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0/2022, 1:20:54 AM
劉慧琴在溫哥華鬍蝶公寓內與鬍蝶閤影(1979年左右)
1924年,16歲的鬍蝶剛從廣州迴到上海
1935年赴莫斯科,鬍蝶與梅蘭芳(左)在船上閤影
鬍蝶和潘有聲結婚照 《鬍蝶口述自傳》近日齣版後,已在溫哥華定居四十多年的劉慧琴在給友人的信裏說:“我終於實現瞭當年對鬍蝶的承諾:鬍蝶終於迴傢瞭。”
1987年,劉慧琴迴國期間住在夏衍傢裏。她於北京大學西語係畢業後先後供職中國作傢協會、社科院外文所《世界文學》雜誌。在《世界文學》任編輯時期,她與錢锺書楊絳夫婦以及夏衍的女兒瀋寜成為摯交。夏公關心鬍蝶,頻頻問起鬍蝶在海外的生活起居,並提齣請鬍蝶迴國定居。此後,作為鬍蝶三十年代明星影片公司的老同事、時任中國文化部副部長的司徒慧敏,也曾邀請鬍蝶先迴國看看,可以帶一位親友陪同,想去哪裏,想見什麼人都可以安排。當收到劉慧琴轉來的邀請時,鬍蝶是激動的,但是她能說的也隻有那一句―― “我們迴不去瞭。”
這其中的無奈,劉慧琴感同身受。
上世紀70年代後期,經曆人生諸多變故的劉慧琴辭去國內工作,一人帶著年幼的三個孩子舉傢遷往大洋彼岸的加拿大溫哥華,毫無物質積纍的她開始在艱難中獨力養育子女。
劉慧琴認識鬍蝶是在1978年,那時劉慧琴在溫哥華的中僑互助會工作。這是一個專為華僑、華人服務的機構,工作的一部分是負責婦女組的英語學習。一次她去代一位請假的英語老師上課,二十來人的班級中,有一位被周圍的人稱作“大傢姊”的女人,便是一度風靡瞭整個神州大地、東南亞影壇的電影明星鬍蝶。那時候的她早已洗盡鉛華,過上瞭隱退後的平凡生活,用的本名“潘寶娟”。
鬍蝶齣生於上海一個富裕傢庭,獨女,從小衣食無憂,姑父的兄長是民國首任總理、政治傢、外交傢唐紹儀。按照母親和姑母的設想,她是要被培養成大傢閨秀,在上層社會覓得佳婿,走她姑母的道路。在這樣的環境熏陶下,鬍蝶從少年時代起就養成瞭一種矜持的性格,雍容華貴的氣質。隻是後來她並沒有走設定好的路子,而是發現瞭自己對錶演的興趣,並努力爭取之,終成為一代 “電影皇後”。
晚年的鬍蝶移居加拿大,住在靠英吉利灣的一座大廈的25樓,閑時會帶上一包花生或爆米花下樓喂鴿子和鬆鼠。如劉慧琴所言,“到過峰頂,纔能體會‘高處不勝寒’,落到低處,方覺安穩踏實,平凡可貴。”
就是在這樣的處境裏,劉慧琴與鬍蝶相遇,並成為無話不談的忘年交。鬍蝶的迴憶錄曾於80年代中後期在海外的《世界日報》連載後齣版,國內也相繼齣瞭簡體版。1987年,鬍蝶將她保存的一部分照片和資料交給劉慧琴,她當時認為已齣版的“迴憶錄”還有所欠缺,希望將來再版時能夠補充。再版修訂工作遲至2019年啓動,彼時劉慧琴已年近九十。她根據鬍蝶留下的資料、兩人的談話記錄,並盡可能地查證能找到的有關信息,對書稿內容進行瞭增補、勘誤,為鬍蝶的一生畫齣瞭一條清晰的脈絡。
近日,劉慧琴接受瞭越洋專訪,嚮我們講述瞭她眼中的鬍蝶。
還曆史本來麵目
希望這本書就算再過五十年
還可以被接受
問:您還記得第一次跟鬍蝶見麵的場景嗎?第一眼您認齣她瞭嗎?
劉慧琴:第一眼覺得眼熟,覺得像在哪裏見過。第一次就覺得她跟大傢有點不一樣,後來我發現鬍蝶來瞭加拿大以後沒有穿過西裝,就穿她從香港帶來的中裝。半身的,穿深色長褲。她的頭發永遠整整齊齊的,而且很矜持。她不會很大聲地笑。她對人永遠很客氣,很有禮貌。那一班老太太都圍著她,叫她大姐姐。我看這個大姐姐就是五十來歲的樣子,她那會兒實際已經七十多歲瞭。
很坦白地說,我那時候覺得那個年代的電影明星在生活上大都不夠檢點,我大概也是受瞭一些流言蜚語的影響。交往以後逐漸從我們的接觸中感覺到,她和傳說中的不一樣。
問:為什麼會想起給鬍蝶寫迴憶錄?
劉慧琴:那時候香港《大公報》的記者編輯問我能不能寫篇文章。我說可以啊。這樣我就第一次到她傢訪問她。文章寫好之後在當地的華僑刊物《華僑之聲》上發錶。
一開始並沒有想寫鬍蝶的迴憶錄。中間我有三年到瞭東部,分開的那段時間我們有通信,也打過長途電話,一直保持著聯係。我對她的印象還是比較好。
後來我想有機會遇到這個人,齣於當編輯的敏感,覺得應該給她寫點什麼。於是記瞭一些筆記留瞭下來。後來正式跟她提齣來給她寫迴憶錄怎麼樣,她沒有明確說好還是不好。
有一天鬍蝶說她的男朋友硃大哥想見見我。我說好啊。那天一起吃飯,他說“寫鬍蝶的人有的無事生非把鬍蝶寫得麵目全非,我很生氣,我看過你給她寫的文章,規規矩矩的。這樣吧,將來由我齣錢,我們自己寫,這樣自己可以掌握。”我說好啊。
當時其實也沒有完全決定寫。為什麼呢?生活原因,我的兩個女兒上學,我還有兒子要養,要管他的功課,還要打工,連周末都要工作,這樣纔能勉強維持一傢四口人的生活,我覺得沒有時間來寫,我隻說再考慮考慮。後來硃先生送我齣來,他說“我比鬍蝶小四歲,我會照顧她到老的”。 他想鬍蝶肯定會在她之前走,沒想到他先走瞭。
問:迴憶錄的具體寫法上,您跟鬍蝶做過溝通嗎?
劉慧琴:當初鬍蝶希望我寫40萬字,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寫那麼多。那時候也沒有現在資訊這麼發達。憑她講的,還有一些書報資料,單純講一個人的生平寫不瞭多少。我後來就想到瞭中國電影的發展,我就跟她說:“這樣吧,我來寫,把你放在整個世界電影發展的大環境裏去寫,這樣的話空間也大瞭,也說明中國的電影和世界電影是同步平行發展的。”她同意。
還有一個,我就說我們寫的時候,我希望這本書不攻擊任何一方麵,我們就還曆史本來麵目,希望這本書就算再過五十年,還可以被接受。她同意。
我寫完一段,念給她聽,她同意,或者是提齣修改。但是有一些我沒放進去,這次修訂的時候放進去瞭。當時覺得有些細節不太重要,後來查看,還是有意思的。比如說抗戰勝利後他們離開重慶迴上海,孔祥熙答應給她兩萬美金資助款作為搬傢費用。第一次我沒寫,原因是覺得兩萬是不是有點誇張?所以當初就沒寫進來。這次為什麼寫進去瞭?因為後來我找到瞭失散的錶妹,她齣生在加拿大的父親是當年中美閤資的中國航空公司的美籍駝峰飛行員,抗戰時期因公殉職,航空公司撫恤金是三萬美金。這樣比較,兩萬對孔祥熙來說也不算什麼,所以是可信的。還有不少細節就是這樣反復對照確認後加進去的。我也不是憑她說瞭就認可瞭,我還要對照一些事實。
硃先生去世時
我第一次見到鬍蝶失控
問:鬍蝶那時候考慮過再結婚是嗎?
劉慧琴:她猶豫過,但有這個可能。按照加拿大法律,分居兩年以後就可以離婚瞭。硃先生抗戰勝利後不久就去瞭日本經商,往來香港和日本之間,但解放後他的妻兒一直未能獲準到香港和他團聚。那時他們夫妻分開已經超過10年瞭。
後來報紙上報道鬍蝶將有喜訊,她給我看過影迷寫給她的信,信裏說:“聽說你要結婚瞭,人傢有妻子,我勸你不要破壞人傢的傢庭。”鬍蝶本就有睏擾,去香港團聚後,她主動止步,隻保持友誼,不做非分之想。硃先生和鬍蝶去世後,硃先生妻兒也移民來瞭加拿大。不久前,鬍蝶的兒子潘傢榮和兒媳陳貝莉來我傢取新齣版的《鬍蝶口述自傳》一書時,他們還告訴我“和硃伯伯的兒子一直都有來往,相處得很好”。
問:為什麼您會認為鬍蝶的丈夫潘有聲從來沒有走齣過她的心裏?
劉慧琴:她臥室的桌子上還放有潘有聲的照片,硃先生也知道她和丈夫的過往。她去世前給我的相片裏麵,跟潘有聲的照片也不少。他們的結婚照,他們兩人旅遊的照片、遊泳池的照片等等。
她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因為我母親後來再婚瞭,但是她始終留著我父親的相片。她跟我父親雖然是包辦婚姻,但感情很好。母親跟我繼父結婚也是當時的環境所迫,所以我比較諒解。
我也能夠體會鬍蝶的心情。鬍蝶那時候患膀胱炎,過一陣子就要去醫院,她用的那個特效藥就是硃先生從日本帶來或寄來的。
後來有一天鬍蝶給我打電話,這是我第一次聽她說話帶哭音,失控瞭。硃先生在西雅圖去世瞭,鬍蝶說:“你看我也不能去西雅圖送他最後一程。”她哭瞭。我從來沒看過她這麼真情流露,因為她永遠把自己包在裏麵。再過些日子,她通過另一個朋友問我,能不能幫她寫迴憶錄,她需要一些額外的收入來維持生活。我當時就答應下來瞭。這是一個睏難的工作。雖然我自己也在睏難中,我的時間也很有限,但我知道,若非萬難,她絕不會開這個口。稿酬我也全給瞭她,因為我覺得她比我更需要。
關於硃大哥這一段,還有一點很讓人感動。辦完喪事以後,硃太太繼續把藥寄給鬍蝶,接續起瞭硃大哥的任務。鬍蝶很感動,我也很感動。
沒有自己的孩子
是鬍蝶一生的痛
問:鬍蝶晚年的生活條件不是很寬鬆?
劉慧琴:我很同情她的處境跟遭遇。她不亂花錢,政府給的錢一般來說夠她用。她告訴我她的公寓房是硃先生幫她置辦的,房子在25樓,靠海邊,是比較高級的房子,所以管理費也挺貴。她把停車位租給彆人瞭,六十塊錢一個月,可以補貼一些。她什麼都跟我講的。
她用錢很節省。齣去吃飯大傢AA製。有的時候大傢打麻將,就五塊錢,她說:“輸贏就是這些瞭,不要因為賭傷瞭感情。”大傢帶點菜一塊兒吃個飯,就跟普通的老人傢一樣。現在迴想當初她拍電影最高的時候拿到兩韆塊銀圓,那個生活跟她後來在溫哥華沒法比。
鬍蝶從來不參加華僑活動,請她都不齣來。她說:“我現在這麼老瞭,不想讓他們看見我老瞭的樣子;讓他們記得我年輕的樣子多好。”其實我覺得她老來也有老來的美。氣質擺在那裏的。
鬍蝶少有的聚會就是跟她英語班的老姐妹,都是普通的老百姓,她自己還帶瞭一部廣東片齣來,有時候也放給大傢看。
問:鬍蝶一生沒有自己的孩子,對她的晚年生活會有影響吧?
劉慧琴:現在我還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鬍蝶晚年演瞭那麼多關於母愛題材的電影,像《慈母韆鞦》《母愛》《苦兒流浪記》《後門》……她最後一次得奬的《後門》就是講兒童的。
我第一次去見她,彆人就提醒我不要提孩子的問題,除非她跟你談。她說孩子是她永遠的一塊心病。她晚年演那麼多關於兒童關於慈母這一類題材的電影,跟她內心深處那一塊痛是有關係的。甚至還有人說(我沒敢問她),當年流産的嬰兒已經成形瞭。一開始她不肯扔掉,浸在藥水瓶裏看。我想這也是她一生的痛。她和養子女處得很客氣,對兒子,小時候唯恐照顧不周到,大瞭事事都依兒子,有求必應。我有時都忍不住要說她彆過分溺愛,她就無奈地擺擺手。她一生求全,寜可苦自己,現在迴想起來,她一生不易,活得太辛苦。
問:定居加拿大以後,她跟國內的朋友還聯係嗎?
劉慧琴:有聯係的。王丹鳳去美國探親後來加拿大看她。王丹鳳勸她迴國。我第一次迴國時見瞭夏衍,夏衍特意跟我瞭解瞭鬍蝶的情況,說鬍蝶可以迴來養老。司徒慧敏和鬍蝶在明星電影時期是老朋友,也邀請過鬍蝶迴國,承諾可以有一個人陪她,想去哪兒全部費用這邊齣。鬍蝶說瞭一句話也挺逗――“可是老命要我自己齣啊。”
帶著兒子去訪問鬍蝶
稿子經常在二手車裏寫
問:寫書期間你們見麵采訪頻率大概是什麼樣的?
劉慧琴:一個星期見一次。一開始見得多一點。我老闆比較苛刻,知道我要寫書,規定我不能占用工作時間,一分鍾都不能用。所以我隻能用早上時間,一般早上五點到七點是我的寫書時間。她講不瞭那麼多,有一陣我逼得太厲害瞭,她有高血壓,我不敢再逼她瞭。
她對自己演的每一部電影都喜歡講很多故事。我說寫這些好像太��嗦瞭,她說:“人傢都是在這裏麵齣過力的,辛苦過的,曆史上是應該給他們留下記錄的。”她這個人有愛心,並不是她當瞭大明星就把其他人都扒拉下來。
問:訪問的時候您還得帶上兒子一起去?
劉慧琴:那時候我兒子纔十一二歲,他小時候個子比較矮,比桌子也沒高多少。我上哪兒去都帶著他。他覺得很無聊。有的時候我們說廣東話他也聽不懂,說上海話更聽不懂。普通話也不知道。男孩子嘛,手不停腳不停,後來鬍蝶說陪他到海邊去喂鴿子喂海鷗,帶點麵包屑。本來她每天也會去喂。
我買瞭一輛二手車。就在汽車裏寫。寫完以後要來得及我就跟她念一念,我就那麼多時間。她說差不多吧,你修改修改,意思我已經知道瞭。就這樣一點一點寫下來。我當時真的沒有信心一定能寫完。
鬍蝶有時很幽默
說自己除瞭叫鬍蝶
還叫糊塗
問:您那時候也相當於她的助手或秘書吧?
劉慧琴:她要給誰寫信都是我起草的,她抄。生活上也是我幫她,申請這個那個,給彆人迴信,甚至有時候見誰,她就說問劉慧琴吧。我相當於秘書、助手角色。
問:關於鬍蝶外界有非常多的緋聞,諸如與張學良共舞,與戴笠情感糾葛等。她自己肯定知道的吧?
劉慧琴:她知道。她沒有主動提,我主動問她的。她挺坦然,反問我,你相信嗎?我誠實地說,我當時還真的有點看不起她們做電影演員的。我沒告訴她。 後來有些緋聞說到我這裏來瞭。說我也是在香港拍戲的,也是演員,要不然怎麼能那麼瞭解鬍蝶啊。我看瞭就一笑置之。可見這個謠言有多麼不可信。
問:鬍蝶生活裏應該不會很嚴肅吧?
劉慧琴:有時候很幽默。她不是跟梅蘭芳學過戲嘛,去歐洲考察時在船上無聊,便跟梅蘭芳學瞭。我說:“那您後來怎麼瞭?”她說:“後來我就跟梅蘭圓學瞭。”我心想梅蘭芳還有個弟弟啊? “梅蘭圓是誰,你猜不齣來吧,唱片!”
她經常會齣其不意地來幾句小幽默。有時候她想不齣來瞭,會說:“劉慧琴,我不叫鬍蝶,你知道嗎,我還有個名字,糊塗。”我笑,她也笑。我說:“您還真是個老頑童!”她一本正經地說:“唉,你還是個作傢呢!老少不分,男女不分,我是老,玩,婆!”
問:您還記得最後一次與鬍蝶見麵的場景嗎?
劉慧琴:最後一次跟她見麵是在一個廣州酒傢,其實就是一個小飯館,我們經常在那裏碰頭,離我們住得比較近。臨走的時候她會要一些叉燒肉讓我帶迴傢給兒子吃。從來不讓我空手走的。雖然經濟情況不怎麼樣瞭,她倒還記得,大小是個心意。
她心善,所以有時候真是心疼她。她晚年過得還是比較辛苦的。
我是覺得,如果硃大哥還在的話,她可能還會多活幾年。硃大哥走瞭以後,她基本已經放棄瞭。我也有難過的時候,她也勸我,說人生就是這樣,總會過去。她說:“苦日子到頭瞭就會有好日子,但是最後這一次我看不到瞭。”
文並供圖/姬小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