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0/2022, 2:25:51 PM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麯。
發生在公元 755 年的 安史之亂 不但是整個大唐帝國 由盛轉衰 的轉摺點,後世史傢甚至視之為整個中國古代曆史重要的分水嶺之一。這支起自帝國邊鄙、雜糅鬍漢的安史叛軍,以風捲殘雲之勢在不過兩月的時間內便攻陷兩京,占據半壁江山,後經八年浴血奮戰,唐廷雖得以最終底定叛軍,重建一統,但仍不得不綏靖其餘部,縱容這些世居河朔的驕兵悍將取得半獨立的割據地位,自此之後藩鎮問題與有唐一代相始終。
而安祿山這位身世曖昧、粗鄙無文的塞外武夫究竟有何神通,一時之間竟搖動瞭一個龐大帝國的根基, 甚至若非因其內部的傾軋,燕唐之間,鹿死誰手,恐怕都很難說 。
史傢很早就注意到,安祿山、史思明這樣唐廷眼中大逆不道的叛臣在河北地區卻深孚人望,“ 俗謂祿山、思明為二聖” , 因而所謂安史之亂,斷非起自青萍之末,背後有著深厚的社會基礎為其支撐。
但中國傳統王朝曆史的書寫,本身就帶有建構王朝政治閤法性的目的,采取某一王朝的正統立場本是其中的常態,因而目前所見傳世文獻中關於安史之亂的記載,大體本自唐王朝的正統立場,將安史政權斥為叛逆僭僞,其論述帶有鮮明的尊唐貶燕色彩。
對於當代史傢而言,王朝正統論籠罩下的史學編纂不過是一種選擇性的記憶,其通過對史料有意識地擇彆、剪裁,構建齣有利於唐王朝的曆史敘事,反倒在一定程度上妨礙瞭我們深入理解安史之亂的社會背景。而使 用安史年號的墓誌 ,其所記錄的逝者都是身處安史統治區域內的官民,作為當時存留下來的第一手材料,未經後人的刪削,多少能多透露齣一些曆史真相,是頗值得玩味的史料。
在目前已發現的數十方行用安史年號的墓誌中,涉及社會的各個階層,但基本上是不見於史傳的小人物,所能提供的信息頗為有限。但前幾年在洛陽先後齣土瞭 安祿山謀主嚴莊父親嚴復及其弟嚴希莊的墓誌 ,是少有的涉及安史之亂核心人物的墓誌,提供瞭很多重要的信息。
嚴莊作為安祿山的心腹謀臣,是策動安史起兵關鍵人物之一,安祿山稱帝後,嚴莊任中書侍郎,後夥同其子安慶緒謀殺安祿山,安慶緒繼位後,更以嚴莊為禦史大夫、馮翊王以為酬庸,“事無大小皆取決焉”,故權傾一時,後見安史勢頹,復降唐,為司農卿。
但由於兩《唐書》並未給嚴莊立傳,因而過去我們對這樣一個叛軍重要人物的傢世背景並無多少瞭解,現據新發現的兩方墓誌可知,嚴莊的曾祖嚴承構曾任滄州司戶參軍,因舉傢徙居於滄州,但嚴莊的父親嚴復、祖父嚴亮均無仕宦的經曆,大約是河北當地不得誌的中下層文人傢族,所以因天下大亂而得以肆行其誌。
有意思的是,盡管墓誌中大肆稱揚嚴復早年命嚴莊投效安祿山的先見之明,但嚴復及其少子嚴希莊卻一直居住在滄州老傢,並未隨安史叛軍南下,似乎又和安史政權保持瞭一定的距離。因而當顔真卿兄弟在河北策動反正時,景州長史李�ヒ嗥鴝�響應,並將居住於此的嚴復父子扣為人質,進而族誅其傢。
對於唐代政治史而言,嚴復墓誌提供的最有史料價值的一段記載是:
“天寶中,公見四星聚尾,乃陰誡其子今禦史大夫、馮翊郡王莊曰:此帝王易姓之符,漢祖入關之應,尾為燕分,其下必有王者,天事恒象,爾其誌之。”
之前已有不少學者指齣,安史亂軍具有鮮明的鬍化色彩,多利用佛教、祆教等方式團聚部眾,進行政治動員。但這種動員方式往往需要以某種特定的宗教信仰為依托,其涵括的對象不免有限,特彆是如祆教這樣帶有鮮明鬍族色彩的宗教,對於漢人社會的輻射力畢竟相當有限,因此隻能被運用於團聚叛軍的核心力量,甚至在起兵過程中過度凸顯這種鬍神夷教的特質,反而會激起漢族士人的夷夏正統之辨。
因此, 安史政權在利用祆、佛等宗教凝聚內部的同時,亦必須尋找一適當的方法,爭取以尊奉儒學為基本文化底色的漢族吏民的支持,構造其政治意識形態上的內外兩麵,安史政權的這種兩麵性大約是我們在過去的研究中注意不多的。
現從嚴復墓誌可以得知,利用傳統的五德終始的學說,以五星會聚的天象變化作為易代革命的先兆,宣揚金土相代之說,是安史政權其爭取人心、籠絡推重儒傢正統之辨的士大夫階層,建構正統觀念與王朝政治閤法性的重要方式,甚至 安祿山之所以選擇“燕”為國號 ,也很可能與墓誌中提到的“尾為燕分,其下必有王者”的讖語有關。
另外可以注意的是兩方墓誌撰者與書者,嚴復墓誌的作者趙驊、嚴希莊墓誌的作者房休都是當時著名的文人,兩位作者的結銜皆為中書捨人,中書捨人在唐前期專掌詔誥侍從,號稱是文士之極任,朝廷之盛選,地位十分顯赫,可以 說這兩位墓誌的作者是當時安史政權中最受重視的禦用文人 。
墓誌的書者劉秦,趙明誠《金石錄》中便提到由其書丹的陳叔文碑,《法書要錄》則雲其妹亦以書法見稱,可知劉秦齣身書法世傢,其天寶年間曾為翰林供奉,大約亦是書法專長為其職事,剛剛提到的陳叔文碑,可能便是他的“職務作品”。
從墓誌作者和書者的精心安排中,我們不難看齣這場葬禮所具有的官方色彩。 逝者的葬禮往往是生者社會權力的展現,唐代士人仕宦顯達之後,大都有遷居、遷葬於兩京的習慣 ,學者一般將其稱為唐代士族的中央化,而嚴莊在戰亂期間,“遷神於故鄉,閤��於北邙”,不惜韆裏迢迢將嚴復夫婦、嚴希莊夫婦遷葬洛陽,而不是就近安葬於定居已三世的滄州,無疑是對這一傳統的有意模仿。而優厚的褒贈、耗費巨大的遷葬、規模宏大的葬禮,無不凸顯瞭嚴莊顯赫的權勢與地位。
而對於安史政權而言,當時正處於唐軍步步進逼的睏境之中,正好也可以藉助葬禮這一具有錶演性的政治儀式,公開錶彰為其政權犧牲的“烈士”,凝聚叛軍的人心。
在這幾位預其事的文人中,我們對於 趙驊 的經曆瞭解得稍多,趙驊應該是陳留陷落時隨太守郭納一起投降安史的,趙驊仕唐時不過僅僅是陳留采訪使支使這樣微末的小官,入燕之後遽至中書捨人之要任,並受封襄陵縣開國男,可見其在安史政權中官運亨通,青雲直上。
兩《唐書》中講他是為安史所脅從,恐怕不太可信。但有趣的是,在平定安史之亂後,唐廷曾經嚴厲地整肅附逆的僞官,當時著名的文人王維、鄭虔皆牽連其中,但趙驊似乎很成功地掩飾瞭其在安史政權中這樣春風得意的經曆,並沒有受到太重的處分,僅僅被貶為晉江尉而已,後來還仕至秘書少監這樣頗為清要的官職。
更有意思的是後來由於趙驊卒於涇原之變,勉強也可以算作是為國死節,因而素 以講究寓褒貶於敘事之中的歐陽修在編纂《新唐書》的時候竟將其列入《忠義傳》, 這隻能說是開瞭曆史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但從中也可以看齣趙驊在安史政權中的具體作為,中唐以後的人們便所知不詳瞭,若非此方墓誌的發現,這一秘密大約永遠會被埋在曆史的廢墟之中。
嚴莊是在至德二年十月初五為其傢族舉行這場隆重的葬禮,但當時安慶緒政權已在風雨飄搖之中,九月太子李豫率領的大軍已剋復長安,兵鋒直指洛陽,僅僅在這場葬禮的十天之後,嚴莊統領安史叛軍與唐軍大戰於新店,大敗而歸,洛陽失守已不可避免,六天之後,嚴莊本人也在窮途末路之際投降唐廷。
而墓誌中特彆提到嚴莊還為他父親樹立瞭的神道碑,記載“門風世德,積行纍仁,王業之本由,臣節之忠孝”,內容文字與墓誌互有詳略,但這塊矗立於地上,作為安史政權官方宣傳品的神道碑,大約沒有埋在地下的墓誌這麼好的運氣,尚有韆載重光之日,在唐軍入洛之後不久,當便為人所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