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9/2022, 6:23:5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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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憲宗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農曆十月,某衛所韆戶何成給轄內百戶張勇布置瞭一項任務:“你去把大夥兒這個月的祿米支領迴來。共計16石8鬥4升。”張勇年少文弱,聽話地點點頭,拿齣紙筆認真記錄,還審慎地驗算瞭一遍,感覺數額不對:“您是不是記錯瞭?您給的數字比實際多齣六石。正好婁敬等六人外齣不在,按規定扣除他六人的份額,應為10石8鬥4升。”
何成眼皮一跳,使勁蠕動嘴角肌肉,扯齣一抹尷尬的笑:“你問這麼多乾嘛?你襲職不久,第一次齣來辦事,我來教導你規矩――讓你支領多少,你就支領多少。好處麼,曆來是眾人分享,必然少不瞭你那一份。”
話雖如此,架不住張勇年輕單純、膽小怕事又不通世故,隻認準“明規則”不能違反,不肯聽從何成傳授的潛規則,不敢搞那些營私舞弊的手段,僅據實支領瞭十石八鬥四升糧米。何成羞惱不已,又擔心張勇不易控製,將來很可能斷他的財路不說,或許還會“齣賣”他,遂決定拔掉張勇眼中釘:“初生牛犢不畏虎?我來給你好好上一堂【社會課】!”
何成篡改文冊,指控張勇侵吞六石糧米。張勇為自己少不更事的正義感付齣瞭代價。與此同時,在“大明王朝”這棵貌似巍然屹立的參天大樹上,還有無數個“何成”在不同的角落啃噬著明朝的機體。
同月,山東白呆廝、張留兒等人置酒宴請當地負責計徵賦稅的基層工作人員魏安,請求魏安予以“照顧”。其實白呆廝、張留兒在經濟上並不睏難,相反,他們是富人,一齣手就贈給魏安銀子五兩、布十��,贈給魏安的助手鬱隆銀子三兩、布五��,隻為貪心多賺些利潤。魏安、鬱隆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采取虛報賬目等手段,協助白呆廝、張留兒等人減少應納稅額。
又有另一衛所百戶硃敬主辦八、九月份糧米發放事務,因其不識字,委托高旺協助工作。高旺抓住硃敬性格懦弱、意誌薄弱的缺點,誘使硃敬與他通謀,趁指揮張智、軍戶楊勇等人外齣“操備”,以張智、楊勇等名義冒領糧米共計十六石。
但以上“小打小鬧”跟順天府轄內通州、冀州等地廣泛齣現的僞造文書、偷籌糧草、“誆攬糧價”現象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
再來:成化五年(公元1469年)閏二月,軍人劉福、馮玉等塗改文冊、私自增添子虛烏有的姓名,冒支糧餉,吃空額;
嚴宗兆等人串通季昶、工匠金原等人弄虛作假,由金原動手在季傢用銅鉛摻閤銀子,以缺斤短兩的銀錠替換足值銀錠,中飽私囊;
某器皿廠“作頭”丘��等人內外勾結,利用給光祿寺製作餐具的機會,盜取金箔、“娘珠”等原材料齣外售賣。
更加令人發指的是,某衛所倉庫管理人林清,不僅隱瞞軍戶程雄、李申見、郭三郎、李粲等人的死訊,冒支亡人糧餉,還將程雄的遺孤兒程團兒以收養為名留在自己傢中使役……
如果說“嚴嵩”級的“碩鼠”畢竟寥寥可數,不足以動搖明朝的根基,“何成”等“螻蟻”多如牛毛,無孔不入,則充分印證瞭學者李慶勇的論述:與古代其他時期相比,明代是“腐敗十分嚴重的一個時期”,嚴重程度在整個古代史上都較為罕見,“明代的腐敗深入到各個領域、不同階層”,“腐敗伴隨明王朝的始終,如影隨形,相伴而終,影響明王朝的興衰,直至推動它的滅亡。”
我們忍不住要嚮明朝的各位大老鼠、小螻蟻們發起一個靈魂拷問:“你們有地位、有飯碗(鐵的),為什麼要做這樣做?”
最大的一條直接原因是:工資低。廣大低階官吏甚至連養傢都成問題,更無法滿足對美好生活的正常追求。如顧炎武《日知錄》所言:“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傢也。”明朝官吏的工資有多低?拿《明史》的話來說:“自古官俸之薄,未有若此者。”工資菲薄得前無古人。
首先,明朝取消瞭唐、宋時期分給員工的“職田”。其次,不按規定數額足值發放工資。明太祖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規定各品級員工的月俸依次為糧米若乾石、若乾鬥。
假如足額給付,大概也不算很差,但明朝常態化實行“摺俸製”,把祿米摺變成紙幣“大明寶鈔”、銀子或鬍椒、蘇木、布料等實物。“大明寶鈔”沒有掛鈎金、銀、絲等鈔本,好比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純粹依賴明廷的威嚴強製百姓使用,而且濫發無度、流通混亂,一路光速貶值,幾成廢紙。
至於祿米摺換實物的比例,亦不會隨行就市,而是必須遵照明廷規定的價格摺變。例如,當市場上一鬥米隻能買到兩匹布時,明廷依然按照一鬥米換半匹布的比例發放實物布匹充抵祿米,本質是一種巧取豪奪式的降薪、欠薪。
如成化十六年(公元1480年), 規定“以【三梭布】摺米, 每匹抵三十石, 其後【粗闊布】亦抵三十石”。但“三梭布一匹, 極細者不過值銀二兩”, 而當時米價逢高可達“一石值銀一兩”,相當於應發工資30石米,實發2石。如此發薪已屬“耍流氓”,後來進一步規定每匹僅值三、四錢銀子的【粗闊棉布】亦可充抵祿米三十石,簡直與打劫無異。
明廷的員工們領取瞭一堆實物,須得自行換購為生存必需品。布匹還好辦一些,如果是鬍椒、蘇木,因在古代係進口奢侈品,市場需求量小,很難換迴足量的生活資料,真是欲哭無淚。明英宗正統元年(公元1436年),吏部主事李賢指齣,“在朝”員工如按“俸米一石”領取酬勞,在單身過活的前提下僅能支撐十天,根本無力贍養父母妻子。加上各種應酬、人情往來所需,自然是捉襟見肘。譬如成化年間,狀元羅倫在任福建市舶副使期間, 因入不敷齣,不得不賣字掙外快,以貼補傢用。
對於“體麵”生活的嚮往是大多數人的本能。十年寒窗,進士及第,工資收入竟難以維持基本的生活品質,“操守”二字自然會漸漸黯淡應有的光芒。
因此,李賢認為,“臣以為欲其無貪,不可得也”――不可能指望他們不“貪”。
?於是,有明一代,“貪”形成一種文化、一種規則,如“張勇”之類拒絕同流閤汙的人,反而遭受排擠、打擊。很多人被迫隨波逐流,不知不覺地蛻變成自己曾經最討厭的那種人。結果,大大小小的蛀蟲“遍布內外,剝削及於骨髓”。
既然如此,明廷為什麼不適當調漲工資呢?非“不為”也,乃“不能”也。根本原因在於明朝的生産力發展水平與資源配置結構不匹配。
古代農業靠天吃飯,産能提升緩慢。在明代,江南地區是明廷財賦的主要來源地,明朝用於給各級員工發放工資的財物在很大程度上依靠南北漕運。古人抵禦天災的能力孱弱,黃河隻要發生一次改道或決口等變故,就會對漕運造成一次破壞。自明初到明末, 運河的運量從每年約400萬石左右下降至138萬石。明廷可用於發放工資的財物越來越少,等著領工資的人卻越來越多。
明朝厚待宗室,緻力於保障龍子鳳孫世世代代享受“食祿而不治事”的優渥生活。為瞭養活這群快速繁殖的米蟲,明朝的宗室開支不斷增長。據部分學者研究,明代宗室人數“大約每30年增加一倍”。
明太祖洪武年間“親、郡王以下男女”隻有58人, 到瞭明神宗萬曆三十二年(公元1604年),宗室人數膨脹至“不下八萬”。明世宗嘉靖後期, 舉“天下財賦”之力,每年供應給京師的糧食不過【400萬石】, 但各宗室王府消耗的祿米共計已達到【853萬石】之巨。
明代“吃皇糧”的官吏人數也在持續增加,遠超漢、唐、宋。漢代文武職人數最多曾達到7800多人,唐代最高峰為1.8萬人,宋代3.4萬人。而明朝正德年間文武職閤計12.47萬人。外加各衛所“旗軍”總人數89.6萬人, 吏員5.5萬人,賬麵祿米總需求遠高於夏、鞦糧食總産量(約2660萬石)。缺口巨大,無以彌補,後期對宗室的祿米都不能保證,當然隻好委屈各位員工瞭……
可是,明廷的各級“員工”並不是最可憐的人。身處食物鏈最底端的是寒耕熱耘的明朝普通勞動者。他們繳納名目繁多的貢賦,用血汗供養著“吃皇糧”的宗室老爺和文武大人們。成化年間,某地趙信等40戶人傢因傢境窘迫,遲遲繳不齊1200束草。裏長周原因年老體弱,委托王四、李秀山齣麵催徵。趙信等40戶斷斷續續地拼湊齣草、銀、布等,其中,銀子、布料托付給王四購草上繳,竟被王四“侵欺”草價達30兩銀子――吃驚嗎?其實也不是非常意外吧!
但與王四構成鮮明對比的是,李秀山仗義疏財,賣掉自己的小騾一頭、肥豬七口,幫助“人倒戶絕”的人傢繳納貢賦。
這個世界雖然不乏烏煙瘴氣,卻仍然值得人們熱愛,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有李秀山這樣善良的人存在。不過,對於大明王朝這艘巨輪來說,“李秀山”的數量太過稀少,他們所作的貢獻很快就被不計其數的蛀蟲淹沒,直到明朝沉沒。
作者簡介
細雨絲竹,又名淺樽酌海,文史控、推理迷、言情癡、考據癖,主要作品有唐代曆史背景推理+言情小說《神探王妃》、《魚玄機》等,均已齣版或簽約齣版。
本文參考資料:張兆凱、陳長泉《論明代俸祿製度演變的原因及其影響》,李慶勇《環境、姑息與低俸:明代腐敗的三個誘因》,明?王��《王恭毅公駁稿》等。
圖片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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