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的手腕 似乎在我掌心裏 開始寫這篇文章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2-10-22T00:57:46+08:00

    妻的手腕，似乎在我掌心裏，愈握愈細。感受著脈搏，如鼓聲，紮實，一拍一拍，鑽入我的掌肉，不自覺，我也跟著那韻律，呼吸瞭起來，調整手掌的位置，以大拇指，按壓住神門穴。心中暗想，或許妻明早過後，還會變得更香。

    開始寫這篇文章，是為瞭紀念妻。如果被妻的朋友知道瞭，她肯定會責備我觸黴頭，人還好好的，說什麼紀念呢。而這念頭，確實曾教我將開頭改成：「開始寫這篇文章，是為瞭紀錄妻。」可甫修改完，我又立刻換瞭迴來，因為我實在不曉得，當自己終於，得以完成這篇文章，那時，妻，到底還在不在。

    還在不在。

    得知妻罹癌，已是兩個多月以前的事瞭，有時候想起來，那真的彷彿，隻是昨天纔發生的事。不若電影戲劇中搬演的那樣，情節乾淨，妻沒有隱瞞，該夜，晚餐後便告訴我這件事。那語氣，相當平淡，像是轉述彆人的遭遇一般，像是我現在，所寫的這篇文章一般。「乳癌。」她說。「第三期瞭。」我沒有她那樣的乳房，對所謂的「第三期」，也一點概念也沒有，可我的確知道，「癌癥」是什麼。

    妻將切好的水果擱在桌上，說完這些話後，在褲管上抹瞭抹手，布料吸瞭水分後，顔色顯得深重，轉身，妻走迴廚房。妻肥胖柔軟的臀肉左右擁擠，看起來那麼健康，教我一時間無法辨彆，方纔那番發言，究竟是認真的，抑或隻是妻心血來潮時的玩笑話。現在想起來，也很奇怪，那時，我竟沒追問妻這件事，隻是默默吃著水果，覺得沾瞭梅粉的芭樂太甜，注視著體育台正在轉播的霍普曼盃網球賽。

    我總記得一些無聊事。包括那次比賽，最後得到冠軍的國傢是捷剋，之類的事。

    那晚，妻就寢後，我上網，搜尋瞭「乳癌」。上萬筆關於乳癌的條目，讓我有那麼一瞬間認為：原來這是一種再稀鬆平常不過的疾病瞭。隻是因為妻是我生活圈──生命中的第一個案例，所以，我纔會感到這般陌生。

    閱覽瞭無數條資訊，我逐漸安心，雖然是癌癥，但隻要接受放射綫、荷爾濛藥物之類的治療，或者乾脆利索些，切除乳房，似乎便能順利存活下來。

    得到滿意的結論。我蓋上螢幕，小解後，細聲鑽入被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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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來就沒有工作的妻，將原先料理傢務的時間，重新劃分，排入瞭醫院的療程。剛開始，我曾探問過妻，需不需要陪她一起去，但妻搖瞭搖頭，也沒看我，隻說她自己一個人也可以的，叫我不必擔心。實際上，查過資料後，我已經不大憂愁瞭。

    那晚，我一迴到傢，立刻走嚮廚房。妻在燉煮咖哩，泡泡破裂的聲音，有些緩慢，聽起來很濃稠。醫生說怎麼樣。我問。妻將瓦斯爐關上，穿上小鹿開口、模樣討喜的隔熱手套。開始接受治療瞭。妻答。轉過身，朝這邊走來，將鍋子擱在花瓣形狀的隔熱墊上。咖哩的味道很香，可我穿著襪子的腳，濕臭得要命。妻脫去手套，瞥瞭電鍋一眼。紅燈。再等一等，就可以開飯瞭。妻說。

    我扒著咖哩飯。一口接著一口。妻則咀嚼著蔬菜。她麵前，擺著一碗以橄欖油將洋蔥炒至半透明狀，並添加些許切碎瞭的青江菜、花椰菜和鬍蘿蔔等口味清淡的鮮蔬炒飯。那熱氣，白得很有氣質。我想開啓話題，卻怎麼也找不著開關。如果，這也和開啓瓦斯爐一樣，俐落一扳，青藍色焰火便搖擺燃起，該是多麼輕易。生孩子的計劃，可能要延後瞭。妻突然，開啓話題。輕鬆扳開瓦斯爐那樣。我塞瞭一口，辛辣的咖哩。或許是太燙瞭，比原先預料的，更刺口些。我知道。我答。還是應該迴答：我明白。比較閤適呢，我不禁思索。妻繼續咀嚼著蔬菜。我突然想著，那蔬菜，究竟是不是有機的呢。

    反正我們都還年輕。沖澡時。這念頭打心底一閃而過。

    我和妻，共同擬定的生涯規劃裏，交往三年半至四年，待關係穩定，在我二十九歲（妻二十七歲）時結婚，兩年後，懷孕生第一胎（最好是女孩），再過一年，如果經濟許可，搬入一棟稍微寬敞些的房子（房貸確實是一個問題，故此，妻說不搬也沒有關係的），再生第二胎（雖然妻喜歡一男一女，可我仍然希望是女孩）。在我和妻的計劃之中，三十歲，是準備迎接新生命的前一年，癌癥，並不應該齣現。可我們都還年輕。或許用不著一年的時間，妻的身子便將康復，計劃，依舊可以按序進行。又或者，即使妻痊癒的時期，沒那麼迅速，延宕瞭兩三年，也無所謂的。我們。還有時間。

    我以為，妻很著急。所以記得的時候，我也幫忙她著急。

    那晚，躺在床上，我側過身，麵嚮妻。妻仰躺，下巴擠齣另一個下巴，眼睛似乎還睜著，亮亮的。我的視綫，不自覺，爬至她的乳房，乳房柔軟，嚮兩側坍去，呈現一種和緩的弧度。那一剎那，我突然明白，妻並不是因為生涯計劃遭受阻礙感到著急，而是對於那雙不曉得發生瞭什麼事的乳房，覺得心慌。妻的眼睛亮亮的。倘若妻，真的，失去瞭乳房，要如何讓我們許久以前好好，計劃好的孩子，知道：她是母親。

    就在我逐漸，注視齣乳頭的輪廓，妻背對我。床震動轉瞬，又平穩瞭下來。我閉上眼睛，在入睡前，希望妻的治療，一切順利。

    妻的病，改變瞭她的生活作息。卻沒有改變我的。說到底，我仍是健康的。該應酬時照樣應酬，該齣差時也照樣齣差。有時候，甚至日夜顛倒。宿醉隔天醒來，忍著頭疼刷牙，我總不免疑惑，為什麼是妻遭遇這種事呢。分明比妻更該死的人，多得是。腦袋脹痛時，我經常極端想著，這種事。偶爾，想著刷著疼著刷著，牙齦滲瞭血，也遲遲沒有察覺，直到吐齣一口粉紅色泡沫，纔趕緊灌水，漱口。換得一口乾乾淨淨的水。證明這樣的自己，仍是乾乾淨淨，健健康康的。

    某次，應酬小酌時，好友Ｗ問我，有沒有埋怨過妻，我反問Ｗ，要嚮她抱怨些什麼呢。對這樣的妻，我還要，還能抱怨些什麼呢。埋怨她未曾試圖隱瞞我，至少，讓我們──讓我心裏頭好過的時間，稍微長一些嗎。

    我知道Ｗ，想問我什麼。所以我們纔什麼都，不繼續說瞭。沾瞭一口冰涼的杯沿，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和Ｗ說這種事。難道如此一來，會讓我好過一些不成。又或者，另一個更可能的原因在於：Ｗ同樣也是妻的朋友。那是我們陷入沉默時，浮現於我心底的，唯一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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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往這樣的場閤結束後，我不會立刻返傢。我不希望，讓妻看到自己，那張漲紅的臉孔。Ｗ的背影，消失在街的那頭，我希望妻，能有多一些屬於自己的時間。每當我無處可去，總會光顧那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書局，偶爾看看書，或者更多時候，隻是在陳列架中來迴走動，側耳聽著，那收斂的腳步聲。想當初，一同逛街時，我曾嚮妻發過：「書店乾嘛開二十四小時，趕什麼流行啊。」之類的牢騷，可如今想來，這間店，還真是開對瞭。

    最後，我忘記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忘記收聽那節製的腳步聲。買瞭一本書。一本關於穴道的書。

    並趕在十二點之前搭捷運迴傢。

    打開衣櫃時，妻已經洗完澡，正坐在床沿，背微微駝著，梳理著方纔吹乾的頭發。崇尚自然的妻，不喜歡使用梳子，她說卡在梳子裏、如蔓草叢生，竄長的發絲，質地粗劣，看起來很嚇人，無法碰得，並且陌生，彷彿根本不是自己的頭發。妻的手指，在略微蜷捲的發絲間穿插遊移，時現時滅。怎麼也無法順直的發絲，妻一逕梳理。我挑瞭一件淺灰色的睡衣。和房間地毯的顔色安靜呼應。

    濕淋淋，踏齣浴室，妻似乎睡瞭。床頭燈閉著，雙人床顯得陰暗，隻剩下這間浴室張開的稀薄光亮，試探性般，躡走於邊境。站在毛毯上，感覺自己確實，正逐漸被吸乾。逐漸乾燥的過程，味道亦隨之消散。觸鍵似的，逐一活動著腳趾頭，用毛巾一寸寸，細細擦乾自己，搓瞭搓仍然濕軟的發絲，久未梳理，有些粗糙。瞥見腳趾甲尖端，多餘的部分，白白的，此刻看起來，一點點亮亮的。

    輪流抬高左右腿，確認，腳底終究也乾透瞭。塞在籃子裏的衣裝，等待我穿上。我像是生瞭一層新皮一樣，緊密閤作。領口擦滑過鼻樑的那一瞬間，氣管彷彿被摳颳下一層薄屑，有種舒暢的痛快感。我爬上床。聞到妻身上的淡淡香氣。錯覺方纔洗澡的人，或許不是自己。倒下。模仿妻，仰躺的姿態。盯視著，從來沒什麼變化的天花闆。我伸長瞭手，先是被妻細緻的汗毛，給輕紮著，而後真正，真真正正觸摸瞭妻，微涼的肌膚。妻隱隱約，顫瞭一下。又或者，她隻是呼吸。呼吸。踩油門般，我稍稍加重力道，妻的手腕，似乎在我掌心裏，愈握愈細。感受著脈搏，如鼓聲，紮實，一拍一拍，鑽入我的掌肉，不自覺，我也跟著那韻律，呼吸瞭起來，調整手掌的位置，以大拇指，按壓住神門穴。心中暗想，或許妻明早過後，還會變得更香。

    我用空齣瞭另一隻手，撫摸眼角與鼻樑之間的部位，尋找應該存在於那裏的睛明穴。覺得眼睛很痠。想著未來，還有很多很多，得繼續看。

    我用力按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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