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不必再躲在厚鏡片背後 或者是換瞭一雙更清晰的眼睛看世界 《人間好文》雷射 - 趣味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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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是不是不必再躲在厚鏡片背後，或者是換瞭一雙更清晰的眼睛看世界，我變得沒有那麼難交朋友，變得比較知道怎麼應對這世界。我並沒有一提起眼睛或雷射就想起他，我隻知道，要記住一句話，比記著一個人容易多瞭。

    我明天要開刀。

    那朋友幫我蓋好被子在我額頭啄瞭一下，在我身旁躺下。這是稍早的畫麵。

    現在，我們呈現一個擁抱的狀態。

    我們兩個人都穿Ｔ恤短褲，我還不敢不穿內衣，兩個人就像參加救國團的高中生一樣。盡管抱在一起，一同擠在我的單人床上。

    可以這樣抱著睡覺的友情，並非來自偶然。我們試過的，兩年前，我們還在同一所大學讀書的時候。他大四，我大三，在他外宿的雅房裏，親親摸摸好一會兒，我在他耳邊說：「你有套子吧？」他說有。轉身過去打開抽屜撈瞭一陣，拿齣一個錫箔包裝，撕掉封口，然後趴迴我身上，說：「可是我還沒硬。」

    這哪招？我的意思是，那為什麼要浪費一個套子？還是他覺得他可以隨著撕的動作瞬間變硬？

    我們那時候都很窮，我會有這樣的反應是正常。但我的大腦馬上被其他小劇場攻占：是我技巧不好？身材不好？臉蛋不好？

    他把套子放到旁邊，我說：「那我們抱著睡覺就好瞭。」

    不知道是不是尷尬，我怕傷他，他怕傷我，我們沒再提這件事，也不再試，但更正確地說，是我們好像也沒有特彆想跟對方做。既然沒跨過這條綫，我們也就還是朋友。我們繼續各自跟彆人交往，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他女朋友說過有我這樣一個真的隻是睡覺的朋友，我是沒說。

    他畢業當兵，我們沒再碰過麵。我跟男友分手，考上研究所。碩二那年我決定去做近視雷射手術，把一韆度近視兩百度散光用雷射刀磨掉。但有件事讓我很睏擾，醫院規定要有親友陪同，以免迴程因視力模糊發生意外。我臉皮很薄，想不齣「理所當然」可以陪我去的同學或女生朋友，又不想勞動父母北上。我還在煩惱時，他丟MSN給我：「我退伍瞭，正在找工作，有幾個麵試在台北，可以去藉住你那兒嗎？」我說可以，但你願意陪我去雷射嗎？他欣然同意。

    好像有睡過什麼都會很好談，但我始終搞不清楚那種親密到底是什麼。

    他前一天晚上來到我的單人套房，我們下樓去吃麥當勞。他問：「雷射不是很貴嗎？你怎麼有錢？」我說：「我去年底得瞭一個文學奬。」

    「真的假的！？你寫什麼！？」我從來沒跟他說過寫作的事，所以他的驚訝很正常。

    「寫我近視很深，很怕自己瞎掉。」我說的是實話，但他覺得我在白爛，嗬嗬乾笑瞭兩聲。

    「那奬金有多少錢？」他一邊吃著薯條一邊問。

    噢，短短交談，他已經提到兩次錢。我知道我們為什麼隻能當朋友，我不喜歡開口閉口錢錢錢的男生。他跟我講過，他傢境不好，讀國中時就要自己打工賺零用錢，所以他養成對金錢和物質非常在意的習慣。倒不是節儉，而是錢要花在刀口上，大學時他手機和電腦都用最好的。

    我接著想起來為什麼兩年不與他見麵瞭。他剛入伍時，在網拍標到一雙絕版球鞋，貨品在台北，他打電話請我幫他麵交。「我又不懂！」我說。他指導瞭我一些要看鞋底、看logo、看鞋盒的撇步。那雙鞋子要六韆元，我當時一個月傢教費大約五韆元，存款則維持在一韆元。

    他忘瞭把錢先匯給我，我提不齣那麼多錢來墊。

    我和賣傢（一個留著龐剋頭的東區型男）站在大學門口僵持。我不斷撥電話給他，他都沒接。鞋子是拿不過來瞭。但賣傢白跑一趟已很不爽，他抖著腳說：「你有信用卡吧？可以預藉現金啊！」我說我不會用。他跟著我到瞭提款機前，待我按完密碼，過來指導我。結果是我的信用卡無此項服務。賣傢走瞭，麵交失敗。

    最後他們自己用電匯和郵寄方式完成交易。他可能覺得我一定故意不幫他墊錢，而我覺得被陌生人壓著差點要為他貸款的這種感覺很鳥。這件事就像他硬不起來是我或他的問題一樣，最好方式就是把它裝進「尷尬」那層抽屜，不再去提。

    「八萬塊。」我說。說完快速低頭吃薯條，不去看他吃驚或羨慕的錶情。

    眼科診所的休息區非常舒適，有如飯店大廳，他留在那兒看雜誌等我。醫師再次檢查後，說：「兩眼各需雷射四十一秒。」我躺上手術台，護士幫我點瞭麻醉藥水。接著，有個像是圓形鐵模的東西罩上我的眼球，一秒後掀起我的眼角膜，眼前一片霧濛濛，像是大雨滂沱而沒開雨刷的車窗。雷射準備開始，我必須看著一個小紅點，努力不要閉眼。

    這時，護士突然像個司儀般宣布：「雷射四十一秒開始。」我看著小紅點閃閃爍爍變大變小，「三十秒。」我盡量鎮定齣神。「二十秒。」我不知道自己在哪裏瞭。「再忍耐一下哦，眼睛不要動。」我聽見醫師說。「倒數十秒。十、九、八、七、六……」我覺得自己像在百萬大富翁的衛冕台上，「請選擇，刪去還是求救？希望你的朋友在電話機旁邊，五、四……」主持人謝震武的聲音適度製造齣刺激，「刪去還是求救？三、二……」滴滴滴，時間到。我沒有朋友。

    我想起剛認識不久時，他就對我說：「我們都是很難交朋友的人，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是個怪咖，遇到你之後，我纔知道世界上原來還有另外一個大怪咖。」

    換邊，感謝上帝，我隻有兩隻眼睛。

    雷射完畢，護士幫我戴上個BB槍護目罩，攙扶著我齣來。對，我想，他真是我的好朋友。這世界上應該不會再有第二個人看過我這滑稽造型。我們一起上計程車。眼前一切甚至還比手術前的韆度近視模糊，而且，眼睛灼熱脹痛，好像那鐵模還壓在眼球上。

    護士交代，先閉眼睡個兩三小時，讓眼角膜自動癒閤。迴到傢，我對他說：「欸，你要吃飯、上網、打電動請自己來哦。」他幫我鋪床蓋被，擦臉倒水，其實比較像是我藉住他傢，他說：「有什麼事就叫我哦。」他在背對我兩公尺的書桌上打電腦。

    我睡瞭，這將是我這輩子最最美好的三小時睡眠。因為，醒過來之後，不但完全不痛瞭，世界還變得清晰透亮。我不斷嚷嚷太神奇，退到最遠的牆角，要他隨便指書架上的書背，看我能不能念齣所有字。

    那晚我們還是抱著睡覺。但我睡不著，動不動就彈起來張望四周，看窗外樓下的招牌，看路上的車牌號碼，我說：「我太感動瞭，捨不得睡。」他陪著我聊天聊到睡著。隔天早上，眼睛還沒張開，我習慣地伸手在床頭摸來摸去，吵醒瞭他，「找什麼？」「我的眼鏡……」說完大笑著鑽進他懷裏。

    我研究所的課不多，接著幾天，有時我陪他去麵試，在辦公大樓附近的平價咖啡館或麥當勞看書等他。一日四迴的點藥水時間，我把藥水遞給他，他會一手扶著我額頭，一手拿著藥水幫我點，我任藥水流到臉頰下巴，他再伸手幫我揩去。我們坐公車時總十指交握。我們共喝一杯大杯珍奶，共吃一盤芒果牛奶冰。晚上再抱著睡覺。也就是說原本一個人做的事，現在變成兩個人一起做，而且不感到尷尬。

    說沒感覺是騙人的。他要迴去的那天，在公車站牌，我問：「欸那我們到底是什麼？」「朋友啊！」雪特，這麼容易。我再問：「那你為什麼要陪我去雷射？」

    他像是早就有瞭答案，但原本打算隻放在心裏，現在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我。我發誓，那句話我會記得一輩子。

    他說：「我隻是覺得，這樣的話，以後你隻要想起你的眼睛，應該就不會忘記我瞭。」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我們沒有再聯絡，也沒有為什麼。不知道是不是不必再躲在厚鏡片背後，或者是換瞭一雙更清晰的眼睛看世界，我變得沒有那麼難交朋友，變得比較知道怎麼應對這世界。但也許隻是年紀。我雷射到現在已經十年瞭，遇到有近視睏擾的朋友我就大肆宣揚此項科技的偉大。然而，我並沒有一提起眼睛或雷射就想起他。

    沒有想起，不代錶忘記，對吧？但那代錶記住瞭嗎？

    我隻知道，要記住一句話，比記著一個人容易多瞭。

    （本文收入作者新書《親愛的小孩》，近日皇冠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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