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4/2022, 1:50:08 AM
大概率不會。解釋的角度很多。這裏用托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的解釋框架,來論述一下這個問題。托剋維爾講到:
我一直認為,有助於美國維護民主共和製度的原因,可以歸結為下列三項:第一,上帝為美國人安排的獨特的、幸運的地理環境;第二,法製;第三,生活習慣和民情。
在地理環境、法製和民情這三個要素中,托剋維爾做瞭一個排序,即:民情大於法製,法製大於地理環境。我們就從民情、法製以及地理環境這三個要素,來論述中國與歐洲的不同。
首先是地理環境
在托剋維爾的排序中,地理環境的因素排在最後,卻為什麼首先論述這個要素呢?
我們隻是采納瞭托剋維爾的分析框架,但並不是全盤照抄他的觀點。分析框架就是分析這個問題的立場,即民情、法製和地理環境三個要素。
而我們的觀點則是:這三者的具體排序很難區分。民情、法製和地理環境在某種程度上互為依存、相輔相成。
而對比中,地理環境不僅穩定而且重要。首先是穩定性,王朝更替、法製變遷、民情演進,但唯一不變的就是山川形勝。所以,無論是歐洲還是中國,地理環境都是各自的常量。其次是與戰爭的關係,統一與分裂往往都要落實到戰爭這個問題上,而戰爭就一定要考慮地理。把所有戰爭的變量全部公約掉,可能就剩下一個山川形勝瞭。
周秦之變以後,中國進入到瞭帝國時代。
帝國與城邦的區彆很多。而與地理環境最緊密的區彆,就是財政。帝國一定要考慮錢的問題,其規模受限於統治成本的邊際效應遞減。而城邦國傢因為規模太小,所以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因此,帝國有多大規模,並非取決於武力,而是取決於財政。
財政能力強弱的一個初始條件,就是能不能實現低成本的徵稅。
中國在高於四百毫米等降水綫的地區,分布著大量連片的平原。這些氣候適宜的平原,不僅能夠支撐廣泛的農耕生産,關鍵是能夠實現低成本的徵稅。所以,在這片地區,搶地盤就等於搶錢,誰傢地盤大、誰傢力量就強。這是中國的優勢。而歐洲卻是地理破碎。即便找到連片大平原,如東歐平原,但因為緯度較高和農業落後,也不足以實現低成本的徵稅。
所以,古羅馬之後,歐洲難有羅馬帝國;而五鬍亂華之後,中國卻誕生瞭隋唐帝國。那麼,歐洲的王國或諸侯,是不是成瞭戰國時代的中國七雄呢?如果能到戰國七雄的水準,那歐洲離統一也就不遠瞭。局部的高度凝聚、整體的高度競爭,最後一定會嚮著低成本的統一邁進。中世紀的法國國王一直在歐洲橫著走,教皇不服就把教皇抓起來。但是,法國國王實際統治的地區,也就巴黎和奧爾良,其他地區都在貴族領主手中。歐洲不僅在整體上無法形成強悍的財政能力,甚至局部的王國,也做不到。
其次是法製
托剋維爾所謂的法製已經是近代的産物瞭。在傳統時代,不能說沒有法製,但法製往往來源於經驗和民情。所以,這裏隻能做一個擴大理解,就是製度。
按照最初的民情設定,中國和歐洲都是在城邦時代,都是拒絕統一的。但戰爭可以改變一切。古羅馬通過戰爭,徵服瞭整個西方世界。秦帝國也通過戰爭,徵服瞭東亞世界。手段是一緻的,但底層邏輯卻是兩迴事。
古羅馬是徹底的軍國主義。這種軍國主義的財政基礎是奴隸製。所以,古羅馬在成長中的煩惱,就是怎麼搞定龐大的奴隸群體。羅馬軍隊逢戰必勝,戰勝就擁有一大批奴隸,奴隸就是羅馬的財富。但是,當奴隸的人數太大瞭,會是什麼樣的結果?斯巴達就是前車之鑒,斯巴達的公民與奴隸的比例達到瞭一比七,甚至一比十五。你斯巴達人就是再能打,也不可能一個人看住七個人吧?
關鍵是帝國要壯大,就要有足夠的兵源。而奴隸隻能是財産,誰也不敢把這夥人武裝起來,為帝國開疆拓土。所以,古羅馬隻是一個大號的城邦聯閤體,聯邦體的下一層是軍隊,再下一層就是奴隸。人與人之間,就是這麼一個結構。所以,國傢越大就越容易崩潰。
秦帝國走得是編戶齊民的路子。如果羅馬成就統一,靠的是奴隸(PS:軍事能力一定要落實到財政能力,所以支撐羅馬軍隊就是奴隸),那麼秦帝國成就統一,靠的則是平民。除瞭簡單公約為編戶齊民外,秦帝國在具體的政治實踐中,實現瞭某種程度的政治早熟。其中有兩個標誌最為重要:
一個是賜民以爵。平民完成瞭政治上的成人禮。為國打仗,就不再是為貴族、為國王,而是為自己以及自己所在的共同體。秦帝國如此,後麵的漢帝國也是如此。另一個是官僚製。官僚製的特點就是效率高。兩韆年前的秦戰國,就能數清自傢有多少人、有多少地,甚至連多少大牲畜和多少飼料也能數清。在統一之前,就已經實現瞭武器的標準化生産。這個佐證,可以查閱秦弩和秦劍這些武器詞條。這是難以想象的效率。
所以,秦戰國統一與古羅馬統一的區彆也就齣現瞭。古羅馬的財政基礎是奴隸,手段憑藉是軍隊;秦戰國的財政基礎是平民,手段憑藉是官僚。前者是城邦時代的偶然産物,後者則是一種政治上的早熟。把現代國傢的政治製度進行最大限度的公約,實際上就是官僚製加民主製。官僚製,秦朝已經建立瞭。民主製的基礎是普選權。以前是朕即國傢,現在是主權在民。主權在民的前提就是普選權,而其本質意義就是普通百姓獲得瞭參與政治的資格。但是,秦漢帝國的賜民以爵,則是另外一種普選權,也是允許平民參與政治。
沿著兩個完全不同的最初路徑發展,古羅馬就是曇花一現,而秦帝國則成瞭百代皆行秦政製。
第三是民情
古羅馬之後,歐洲就不能統一瞭嗎?
無論是後來的拜占庭帝國、神聖羅馬帝國以及沙皇俄國,都要成就古羅馬的豐功偉績,也就是復興羅馬。甚至連二戰時候的希特勒都有這種想法。但是,所有人都沒能成功。所以,歐洲人是一直在努力,卻一直在失敗。
中世紀的時候,武功蓋世的查理曼大帝幾乎徵服瞭整個歐洲。查理曼治下的土地,比凱撒時代的古羅馬還大。這就是加洛林帝國。但是,查理曼之後呢?
他的三個孫子通過《凡爾登條約》把帝國一分為三,後來成瞭法蘭西、德意誌和意大利。從查理曼的爺爺查理馬特到父親矮子丕平再到查理曼,祖孫三代人實現的歐洲統一,在查理曼之後迴歸原點。而其原因就是民情。
中國民情是宗法製,核心一條是嫡長子繼承製。古羅馬現實民主共和,後是皇權君主。但是,古羅馬之後的一群日耳曼人以及分化齣來的法蘭剋人,卻是諸子平分。簡單說,就是所有的子孫人人有份,要對老爹的財産實施平均分配。
這還隻是一個民情。另一個民情,或者說也可以看作是法製的民情,就更嚴重瞭。具體就是:帝國國王朝與知識分子的關係,以及帝國王朝與超越性的關係。
秦漢帝國之後,曆代中國王朝的一個努力方嚮就是與知識精英實現閤謀。賜民以爵以及編戶齊民,是把平民搞定瞭。官僚製和郡縣製,是把土地搞定瞭。但是你還得搞定意識形態問題。簡單說,就是王朝統治要有閤法性。這件事必須要由知識精英或更具超越性的宗教來完成。統治要長長久久,統治集團就一定要跟知識精英閤謀,處理好與超越性的關係。
中國到瞭隋唐,就完成瞭這種閤謀,手段是科舉製。至於宗教以及更高層麵的超越性,中國在三皇五帝時代就已經差不多完成瞭,具體是顓頊大帝的“絕天地通”。意思就是:以後祭天的隻有皇帝,其他阿貓阿狗想也彆想。敢去祭天就是僭越,僭越等同造反。
但是,這件事在歐洲就不可能完成。歐洲的知識精英是誰?到瞭中世紀,就成瞭基督教。是教權大於王權還是王權大於教權,這個官司一直打到宗教改革都沒打完。中世紀的歐洲國王,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你能指望這種王去統一歐洲嗎?
拿破侖厲不厲害?要加冕當皇帝,他竟然可以不去羅馬。但也就到此為止瞭,拿破侖再過分,也得把教皇請到巴黎來,然後讓教皇看著拿破侖自己給自己加冕,就是在告訴教皇你以後給我老實點兒,分清誰是老大。但是,你拿破侖能給教皇加冕嗎?
秦始皇呢?超越性的工作也要做,而手段卻是去封禪泰山。這是啥意思?我是人間的皇帝,也是上天的大兒子,所以纔叫天子。我嚮上天負責就行瞭。至於天是什麼?比皇帝更高的這個超越性是什麼?你不能說沒有,卻被抽象化瞭。神權與皇權,實際上就集於皇帝一人。而後來再把知識精英給搞定,那統一在中國就是誰也阻擋不瞭的趨勢。
迴到問題的初衷,沒有秦滅六國,中國會不會成為歐洲。迴答是:大概率不會,中國還會實現統一。
首先,地裏環境這個要素,完全不取決於秦始皇與秦滅六國。在東亞的地理環境下,哪種組織模式更好?演化的邏輯,就是要選擇成本更低、效率更高的統一。戰國七雄,東亞世界要維持七支高強度動員的軍隊,這個成本太高。而秦統一之後呢?隻需要維持一支低強度動員的軍隊就行瞭。
其次,民情這個因素,秦滅六國以及秦始皇發揮的作用不大。宗法製以及嫡長子繼承製,在三代,主要是在周抽,就已經確定瞭。而“絕天地通”,在三皇五帝時代就已經完成瞭。周以後的分封製度,實際上就是一種知識精英與統治階層的閤謀。但是,秦朝搞以法治國和賜民以爵,硬是拆散瞭這個閤謀。這也是秦朝二世而亡的重要原因。秦末亂世,幾乎就沒有知識精英跟著秦朝混,全都跟瞭項羽和劉邦。
第三,法製這個因素,秦滅六國以及秦始皇發揮的作用極大。“百代皆行秦政製”,就已經能夠說明問題瞭。秦朝實現瞭中國政治的早熟。如果不早熟呢?不早熟,那就一點兒一點兒地來,形勢比人強、時間有得是。但統一的效率以及統一之後的持續性和穩定性,可能要大打摺扣。但是,法製所占的比重,就不具有決定性瞭。
從地理環境、法製和民情的解釋框架來觀察,得齣的結論就是:沒有秦滅六國,中國也會實現統一。但是,我們應該承認秦戰國以及秦朝所提供的這套政治製度,不僅具有開創性,而且對於統一的貢獻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