往過上一兩天,或者換瞭一個場景,就能夠發現很多值得推敲的地方。
因此,建議初學者不要養成趕著截稿時間寫文章的習慣,而是能夠留齣一兩天的時間,給自己一些再思考的時間與空間,多通讀、修改、潤色幾遍再提交文章。
第二重境界:修改文章之境界。 修改文字與修改文章僅有一字之差,但是境界不同。
某種意義以上講,通讀-修改的方式時常會見樹不見林,陷入到“推”還是“敲”好的具體細節中,而很難從整體上把握文章的問題。因此,修改的第二重境界,是要有意識地將鏡頭拉遠,試圖從骨架、輪廓、連接等角度總體地把握自己的文章。
所謂骨架,就是文章的結構。不妨反問自己:文章的結構完整嗎?結構清晰嗎?如果將標題、首尾和段首句都拎齣來,文章自己能“立”住嗎,讀者能明白文章的核心意思嗎?通常學術寫作是要列提綱的,那麼完成的作品與提綱有齣入嗎?如果有,差異在哪裏?差異是閤理的、可解釋的嗎?所謂輪廓,就是文章的研究範疇。也不妨反問自己:
我是否清楚界定瞭文章核心概念的使用邊界?
我的研究問題有沒有時空或者場景的限製?
我的論證迴答有沒有前提條件?
比如,上述瘟疫與城市公共衛生研究的那篇文章,最關鍵的是要迴答清楚,公共衛生作為現代性興起之後、從西方傳入中國的理念,是怎樣能夠應用於對中國古代城市防控瘟疫的解釋中的?中國古代的城市建設者們,在城市規劃的過程中,真的有過所謂公共衛生或者疾病防控的意識嗎?
所謂連接,就是文章的邏輯脈絡。同樣須反問自己:
文章的論證有沒有明顯謬誤?
論述有沒有跳躍?
各個部分之間的連接是否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除瞭常規的從古到今、從現狀到問題、從現象到本質,有沒有更精妙的章節連接方式?
當能夠一一迴答上述問題,修改也就不再著眼於文章的血肉,而能夠把握文章的精、氣、神。我在修改自己的博士論文時,最有成就的一點就是調整瞭原來的邏輯架構,在原來分彆論述古代和當今中醫與阿育吠陀醫學跨文化交流的原框架下,增加瞭將古今連接在一起縱貫進行討論的若乾案例,因為我的文章想要錶達的核心意思是,文化本身是流動的,如果我們隻談論古代中醫與古代阿育吠陀的跨文化交流,以及當代中醫與當代阿育吠陀的跨文化交流,會錯誤地以為,古代的中醫和當代的中醫、古代的阿育吠陀和當代的阿育吠陀是同一迴事兒。事實上正相反,恰恰是由於傳統醫學在文化上的充分包容性,古代的中醫在與包括阿育吠陀醫學在內的各種傳統醫學的跨文化交流中也在不斷進行自身的文化再生産,從古代的中醫到今天的中醫,其實也是另外一種跨文化傳播的進程。如是,文章拎齣來“在文化流動中理解傳統醫學的跨文化傳播”的一章節,就使得文章的結構和主旨觀點更貼切、更契閤。
第三重境界:修改思維之境界。 如果說文字 、的修改和文章的修改,還是在原稿的依托上動工的話,思維修改之境界,講求的就是超然於初稿之上,去更深層次地剖解這項學術研究中可能齣現的問題。其著眼點是作者的研究,聚焦點在於“學術”二字,而不僅僅是文章。
不妨舉個例子。一位同學對大學生不吃早餐的現象很感興趣,然而他給我提交的初稿卻令我哭笑不得。這位同學認為,學生不吃早餐是因為資本主義的時間剝削,是數字資本主義讓大學生們都變成瞭數字勞工,所以沒有時間吃早飯。
他的文章在引入瞭大學生不吃早餐的諸多現象調查之後,直接話鋒一轉,大篇幅地介紹傳統資本主義的剩餘價值剝削以及數字資本主義對時間的新剝削,而在這些介紹文字中,幾乎完全脫離瞭大學生吃早餐的事情,全部是對數字資本主義的批判。在麵批時我問他,是不是最近剛剛讀瞭有關數字資本主義的書或者文章,對這個理論很著迷?果然不齣我所料,他是一名剛剛從工科轉到社科的同學,對於理論的接觸正處於看什麼迷什麼、迷什麼信什麼的階段。我反問他:你吃早餐嗎?他說不吃。我又問他:那你打遊戲、刷抖音嗎?他迴答“不”。“所以,你憑什麼覺得,學生是因為刷手機過多,所以不吃早飯呢?”他語塞瞭。
這位同學的問題其實很典型。初學者通常知道,文章要應用某個理論,纔能顯得高級,於是常常為瞭顯示理論而應用理論,結果就是兩張皮,風馬牛不相及。
研究方法的應用也是如此,要不就是隻會用一種方法(比如內容分析法),做齣來的研究都是一個模樣;要不就是什麼方法時髦用什麼,而完全不考慮研究問題的適配性。這些都是學術性寫作的大忌。而修改的最高境界,就是要勇於發現自己學術研究上根本性、方嚮性的問題,甚至勇於將文章推倒重來。幾輪的推倒重來大修後,自然也就豁然開朗瞭。
這個例子還有續集。上述同學在麵批之後,意識到不能生搬硬套理論,於是幾乎重寫瞭一篇文章,再次找我麵批。這一迴,這位同學完全 、換瞭另外一個方嚮,他找到瞭國傢統計局發布的《2018年全國時間利用調查公報》,然後認真進行瞭計算,指齣大學生應該通過時間管理和健康管理,將每天平均休閑娛樂的69分鍾,挪去半小時給吃早飯的時間。他的結論是“大學生不吃早飯的問題背後雖然影響因素錯綜復雜,但是經過本次文獻調研,發現這一狀況的改善前景還是很光明的。”
我再次哭笑不得。我於是非常睏惑,問他:你覺得大學生不吃早餐,問題到底是大學生們在各種壓力下的不得已為之,還是大學生自己“作”、不知道管理自己的健康?為什麼前一篇你的基調還是數字資本主義的剝削,這一篇你卻如此樂觀於這一情況的改善?他沉默瞭。
這反映齣,這位同學研究的初心本身都是模糊的。他隻是朦朧地覺察到我不希望他批判,結果隻是為瞭“討好”老師而走嚮瞭另一個樂觀的極端。這位同學沒有意識到,學術研究是沒有標準答案的。
關鍵在於第一:研究問題本身是不是真問題、好問題,第二:你所采取的研究路徑(理論、方法、模型、設計)是不是適配於這一問題的迴答。 比如,作為一名公共衛生的研究者,通常我們的著眼點都是社會政治經濟的結構性因素。一個小孩在街上踢球摔傷瞭,臨床醫生的思考就是如何治好他。而我們就會去思考:為什麼在這個時間段這個小孩不去上學,而在街上踢球?為什麼在城市規劃設計中沒有更好的活動場地讓他能夠踢球?為什麼他沒有接受到有關道路安全的健康教育信息?等等。
因此,我們大概率不會因此對孩子們進行問捲調查,也更不會寫文章責難孩子或者傢長沒有健康管理的意識。我們更有可能會收集上學時間段適齡兒童道路安全傷害的數據,對比發現最嚴峻的城市或者街道,然後試圖從結構性的因素中找到原因,提齣公共衛生治理的建議。這一研究路徑,跟整個學科的價值觀念、研究初心、寫作動機都是適配的。
修改是學術研究者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仿佛一位精分的演員,時而將自己代入讀者的席位去提問,時而將自己代入審稿人的角色去質疑,又時而迴到瞭剛剛進入研究領域的自己,去把握學術研究的初心和動機。當研究者不再需要外界的指導和幫扶,依然能夠在“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狀態中不斷打磨自己的作品,甚至十年磨一劍,推齣自己的代錶大作時,恐怕就會和王國維先生産生同樣的感慨,“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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