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5/2022, 6:18:34 PM
關於《紅樓夢》八十迴後的故事走嚮,市麵上有多個版本,但不得不說,都與作者寫在第五迴的提示相去甚遠。
曹雪芹似乎預感到《紅樓夢》的結局將遺失不見,所以,他不但將結局隱晦地寫在瞭第五迴,而且還在八十迴文本中留下瞭若乾“ 草蛇灰綫 ”。
根據這些綫索,再結閤人物性格和故事發展規律,關於寶玉和寶釵的“ 金玉良姻 ”,他們應該是有過一段短暫的貧寒卻美滿的婚姻生活,而且是在黛玉病逝之後、賈府被抄傢之前。
賈府的繁華必將消亡,和賈府一起消亡的是黛玉。
黛玉進賈府時,賈府已經進入瞭末世,“ 外麵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瞭 ”。隻不過,“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這麼大的傢族,有上百年的積澱,從進入末世到繁華徹底消亡,還是需要一個過程的。
這個過程的時長,正好是黛玉在賈府的時長。也就是說, 黛玉將和賈府繁華的消亡而同時消亡 。
黛玉寫過兩首與桃花有關的詩,《葬花吟》和《桃花行》,而且都寫於春末夏初之際。
桃花是春天的象徵,春天則是賈府繁華的象徵。
賈府的繁華隨著元春封妃而進入鼎盛,而這個鼎盛的象徵就是寶玉和黛玉有瞭更自由的玩樂環境,賈母也有瞭更高級彆的享受空間。群芳更是齊聚賈府,帶給瞭賈母、寶玉、黛玉這三個享樂派的代錶人物更多歡樂。
但是,也正是元春封妃,加速瞭賈府的消亡,同時也加速瞭黛玉的消亡。
賈珍曾說榮國府因為迎接貴妃省親幾乎把傢底都掏空瞭。其實,他隻說對瞭一半, 真正掏空榮國府傢底的,不是修建大觀園和辦省親儀式這種一次性的開支,而是日復一日對大觀園的養護,以及依托於大觀園的奢靡生活 。
大觀園的奢靡生活,就像春天盛開的桃花,燦爛而熱鬧。
但是,桃花再燦爛再熱鬧,也有凋零的時候。
當宮中的太監都敢到賈府巧取豪奪之時,賈府的末世之象,已經從內囊擴散到“ 外麵的架子 ”瞭,再也藏不住瞭。
雖然王夫人為瞭顧及賈母的感受努力支撐,盡量不降低府內的生活規格,但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真到瞭“ 後手不接 ”的時候,該省的還是要省,該減的不得不減。
寶玉曾對黛玉說過:“ 憑他怎麼後手不接,也短不瞭咱們兩個人的 。”
寶玉說得沒錯,按照“ 儉省 ”順序,是先賈政王夫人夫婦,然後是賈璉王熙鳳夫婦,接著是探春、惜春(迎春已逝)。賈母、寶玉和黛玉一定是排在最後。
但是,即使排在最後,還是會要繼續“ 儉省 ”下去。接下來必然輪到黛玉瞭。
黛玉能“ 儉省 ”什麼呢?人參能減嗎?燕窩能減嗎?這都是維持她生命的必須品。
根據作者的寫作風格,他一定捨不得讓黛玉陷入窘境。而且,以黛玉與寶釵結金蘭之後的錶現來看,她會主動提齣“ 儉省 ”,但同時她的日子會變得很難過。
所以,為瞭避免齣現這種情況,她會在此之前就淚盡而逝,因身體衰竭而走進生命的盡頭,以一種非常體麵的方式告彆賈府,告彆人世。
她會像桃花飄落一樣,隻因生命周期結束瞭,輕盈地飛走瞭,不帶一絲遺憾和留戀,完成瞭她的還淚報恩之旅。
寶玉娶寶釵,是賈母的央求和托付。
我在《寶釵的紅麝串,曹公神來之筆一擊三鳴,寶釵坦蕩寶玉忘情黛玉自誤》一文中分析過,寶玉和寶釵都無意“ 金玉良姻 ”,但世事無常,當賈府衰敗到基本生活都難以保障之時,“ 金玉 ”突然被提到瞭日程。
不得不說,賈母是非常自私的,這一點我在多篇文章中分析過。她的自私主要錶現在隻疼自傢兒孫,把苦和纍都讓女兒孫女以及彆人傢孩子去完成。比如犧牲賈敏和元春來支撐賈府在朝廷和士族中的地位,還比如賈政賈寶玉等整天風花雪月,支撐賈府正常運轉的是兒媳婦王夫人和孫媳婦王熙鳳。
賈母早在“ 清虛觀打醮 ”時就已經知道賈府在走下坡路,但她沒想到衰敗來得如此之快。
在黛玉仙逝後不久,賈母的人生也走到瞭盡頭。她的一生可謂圓滿,福祿壽三齊,沒受過什麼苦,可以含笑九泉瞭。但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被寵壞瞭的賈寶玉。
賈府的衰敗,最無法承受的就是賈寶玉,因為他最基本的生存能力都沒有。所以,賈母想要放心地走,必須安置好寶玉。
唯一能保障寶玉安穩生活的隻有寶釵。
寶釵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寫在第五十六迴的“ 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 ”就是為此時所寫的伏筆:寶釵是一個善於變廢為寶的人。
也就是說, 即使到瞭一窮二白的地步,寶釵也能憑藉自己“愈冷愈蒼翠”的堅韌、“好風頻藉力,送我上青雲”的把睏難當墊腳石,以及變廢為寶的能力,經營齣一個新的人生來 。
對於寶釵的這些特點,精明的賈母早就看明白瞭。所以,在第三十五迴,賈寶玉挨打後,賈母親自替寶玉嚮寶釵開口,叫鶯兒來給寶玉“ 打幾根絡子 ”。
這個情節,是賈母從務實的角度嚮寶釵示好的開始。經過幾年的觀察,賈母非常清楚,要說務實,這些姑娘中沒有誰能和寶釵比。
務實包括兩方麵,一是態度上務實,就是願意去做;二是能力上務實,就是能把事做好,能讓人放心。
此時的寶玉就是個纍贅,誰攬下他誰倒黴。但自私的賈母還是嚮寶釵開瞭口,希望她能看在賈薛兩傢這麼多年的交情上,看在她老人傢對寶釵的厚待上,當然也看在寶釵和寶玉的姐弟情分上,能幫幫寶玉。
寶釵並不需要做太多考慮就會答案,原因作者在前麵已有伏笑,就是第四十二迴“ 蘭言解疑癖 ”中,寶釵對黛玉說過她心中理想的男人:“ 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瞭。 ”
“ 讀書明理,輔國治民 ”的男人,就是寶釵心中的理想男人,“ 隻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瞭書倒更壞瞭 ”。
當時的社會,賈雨村之流把控著主流,社會到瞭“小人齣,君子隱”的階段。寶釵深知治世的理想無法實現,最好是隱身於世,做“ 山中高士 ”。如果一定要有個婚姻的話,寶玉倒是個不錯的選擇。至少,寶玉不壞,還有,賈府到瞭這個地步,寶玉也沒辦法再像以前一樣做“ 富貴閑人 ”瞭,養著寶玉,無非就是多個吃飯的人,其他並沒什麼影響。
而且,嫁給寶玉,還有一個好處:一切維持現狀,生活不需要做多少變動。大傢還是住在一起,寶釵可以娘傢和婆傢兼顧。
所以,在賈母那裏看起來是很自私的事,對於寶釵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也不會把寶玉當纍贅。在強大的人眼裏,不存在什麼纍贅。
托付好瞭寶玉,賈母便可以放心離去瞭。
寶玉和寶釵的婚姻生活,貧寒但美滿。
黛玉走瞭,賈母也走瞭,賈府還在,但賈府已經不是曾經的那個賈府瞭,賈府的主僕們,要為生計而打算瞭。
第一步就是裁員,裁到最少,襲人就是這個時候被打發齣去的。
裁員其實是放下人一條生路,畢竟今時不同往日。賈府不但再也發不齣那麼高的月銀,而且工作量還會比以前多好幾倍。所以,如果有齣路,就各奔前程吧,有傢的迴傢,沒傢的投親靠友,實在沒地方可去又願意留下來的,那就留下來過苦日子。
可能有人會說,賈府雖然齣現過財務危機,但那隻是暫時的,畢竟爵位還在,爵産還在。
看起來是這樣,但是,作者在烏進孝送租的那一迴已經埋下瞭伏筆: 在收入方麵,賈府將迎來天災人禍兩重打擊 。
天災導緻歉收,這是擺在明麵上的,人禍則來自多方麵,而且都是暗地裏進行的。從莊頭烏進孝耍滑頭,到因賈府主子享受者多、務實者少,於是這些大小管傢們便會齣些中飽私囊之事。
所以,最終能進賈府公庫的錢糧將少之又少,還有太監之類的投機者來打鞦風,這也就注定瞭賈府將過一段時間的苦日子。
雖然苦,日子過得貧寒,但寶玉和寶釵的婚姻生活卻是美滿的。
寶玉得償所願,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摸一摸寶釵的白手臂瞭。
而且,沒有瞭外在因素的乾擾,寶玉和寶釵可以經常進行一些深度交流,這些交流還會慢慢影響寶玉嚮務實和積極進取轉變。
這一點,書中也有多次伏筆:
第八迴,當寶玉要喝冷酒時,薛姨媽勸不住,寶釵說:” 寶兄弟,虧你每日傢雜學旁收的,難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熱,若熱吃下去,發散得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結在內,以五髒去暖他,豈不受害?從此還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 “,寶玉馬上就接愛瞭,覺得“ 這話有情理 ”。
第二十二迴,寶玉嫌熱鬧戲不好看,寶釵告訴寶玉,熱鬧戲中也有“ 鏗鏘頓挫 ”的好詞藻,並把戲中的一支《寄生草》念給寶玉聽,喜得寶玉
“ 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如果不是黛玉在旁邊插話,也許他們能順著這個話題深入下去。
還有元春省親的那一迴,寶玉被元春當麵考試,寶釵提醒寶玉改“ 玉 ”為“ 蠟 ”,使得寶玉“ 洞開心臆 ”,直稱寶釵為“ 一字師 ”。特彆要注意這個“ 洞開心臆 ”,就是開瞭竅。寶玉在寶釵的點撥下開瞭竅,意味著什麼?
另外第四十二迴,惜春因不知該如何畫大觀園為難,寶釵幫她梳理條理,同時把寶玉拉進來,負責聯係外麵那些“ 會畫的相公 ”。
突然被寶釵安排瞭工作,寶玉不但不惱,還很高興,馬上就想行動。
這一切都說明,寶玉和寶釵不但適閤進行學問上的深度探討,而且,因為寶釵知識淵博,讓寶玉崇拜,並願意聽從她的安排,這就無形中讓寶玉往務實邁進。
可以想象,婚後的寶玉和寶釵,經常進行這樣的探討,二人都樂在其中,同時增進瞭感情。
用作者在判詞中的話來形容,他們的婚姻生活就是“ 美中不足 ”。
“ 美中不足 ”,就是先美後不足,生活美滿,但還有那麼一點小小的遺憾:如果此時黛玉還在,三個人一起生活,一起探討學問,那就是完美瞭。
寶玉期望這種完美,書中也有伏筆。第四十二迴,“ 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寶釵解開瞭黛玉心中的疑慮,二人的關係變得親密。接下來,寶玉看到瞭他最想看到的一幕:黛玉頭發亂瞭,寶釵替她攏上去。“ 寶玉在旁看著,隻覺更好看,不覺後悔,不該令她抿上鬢去,也該留著,此時叫他替她抿去 。”
這纔是寶玉想要的“ 兼美 ”,他並非想同時擁有寶玉和寶釵,她隻是想看到這兩個代錶不同類型的美女一直在他身邊,他想看到她們的“ 閨友閨情 ”,看到她們彼此相親相愛。
但,這種理想永遠都無法實現瞭,因為黛玉早已仙去,這便成瞭寶玉心中的“ 美中不足 ”,卻已經勝過瞭太多的夫妻關係。
不過,這種美滿的婚姻生活也沒有維持太久,賈府沒能熬過貧寒期,就被抄傢瞭。
抄傢不但讓賈府徹底失去瞭生活來源,還失去瞭庇護之所。不過,對於寶玉來說,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這段時間以來,他在寶釵的影響下有所反省,抄傢更加速瞭他的反省,於是他徹悟瞭,跟隨僧道二仙齣傢去瞭。
寶玉齣傢,對他和寶釵來說,都是一種圓滿 。寶玉就不用說瞭,他本來就是來修行的,需要在人世經曆一場超乎尋常的劫難,纔能讓他的心智得以靈通,從此不再在青埂峰下“ 自怨自嘆,悲號慚愧 ”。當然,這是從神仙的角度。如果從凡人的角度,像他這樣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 ”的紈絝公子,需要一次脫胎換骨的機會。
寶釵的圓滿要從“ 山中高士 ”的角度來看纔能理解。她是個永遠把大局放在第一位的人,個人利益從來不在她心裏。賈府被抄傢,四大傢族“ 一損俱損 ”,太多人承受不住打擊,也隻有寶釵能迅速擔起安撫、安排、養護大傢的重任來。
這個時候,寶玉的改變和成長還在起步階段,還像個需要哄需要帶的孩子。少瞭他,寶釵能更輕鬆地去顧全大局。
很多讀者指責寶釵在金釧之死和柳湘蓮齣傢之事上錶現得過於無情,其實,作者正是通過這兩個情節,來錶現寶釵的冷靜和務實:無論發生瞭什麼事情,善後和考慮以後的生活,纔是最重要的。
所以,寶玉齣傢,寶釵會是同樣的錶現:不必尋找,更不必悲傷,大傢接下來該做什麼纔是她最該考慮的事。
這就是圓滿,各得其所,各人奔嚮各自該去的方嚮,各人承擔各自想承擔的責任。
我總覺得作者在結局的安排上藉鑒瞭《金瓶梅》:當繁華消散,該有人以齣傢的方式去贖罪,同時也該有人留下來支撐一切。《金瓶梅》中的吳月娘把兒子交給和尚帶走,自己留下來從頭開始。同樣,寶玉跟和尚走瞭,寶釵留下來照顧一屋子的老弱病殘。
沒有誰對誰錯,也沒有誰比誰更高尚,分工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