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022, 11:04:49 AM
司馬遷對曆史獨特的看法和解釋,有一部分顯現在他對本紀篇章的安排上。依照皇帝的世襲錶,在《高祖本紀》之後應該是《孝惠本紀》,但是《史記》裏沒有《孝惠本紀》,而是《呂太後本紀》。
司馬遷用這種方式凸顯瞭一個政治現實:高祖死後,真正握有政治權力的既不是孝惠帝,也不是後來的少帝,而是呂後。另外,他要告訴我們曆史真正的變化的重心:高祖死後,漢朝一度是岌岌可危的。
《史記・呂太後本紀》
司馬遷寫作《呂太後本紀》的關鍵用意
我們在講秦漢帝國的時候,常常會意識到這樣一個時間上的對比:秦始皇建立的朝代隻存在瞭十五年,其後漢高祖劉邦經曆楚漢相爭新建的朝代,西漢延續瞭兩百年,中間經過王莽之亂,到瞭東漢又延續瞭兩百年。前、後漢加起來有四百年的時間,是秦代的二十多倍。但是顯然司馬遷有更幽微的觀察,漢代建立之初,其實沒有任何條件可以保障這個朝代能一直延續下去。
漢承秦弊。漢代剛成立的時候,接收的並不是一個多好的環境。更重要的是,漢高祖有一個緻命的決策安排,那就是部分消除秦代的郡縣製,跟封建的做法混閤在一起,因而産生瞭漢初的“郡國並行製”。這意味著皇帝有一塊直接控製的區域,是以郡縣製的方式統領的,同時又把部分領土封給自己的子弟,以及當時跟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
郡國並行
“郡國並行製”的政治體製其實是相對不穩定的狀態,而《呂太後本紀》就是要告訴我們,如果迴到那樣的曆史狀態,在高祖死後惠帝接任,乃至於後來惠帝也去世之後,這個朝代很可能就從劉傢天下變成呂傢天下。如果是那樣,劉傢天下全部加在一起也不過是二十多年,比秦代長不瞭多少。所以,
在曆史中,我們需要知道的關鍵轉摺或需要明白的問題是:第一,高祖死後,為什麼呂後可以取得大權?第二,用什麼方法,或者依賴什麼樣的勢力和曆史情境,讓呂傢天下這件事沒有成真?這就是司馬遷寫作《呂太後本紀》的關鍵用意。
司馬遷
司馬遷為什麼在《呂太後本紀》開頭簡單介紹瞭呂後之後,轉而講瞭戚姬跟趙王?
講人物的傳記,比如呂後,一般都會從這個人物的齣身開始講起,接下來可能會講她與漢高祖之間的種種關係。但是司馬遷在這一篇的筆法上選擇瞭不一樣的方式來吸引我們注意。
呂太後者,高祖微時妃也。
《呂太後本紀》的開頭很有意思,就是說,呂後在劉邦還是一個鄉間無賴的時候就嫁給瞭他,這是她最重要的資曆。接下來,司馬遷也隻告訴我們,她幫劉邦生瞭一個兒子,也就是後來的孝惠帝,還生瞭一個女兒,即魯元公主。
短短地講完瞭這幾句話後,司馬遷轉而開始講戚姬跟趙王的故事。
呂後劇照
戚姬是漢高祖的寵妃。高祖被封為漢王的時候,得到瞭定陶。定陶在戰國時期就是高度發展的商業城市,戚姬是定陶的美女。戚姬生瞭一個兒子,即趙王如意,深受高祖寵愛。
劉邦是非常剛強的一個人,因為孝惠帝“仁弱”,所以他喜歡跟他個性比較像的趙王如意,常常想改立其為太子。戚姬感知到劉邦的心意,於是――“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
孝惠帝像
這個時候呂後處於一個非常不利的地位。她年紀大瞭,劉邦齣行經常帶著戚姬,把她留在宮中,她和劉邦之間的關係也越來越疏遠。這樣的情形下,
好多次劉邦幾乎都決定要改立趙王如意來當太子瞭,這個時候靠什麼?“賴大臣爭之”。
劉邦像
大臣們為什麼要去爭呢?我認為有兩個理由:
一是因為過去共同打天下,大臣們跟呂後會有一些私交和感情;
二是大臣都看得到,如果用這種方法在繼承權上産生變化和爭議,對剛剛建立的帝國絕對不是一件好事。
除瞭大臣們據理力爭,司馬遷又提瞭一句,“及留侯策”。
司馬遷又寫道:
呂後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後力。
呂後跟高祖一樣,都不是善與之人。我們知道,高祖在死前辦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收拾自己分封的功臣諸王,而這件事情呂後也有份。換句話說,在可能的情況底下,她顯然贊成用殘暴的武力手段來收拾功臣。
這樣一個人,在跟高祖相處的時候,卻為瞭兒子一直受到威脅和驚嚇,不知道兒子能不能保有太子的地位。她費瞭這麼大的力氣,纔保住兒子當皇帝的資格。可以想見,這個過程當中,呂後積纍瞭多少怨恨。最重要的是,她在高祖死後,抱著這樣的怨恨變成瞭一個太後。
呂後劇照
司馬遷是如何評論呂後和那個時代的?
我們知道,在每一篇文章傳記之後,太史公司馬遷會有一段自己的評語。《呂太後本紀》另一個非常精彩和奇特的地方就是“太史公曰”,司馬遷會用什麼方式來評論呂後和這個時代呢?他會凸顯什麼?
孝惠皇帝、高後之時,黎民得離戰國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無為。
從孝惠皇帝到呂後掌權這段時間,人民終於離開瞭從戰國到秦末這一連串的長期戰亂。在那麼久的戰亂之後,大傢都想要休息,不要去乾擾這個社會。因此――
惠帝垂拱,高後女主稱製,政不齣房戶,天下晏然。刑罰罕用,罪人是希。民務稼穡,衣食滋殖。
每一句話都是正麵的。
他說這個時候惠帝沒有任何的作為,呂後雖然有很多的作為,但是她所做的這些事情都是在宮中,因此沒有乾擾到天下,民眾在這段時間仍然可以休息,平安地生産、生活。過去秦所定下來的嚴苛刑法,這個時候沒有什麼禍害,也沒有許多罪人,大傢可以安居樂業。
司馬寫《史記》情景
用這種方式,太史公在彰顯一個非常重要的曆史判斷,這是今天我們經常會失去的一種智慧。單純看宮廷鬥爭,你會覺得有這麼多的戲劇、權力、權謀,裏麵充滿瞭衝突、緊張,但放在一個大的曆史眼光下,我們進一步要問的是――它有多大的影響?
如果從劉傢或呂傢的角度來看,呂後掌權的時候真是多事之鞦,但是盡管這麼多的嘈擾,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呂後並不算是一個曆史上的壞人,因為她“無能為惡”。她隻能在那個小的範圍攪和劉氏和呂氏。對大的天下,她沒有這個眼光,也沒有這種野心去乾擾。實質上,整個呂後一朝沒有在統治天下,而是忙於處理劉氏和呂氏之間的糾紛。她管不到天下,這正是社會最需要的。社會已經太忙太纍瞭,戰鬥這麼久之後,需要休息。所以這樣一個宮廷內鬥,因禍得福的是社會,大傢反而可以不被政治乾擾。
呂後劇照
這是何等的智慧,何等奇特的一個曆史解釋。
司馬遷提醒瞭我們兩件事情:
第一,一個社會在不同的時代對政治有不同的需求,有為的政治並不都是對的、好的,有時候反而讓這個社會不得休息,沒辦法讓民間有自主的變化和發展;
第二,現在我們喜歡看的宮廷劇,裏麵鈎心鬥角,這些故事從曆史的眼光、人類智慧的眼光來看,坦白說真是不重要,不過是我們茶餘飯後說起來,覺得很興奮、很有趣而已。
一個大的時代如何讓更多的人活得更好,一個社會如何建立起一套更美好的機製,往往都跟這些充滿陰謀、鈎心鬥角的宮廷戲劇一點關係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