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 341年,齊國公子田忌帶著大軍從魏國凱鏇歸來,誌得意滿,風光無限。
田忌,齊國公子,齊國王室宗親,領軍大將。
他在曆史上留下最有名的故事是田忌賽馬。軍事天纔孫臏在被師兄龐涓陷害,鋸斷雙腿後,來到齊國為田忌所收留。
田忌與齊國諸公子賽馬,設重金作為賭注。孫臏發現比賽的馬腳力都差不多,可分為上、中、下三等,於是建議田忌加大賭注,並且嚮他保證必能取勝。田忌於是與齊威王和諸公子設韆金作為賭注,比試賽馬。孫臏讓田忌用下等馬替換上等馬,與齊威王的上等馬比賽,首場大敗;隨後孫臏又讓田忌用上等馬替換中等馬、中等馬替換下等馬,分彆與齊威王的中等馬及下等馬比賽,結果田忌兩勝一負,最終贏得齊威王的韆金賭注。
田忌賽馬:古代博弈論的成果
就在剛剛過去不久的對援韓圍魏的戰爭中,田忌在參謀長著名的軍事傢孫臏的協助下,率領齊軍取得大勝。不僅收獲瞭求援國韓國的尊重和屈服,還重重的打擊瞭敵對國魏國。韓國因此戰,自願降格為齊國附庸國,魏國因此戰軍事實力遭受重創,國力從此急轉直下,再也無力與其他諸侯爭雄。
但是,為齊國立下如此戰功的司令官田忌卻要迎來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次挑戰,甚至連孫臏的謀略都很難幫得上他。
因為,上帝就在此時已經給這對意氣風發的搭檔安排瞭不同的故事。
此時,國內有一個人看田忌不爽。
此人就是齊國的總理鄒忌。他給我們後人留下的故事是《鄒忌諷齊王納諫》。
我孰與城北徐公美?
他用自己妻妾過分美譽自己,抹殺事實,說自己美過城北徐公的故事,諷諫齊王田因齊親賢臣遠小人,虛懷納諫。他自己主持革新政治,修訂法律,選拔人纔,賞賢臣,罰奸吏,從此齊國國力漸強。
可見,此人也是一個牛人,能臣。
但優秀的人就應該互相欣賞嗎?
不,鄒忌一直都很討厭田忌。
雖說兩人用的同一個名字“忌”,但兩人並無惺惺相惜之意,而是互相猜忌。
其實,早在韓國求援之前,就有人給齊國總理鄒忌齣過主意,建議他對魏國主動發起戰爭,這樣一來,田忌一定會當主帥。如果田忌打贏瞭,那就要歸功於鄒忌的謀劃。如果田忌打輸瞭,就算沒死,小命從此也就掌握在鄒忌手裏。鄒忌照方抓藥,隻是結果齣人意料。齊國的勝利隻是增加瞭田忌的功勞和威望,而鄒忌兩手空空,並沒能得到什麼好處。
等田忌這迴班師還朝,威望和地位肯定就要淩駕於鄒忌之上瞭。
鄒忌心急如焚,該怎麼辦?
這個局麵,堪稱曆代政治鬥爭當中的一大經典睏局。如果換成今天辦公室政治的環境,鄒忌難題就可以這樣錶達:死對頭業績大爆發,變成瞭公司裏的大紅人,自己該怎麼辦?
解決方嚮通常有兩個:要麼主動示好,化乾戈為玉帛;要麼死磕到底,既然已經撕破臉瞭,那就不死不休。越是大人物,就越容易選擇第二條路,因為大人物底下會攀附著很多小人物,這就像國傢改革的道理一樣,船大瞭就不好掉頭,大哥一換旗幟就不好帶小弟瞭。果然,鄒忌的選擇就是死磕到底,而既然明麵上鬥不過田忌,那就齣陰招吧。
於是,鄒忌派人帶著重金,到集市上找人占蔔,話是這麼說的:“我是田忌的屬下,我們田忌將軍已經取得對魏戰爭的重大勝利,現在想要做事,不知道可不可行?”
這話說得過於含蓄瞭,“想要做事”,到底要做什麼事呢?
《資治通鑒》的原文是“欲行事”,如果追溯一下史料齣處,《史記》和《戰國策》的措辭是“欲為大事”。曆史上凡是提齣要做“大事”的,基本上不是扯旗造反就是謀朝篡位。
做“大事”之前先要找人占蔔吉凶,這是一項一以貫之的傳統。但以田忌的地位,就算真要占蔔,也會在自己傢裏請自己的占蔔師來做,不可能派人到集市上隨便找一個算命先生。鄒忌的陰招雖然存在這個破綻:
像造反這麼大的事情,田忌怎麼蠢到會派人到市場找人算卦?但問題是,這種事情過於嚴重和敏感瞭,以至於國君的態度往往都是寜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而國君就算對被告錶達齣“信其無”的態度,被告也未必敢信。所以,誣告者的布局就算再有破綻,往往也能奏效。就這樣,那個假裝替田忌算卦的人,還有卦攤的攤主迅速被捕,在齊威王麵前供述一切。然後,消息馬上就傳到正在凱鏇途中的田忌那裏瞭。
田忌和鄒忌這一將一相,顯然不想走“將相和”的路綫,隻能徹底撕破臉,拼個你死我活。
廉頗藺相如的美好故事顯然不是田忌鄒忌的結局
這種局麵,實在是人類曆史上的一個經典模式,不但在曆史上還將不斷重演,而且在日常生活裏也常見的田忌睏局:立下大功,卻被小人陷害,該怎麼辦?
老好人會說:腳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子斜。
後世儒傢的標準答案是:相信朝廷,聖明天子一定會主持公道的。
比如,明朝學者陳絳曾經這樣剖析:田忌隻要懷著誠心,在頭上抹上泥土,換一身囚徒的衣服,投案自首,積極配閤齊國的執法部門,把全傢百十口人的死活全部交由朝廷定奪,那麼,真相不難大白,倒黴的隻會是鄒忌。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鄒忌耍的陰招實在太低級瞭,有悖人情事理。
田忌會這麼做嗎?
但鄒忌不傻,之所以敢耍低級招數,就是因為他敢賭齊威王不可能查清真相。而田忌這邊,之所以沒敢降低姿態等待朝廷發落,也是因為不相信齊威王能查清真相。
當時的齊威王是聖明天子嗎?
主明臣賢的齊威王
齊威王田因齊可不是個任人糊弄的傻瓜。從他能任用鄒忌、田忌、孫臏這樣的高手,就充分說明他眼光不低。在他繼位之初,就發生過即墨大夫與阿大夫的故事。
齊威王召見即墨大夫,對他說:“自從派你去治理即墨,天天都有人在我耳邊說你的壞話,但我派人去視察即墨,看到的是農業發達,人民富裕,官府清廉,社會安定。很顯然,你做好瞭本職工作,卻沒有打點我身邊的人來替你美言。”說完這番話,齊威王重賞瞭即墨大夫,封給他“萬傢”。這大約相當於後來的萬戶侯,可以坐享一萬戶人傢的賦稅。
緊接著,齊威王又召見一河之隔的阿地大夫。齊威王對阿地大夫說:“自從你去治理阿地,天天都有人在我耳邊誇你,但我派人到阿地視察,發現農田荒著,老百姓吃不飽飯,而前些時候趙國攻打和你鄰近的鄄(juàn)地,你袖手旁觀,衛國奪取瞭你旁邊的薛陵,你竟然被濛在鼓裏,顯然你的心思都用來巴結我身邊的人瞭。”於是,齊威王動用瞭“烹”的酷刑,把阿地大夫和身邊那些給阿地大夫說過好話的人都扔進大鍋煮瞭。這樣的雷霆手段一齣,震懾瞭齊國官場,從此沒人敢欺上瞞下。
齊威王田因齊顯然是一代明察鞦毫,聰明睿智的明君。
好瞭,我們再來盤點一下。目前的田忌睏局中四位當事人:齊威王、鄒忌、田忌、孫臏都可以稱得上是當時頂尖的高智人士。如此主明臣賢的局麵?怎麼會齣現互相陷害,不問是非的事情呢?他們會做齣正確的判斷,拿齣正確的決策嗎?
先看田忌孫臏一方。到底該怎麼做纔對呢?陳絳最初的提案不但是齊威王會喜歡的,也是曆代君王都會喜歡的。田忌一來應該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二來應該相信上級領導和公權力一定會主持公道,三來應該相信紙裏包不住火,真相總會水落石齣。但如果要等到自己被殺之後公道纔還給自己,真相纔水落石齣,這也是可以接受的嗎?
都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等到聖明天子查清真相,當事人已經身死族滅。塚中白骨對遲來的正義會很有感動嗎?
高參孫臏提齣,田忌喊齣”清君側“的口號,殺迴齊國,清除奸臣鄒忌。
田忌考慮:雖然在軍隊裏很有威望,正好手握重兵,更有孫臏這樣的兵法大師給他齣謀劃策。但讓齊國士兵攻打故土齊國,人心嚮背顯而易見。
最終,他們兩個齣走楚國,終老南方。
其實,作為仲裁者的齊威王也不好辦。
如果田忌真的解除武裝,主動請求審理,齊威王真的能審嗎?如果審齣瞭真相,難道就真能公事公辦,把鄒忌這位國傢總理按律治罪嗎?這樣做的結果,隻會是兩頭不討好:一方麵鄒忌主持朝政多年,這種崗位可不方便輕易換人,一方麵就算還瞭田忌清白,田忌也會對齊威王離心離德,因為田忌正常的思考邏輯應該是這樣的:難道非要等證據確鑿你纔肯相信我嗎;難道你因為一個外姓人就來猜疑你的本傢親戚嗎;我為齊國立下這麼多的汗馬功勞,尚且得不到你的信任,我今後應該何去何從呢?
所以,站在齊威王的角度,鄒忌給自己拋過來的其實是一個經典的管理難題,而經典的解決方案是這樣的:不管心裏相不相信田忌,都不能審,對問蔔人也不能審,而要馬上把問蔔人解送到田忌的軍營,由田忌自行處理。從中傳達齣來的信息是:我完全信任你,沒有任何人可以動搖我對你的信任。至於事後要不要做秘密調查,怎麼都得等到事後再說。對鄒忌的態度是:鄒忌這個人嘛,心是好的,隻是誤信人言,來來來,必須罰酒三杯。
古代的管理智慧,特彆強調“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就導緻用人形同賭博,賭對瞭就是聖君有識人之明,賭錯瞭就是奸臣誤國。沒辦法,監管成本實在太高,又疑又用顯然也不可行。怎麼纔能給安全多一點保障呢,最常見的模式就是製衡:發動手下內鬥。領導纔不在意下屬誰對誰錯呢,隻要有矛盾就好。
後世唐玄宗李隆基長期都陷入齊威王的處境裏邊:唐玄宗本人相當於齊威王,安祿山和楊國忠一將一相,分彆扮演田忌和鄒忌的角色,不斷內鬥。唐玄宗非但不製止,反而默許。到瞭後期,隨著安祿山的軍權越來越大,唐玄宗再也無法耍平衡,隻有這麼做的:不斷把告發安祿山謀反的人直接送給安祿山處置。最終,唐玄宗把平衡木玩塌瞭,引發瞭“安史之亂”。
楊國忠安祿山鬥爭你死我活
再來看,貌似的勝利者:鄒忌。雖然趕走瞭眼中釘,但鄒忌心裏並一定有多少勝利的喜悅。因為以當時的國際局勢,人纔到哪兒都受歡迎,何況是田忌加孫兵這樣的常勝組閤呢。田忌和孫臏逃到楚國之後,常規選擇會有兩個:一是認瞭新老闆,從此報效楚國,就像吳起那樣;二是藉助楚國之力殺迴到齊國,乾掉自己,重新掌權。總之,達摩剋斯之劍始終懸在頭頂。
鄒忌的拙劣計策為什麼能夠成功?
沒有彆的原因。隻因為事情關切的利益太大。利益太大就會扭麯人的人性,濛蔽人的雙眼,激發人的惡意。
謀反,在封建時代就是以最大的風險去獲取最大的利益。
我們經常以為,設計陷害彆人的詭計一定要要設計得天衣無縫,讓被害者百口莫辯,低劣的詭計是沒有殺傷力的。然而並不是這樣。現實中的詭計往往更像鄒忌的安排,稍有頭腦的人都能夠輕易看穿,就算一時看不穿,至少也不會輕信。但是,隻要這個詭計涉及的利益夠大,就不難讓當事人做齣錯誤的判斷,而各種情緒、偏見、猜忌也往往不著痕跡地添油加醋、煽風點火,把易解的問題變得難解,把細小的亂局變得無法收拾。換句話說,鄒忌並不需要搞齣什麼縝密布局,而隻要播下一顆懷疑的種子,齊威王自己就會把這顆種子迅速培養成一株參天大樹。
在這場不見刀槍,卻你死我活的爭鬥中,四位古代智慧頂尖的人士,都深陷利益睏局,齣台各種謀劃,貌似左右逢源,當事人橫竪都有便宜可占,不會吃虧。隻不過這些謀劃中,唯一不被考慮,有潛在受損可能的,就是齊國的國傢利益瞭。
這,說明瞭什麼?
在隻關注私利的爭鬥中,沒有贏傢。
曆史不僅是遙遠的過去和紙上的文章,作為現代人同樣會麵對不盡相同的“田忌睏局”,現代人是否有足夠的智慧去麵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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