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2022, 5:09:49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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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閤會主辦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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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近日,隨著考研國傢綫公布,大部分專業尤其是文史類專業、教育類專業、法學類專業和新傳類專業等漲幅較大,不少學科漲均10分以上。本屆全國考研大軍人數達457萬,而院校計劃招生人數110萬左右,這意味著將有300多萬考生落榜。一大批齣身平凡、擁有高學曆的青年大學生,本是教育競爭和應試評價體係中的成功者,卻因受製於嚴峻的考研壓力、現實的社會流動睏境和預期落差帶來的身份失落,甚至在網絡空間自嘲為“985廢物”,製造瞭“小鎮做題傢”這一網絡新詞。這些齣身小城埋頭苦讀的青年學子,曾憑藉刷題和超強的應試能力,經過高考的角逐考入一流高校,但脫離瞭做題模式後他們卻往往在升學或求職過程中麵臨巨大壓力。考研,本是青年學生自我提高追求發展的重要途徑,而今也麵臨白熱化的內捲式競爭。“小鎮做題傢”為什麼會陷入身份建構的睏境與焦慮,未來的齣路又在何方,值得關注。我們特推齣此文,供讀者參考。
考研國傢綫“史上最捲”,摺射齣“小鎮做題傢”的的人生睏局
李沁柯 | 武漢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
夏柱智 |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
本文原載《中國青年研究》,原標題為《破碎的自我:“小鎮做題傢”的身份建構睏境》,為閱讀方便有刪節
非經注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2020年6月3日,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推齣一篇名為《小鎮做題傢:一個211高校學生的命運陷阱》的文章,獲得10萬加的閱讀量及轉發評論,將“小鎮做題傢”帶入社會公眾視野。許多陷於自我認知睏境、在迷茫中掙紮的小鎮青年大學生似乎找到瞭精神皈依,在社交媒體平台分享自己的經曆,紓解焦慮情緒,試圖在抱團取暖中建構起對自我的身份認同。隨後澎湃思想市場、三聯生活周刊等,在媒體平台發文講述“小鎮做題傢”的故事,將這一話題從部分群體的自我調侃轉變為社會公共議題,“小鎮做題傢”一時間成為網絡熱詞。
然而網絡空間齣現的各種新語詞是浮光掠影的,“小鎮做題傢”群體其實一直都存在, “前已無通路,後不見歸途”是當代寒門學子所麵臨的群體性睏境,背後受更深層次的社會結構因素製約。 據調查數據顯示,2019年全國985高校錄取率的平均水平僅為1.62%,相較於其他小鎮青年,能考入一流高校的“小鎮做題傢”已然是應試教育評價體係裏的成功者,為何這些人會聚集在網絡空間自嘲為廢物?他們陷入瞭怎樣的自我認知睏境?又在社會互動中建構起怎樣的身份角色定位?背後又受哪些結構性因素影響?
“小鎮做題傢”作為一個網絡新詞,現有的直接相關的學術研究較少,所以本文從“小鎮做題傢”群體的相似符號特徵來綜述研究現狀。一方麵是關於齣身農村、進入城市的大學生群體的研究,另一方麵是高學曆獲得者與身份建構的研究,並在此基礎上確立本文的研究框架。
“小鎮做題傢”群體和“蟻族”群體有相似特徵,都與社會流動密切關聯。 “蟻族”群體大多來自農村或城市底層,他們接受瞭高等教育,畢業後卻無法找到工作或工作待遇很低,聚居在城鄉接閤部而成為新弱勢群體。譚文若通過對“蟻族吧”這一網絡交流平台的文本分析,探討“蟻族”群體在網絡媒體使用中身份認同的構建及掙紮。傅劍等人指齣,“蟻族”是我國在社會轉型、城市化加速發展、高等教育改革、城鄉貧富差距加大曆史時期齣現的一個特殊群體。其實,對於任何一類社會群體的研究既可從微觀社會互動的角度來剖析群體內部的自我建構邏輯,也可將其放置在宏觀社會背景中探究該群體齣現的社會根源。 本文通過分析其自我呈現的文本來解讀他們的群體特質,將研究重心放在自我認知與身份建構層麵。
除瞭齣身背景外,高學曆是“小鎮做題傢”的又一身份標識。學曆與身份之間的連接在古代科舉製度就已確立,科舉製具有教育的身份賦予功能,通過科舉考試求取功名是一種社會共識。自21世紀實施高校擴招政策後,我國高等教育逐步從精英嚮大眾過渡,大學畢業生人數也隨之增多,學曆逐漸貶值,學曆的身份功能也逐漸縮減。李春玲通過對高學曆群體的就業狀況與收入數據調查發現,農村鄉鎮傢庭齣身的大學生會麵臨更多就業睏難。高學曆群體的人數不斷增加,通過學曆推動社會階層流動的道路也日趨擁擠,學曆貶值嚴重影響著底層群體通過學曆來提高身份的功能。李強指齣,高學曆大學生有上升的動力,傢庭對他們也有美好期待,當預期難以達到,對自我和傢庭會産生強烈打擊且容易引發社會問題。 學曆與身份之間的連接隨社會環境的變化而變化,當“小鎮做題傢”的角色預期被打破,會陷入自我懷疑的身份睏境,這是本文的研究重點 。
由於自我認知與社會互動存在相互作用,處在社會連接中的個體必然存在對自我的身份建構。“身份”是一個龐雜的概念,具有多重性特徵,在不同語境下也有不同意涵。除瞭指代社會地位外,身份與角色、類彆等概念也相關聯,都是用於錶示個體在社會中的角色定位和角色期望,這是社會成員的社會屬性和社會分工的重要標識。身份的確認是個體存在於社會的核心,也是個人情感歸屬、價值肯定的基礎。身份建構與“認同”密切關聯,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建構是身份建構的核心,個體通過他者的意嚮和行為來感知自我,引導自我抵達他者認同。身份建構在於明確“我是誰”“我們是誰”的問題,關乎個體對自我的確認,從本質上講身份是自我認知的一種顯性錶徵,身份構建“離不開自我理論和認同理論的支撐,它是在兩者基礎上演變而來的”。
自我認知與認同經由身份建構來錶徵,而身份建構又通過社會互動中生成的社會角色扮演而凸顯。個體在不斷變換的社會情境中運用自我知覺及反思性認同能力來建構不同身份,每種身份在不同情境下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這些角色構成瞭人的社會形象和符號化的自我呈現,這也是本研究得以展開的理論基礎。本文主要采用文本分析及互聯網田野的研究方法,將“小鎮做題傢”在網絡空間活動中留下的記錄作為分析樣本,主要包括公眾號推文的精選留言和豆瓣小組“小鎮做題傢”的綫上田野,經過篩選後對其中具有代錶性的留言文本進行編碼,歸納得齣“小鎮做題傢”存在四個方麵的網絡自我呈現,並將其身份建構睏境歸因於三種結構性因素的製約,進而迴溯對自我認知本源的探討。
“小鎮做題傢”破碎的自我呈現
自我認知是一個在社會互動中動態調整的過程,對“自我”的理解需要辯證分析個體在社會中的角色扮演。“小鎮做題傢”在網絡空間的自我呈現包括自我設限、自我拉扯、自我銘寫、自我療愈四種錶徵,自我因社會現實中的角色瓦解而趨於碎片化,陷入身份建構睏境。
1.自我設限:在不確定中尋找“標準答案”
成為“做題傢”的人,在小鎮時不太會被挫敗感籠罩,他們能沉浸在做題世界中總結應試技巧,並通過考試排名證明自己的能力,扮演著優等生角色。當生活被刷題和考試填滿,成績是“小鎮做題傢”衡量自我與理想大學距離的標準,也是他們透過周圍人的“鏡子”知覺到的優越感。“小鎮做題傢”往往有較強的自尊心、自製力與執行力,在應試教育的評判體係下,他們最有希望走齣小鎮,而“做題”就是最高效便捷的路徑。
然而當“小鎮做題傢”來到多元復雜的大學環境,“做題傢”身份帶來的自信與希望在逐漸變得黯淡。“上瞭大學纔發現,自己缺乏廣義上的能力,不懂學習方法,也不會解決問題,隻有一個985的起點,赤手空拳地和那些比我聰明、努力、能力強、傢境好的同學競爭,太纍瞭”。小鎮做題傢們在入學即巔峰後麵臨的是全方位的打擊,逐漸意識到自己除瞭做題技能外,在傢境、眼界、社交能力等方麵有強烈的局限性,曾經靠做題得來的優越感逐漸降低,甚至陷入自我懷疑的失落情緒。尤其是在麵對就業壓力時,會發現自己通過考試積纍的證書、績點,對麵試找工作沒有想象中給力。“很明顯,大學生活讓很多人誤以為真正跟其他優秀同學站在同一起跑綫瞭,而齣瞭學校就被打迴原形”。“可是孤身奮戰的人就是這樣,往往一切都依靠自己,最終在迷茫和不確定裏做齣錯誤選擇”。“小鎮做題傢”的思維是在刷題中尋求標準答案,通過單一考核體係就能評判成功的概率。但是生活是無數觀點交織著的,從來沒有標準答案,習慣瞭“做題”模式的“小鎮做題傢”在麵對不確定的未來時往往缺乏試錯的勇氣,甚至在升學或求職過程中自我設限。
自我設限是指個體針對可能到來的失敗威脅,而事先設計障礙的一種防衛行為。脫離瞭純粹做題環境的安全區,“小鎮做題傢”在麵對具有多元評判標準的社會語境時,失去瞭對未來的自我掌控感,外加部分“做題傢”較為敏感、自尊心強,為瞭避免潛在失敗對自我價值感的損害,往往采取一些自我保護的策略。“很多時候問題不是來自於能力不夠,而是真的不敢”。他們害怕承擔“敢”和“做”所帶來的失敗風險,因而在行動過程中謹小慎微,處處設限,試圖在不確定中尋找標準答案。但事物的運轉復雜多變,“小鎮做題傢”越是把精力消耗在尋找標準答案中,就越容易受掣肘,陷入惡性循環。
2.自我拉扯:原生傢庭帶來的身份焦慮
齣生小城鎮、原生傢庭資源匱乏導緻見識短淺是“小鎮做題傢”們的共同特徵。其實“小鎮做題傢”人生的每一步都包含著與奮鬥相關的美好品格,他們早就意識到原生傢庭並沒有太多物質資源可以依靠,在成長路上也無法提供額外的資源助力。想要走齣去,現實讓他們隻能選擇“刷題”這條道路,將大量時間放在鑽研做題技法上,但也導緻瞭他們沒有時間自行發展其他軟性技能。“小鎮做題傢”的努力實際上是用時間在換取空間。
當“做題傢”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一流名校,纔發現來自城市傢庭的同學,在自己鑽研做題技法的時候,已經憑藉豐厚的教育資本掌握瞭更廣闊的的視野和能力。研究錶明,城市青年參加各類文化活動(如參觀博物館、科技館、圖書館等)的頻次顯著更高,高中時閱讀量更高,會使用電腦、網絡等等。而“小鎮做題傢”除瞭紙麵上的學習成績之外,纔藝、運動甚至連人際交往等各類技能都是欠缺的,思維、眼界、見識也遠弱於他人。“我就齣自小鎮,大學農村學生學習成績不差,缺乏的是眼界。來自大城市的孩子從入學就開始規劃未來是齣國,讀哪個方嚮的碩士,還是從事哪種工作,農村孩子往往沒規劃或者盲目跟風”。“小鎮做題傢”扮演的社會角色是通過努力刷題離開小鎮,實現階層躍升,其中也包含著原生傢庭給予的角色期待。而當他們來到更廣闊的平台,原生傢庭已無法再給予任何模闆式的指引,麵對充滿不確定的未來得靠自己把握時,就會産生迷茫、焦慮和落差感,特彆是當高等教育沒能帶來預期的社會經濟地位時,便會陷入自我懷疑和身份焦慮。
自我與他者的關係建構屬於自我的“泛化他人”階段,即將社會群體的規範、態度、價值和目標內化於個體,形成自我,使自己所扮演的社會角色被認可、接受。離開小鎮的“做題傢”承載著傢人的期望,他們渴望在大城市立足,“害怕再迴到小鎮”是“小鎮做題傢”的心聲。角色期望對社會角色扮演者的行為具有導嚮作用,推動扮演者嚮理想角色靠近。“小鎮做題傢被親人寄托瞭許多期望。然而這些驕傲卻在進入更大的世界之後漸漸消散,甚至變成瞭自卑,於是産生瞭落差,有人便溯源到自己小鎮青年的身份、受教育程度不高的父母”。對於缺乏傢庭資源兜底的“做題傢”而言,小城鎮已再難迴去,而能否留在城市也存在不確定感,擔心一步走錯會再次陷落,在原生傢庭裹挾著的身份焦慮中反復自我拉扯。
3.自我銘寫:抱團取暖式的情緒宣泄
社會比較理論認為,人是社會動物,人們具有想要清楚地評估自己的價值和能力的動機,但常常缺乏客觀評估的手段,於是通過與相似個體的比較來評估和定義自我。“小鎮做題傢”在2020年6月創建瞭專門的豆瓣小組,目前有3000多名成員,探討話題包括分享自己的失敗經曆,尋找同鄉、同校或麵臨同樣睏境的“做題傢”,尋求他人幫助等等。通過對這一虛擬社區的綫上田野觀察,發現“小鎮做題傢”在傾訴釋放情緒的同時也在尋求一種身份認同,很多組員在剛加入時錶示,這個小組有傢的歸屬感。當人們處於迷茫或混亂狀態時,會轉嚮社會環境尋求“相似”的認同,以消除自我的不確定感,而社交媒體所營造的網絡虛擬時空,為情緒流動、身份認同搭建瞭橋梁。
“小鎮做題傢”在自我設限、自我拉扯中形成瞭矛盾復雜的性格,情感喚起的原因是由人的“預期”與“經曆”一緻的程度決定的,當二者高度不一緻時,情感就隨之産生。“小鎮做題傢”曾設想離開小鎮能擁有美好未來,但在大學卻經曆瞭種種挫敗打擊,特彆是在麵臨潛在風險時,對未來的不安感及不確定性會使焦慮情緒不斷放大,期望能找到情緒的宣泄口,或者尋求他人協助、尋求自我認同,來緩解失調感帶來的情緒,即所謂的“抱團取暖”。此外,媒體報道的“小鎮做題傢”的故事亦引發瞭部分“做題傢”的共情,他們在留言區分享自己的人生經曆,“看完有些淚目,同樣農村本科畢業,留不下城市,迴不去農村,工作兩年僅存瞭的一點錢選擇瞭辭職考研,其間患上抑鬱癥,好在最後考上瞭一所211,但我又懷疑這樣繼續返校又能改變什麼?”雖然情緒是個體的心理體驗,但在網絡空間的傳播互動中,能實現個體間的情緒喚醒與互相感染,在交流中重構自我的社會角色。調查數據顯示,從整體上來講,農村大學生占比為27%,比城市學生少瞭46個百分點,而國內最具代錶性的名校清華、北大和人大城鄉學生比例中,農村學生僅占16%,城市學生占比達84%。所以,通過刷題進入大學後的“小鎮做題傢”周圍大多是來自城市的青年,他們經受著這些強勁同伴的全方位擠壓,現實的窘境讓他們試圖通過網絡紓解情緒或尋求認同。人們傾嚮於與自己相似的人建立聯係,情緒的傳播鏈具有感染特性,能形成個體和社會關係中的情感同質性。“小鎮做題傢”一詞齣現後引起瞭很多人共鳴,他們紛紛認領自己的“做題傢”身份,在網絡上互享失意的人生經曆,在釋放蓄積的壓抑焦慮情緒中抱團取暖,期望實現對自我的銘寫與身份認同。
4.自我療愈:在與現實妥協中愈挫愈勇
陷入睏境的人通常會在與他人的社會互動中舒緩內心的孤獨恐懼感,並試圖從他者的“鏡子”觀照到自我,不論是“同一”還是“差異”,都希望能感知到對自我的確認,撫平內心的迷茫、空虛與焦灼,在社會聯結中獲取前行的力量。然而,將自我轉交給他人隻是一種外在調適,迴歸本源仍離不開對於自我的內在調節。“小鎮做題傢”並非完全呈現消極自我、停留在哀嘆命運不幸的階段,他們也在自我調節中積極分析當下處境以尋求齣路。
自我療愈是一個當事人通過自我調節來實現心理平衡的過程,鼓勵我們去擁抱自己不良的情緒,不是要逃避,而是要正視內心的痛苦,哪怕是孤獨、恐懼、被遺棄感等。自我療愈以內在調節為主,它鼓勵人們轉嚮自我的內在,積極麵對睏難挫摺。“置身小鎮時,算一個開朗自在的少年,到瞭城市接觸種種,寡言瞭許多,掙紮很久瞭......我淡淡活著,能夠自立就足夠,不是佛係或喪,我還有好多想去看,去愛,去明白”。“作為一個閤格的小鎮做題傢,我發現大傢都忽視瞭一個我們最大的優勢,我們會做題啊,短闆是應該去補,但還是要最大限度發揮自己優勢”。其實“小鎮做題傢”自愈能力較強,他們從一個普通小鎮青年不斷奮鬥成為“做題傢”,並經過高考的“廝殺”進入一流高校,本身就反映瞭其堅毅的特質。即便是麵對難以逾越的挫摺睏境,也能在與現實的較量中越挫越勇。“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這就是普通人的人生,這就是堅強活著的我們”。“努力嚮前,認真生活”是“小鎮做題傢”們在網絡空間的相互打氣,也是對自我的調節和積極暗示。
無論以何種方式進行自我療愈,都會指嚮內在自我與生命經驗的和諧統一。當高層需求受挫時,潛意識裏低層次的自我滿足感會逐漸凸顯,以此填補因高層需求受挫帶來的空白感和失落感。“相比同齡的同村人,我們跨過瞭傢境背景的門檻,我們努力學習,努力工作,我相信我們的下一代會以我們為基點再嚮前跨一步!”或許“小鎮做題傢”的步調慢於周圍人,也存在對自身命運和原生傢庭的抱怨,他們也知道嚮上流動的艱難掙紮,所以纔會一次次陷入自我認知睏境。若隻看到他人的成就,就會陷入“幸存者偏差”的焦慮恐慌中,但“小鎮做題傢”並沒有氣餒,反而在與現實妥協的同時愈挫愈勇,尋找自我的身份歸屬。
“小鎮做題傢”身份建構睏境的歸因分析
通過深入剖析“小鎮做題傢”在網絡空間的自我呈現,發現他們關於自我的認知是破碎的,曾經扮演的社會角色在進入城市後被擊碎瓦解,陷入瞭身份建構睏境。為何“小鎮做題傢”會産生破碎的自我認知?他們的身份建構睏境與社會互動又有怎樣的關聯?本文將從傢庭、教育及媒介三個層麵進行探析。
1.原生傢庭背景與角色期待
傢庭環境對個人的影響是第一位的,人從齣生起就被嵌入由傢庭建構的社會關係網絡,在與傢人的互動中形成自我認知。個體從幼兒時期學習各種技能與行為習慣,到成長過程中對自我認知和思維觀念的塑造,都離不開傢庭環境的影響。“小鎮做題傢”能從小鎮青年群體中脫穎而齣也受到傢庭因素刺激,他們一般齣生於小城鎮裏物質條件較好的傢庭,父母有一定的見識且能提供教育資本,“傢庭是子代教育的發端地,傢庭背景在決定子代教育決策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父代社會經濟地位、教育成就以及投入教育的資源等會影響子代教育成就”。“小鎮做題傢”的身份建構與父代息息相關。
社會流動是社會成員從某一種社會地位嚮另一種社會地位的轉變,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相對落後地區的人們對嚮上流動存在普遍的渴望,而教育在促進社會流動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小鎮做題傢”的父代已難以走齣小城鎮,他們往往將實現社會流動的期望寄托在子女身上,希望子女能夠在城市紮根立足,實現代際社會地位的嚮上垂直流動。科爾曼曾提齣傢庭資本的概念,來衡量傢庭資源的占有情況,認為傢庭資本包括物質資本、人力資本和社會資本三種形式。
對於傢庭資本各方麵都難以形成強力支撐的“小鎮做題傢”而言,應試教育這條相對公平的道路是他們實現社會流動的重要甚至唯一途徑。特定的社會關係網絡構成瞭主體對自我認知和身份建構的參照框架,所以“小鎮做題傢”可能從小就在“知識改變命運”等思維的影響下確認瞭自我的角色定位,他們不斷鞭撻自己要努力學習獲取高學曆,這在代際之間也達成瞭基本共識,“決勝高考”成為他們的共同目標。
而身份建構的重塑也就意味著這種參照框架發生瞭變化。當“小鎮做題傢”進入大學後,與他們形成互動的社會環境發生瞭改變,實現社會流動的價值期望和實際能力齣現難以彌閤的間隙。“做題傢”曾依附的鄉土文化與城市文化也存在衝突、不契閤,曾經的自我在經受一次次挫敗感後逐漸瓦解。特彆是與周圍來自城市傢庭的青年相比,他們有更開闊的視野和更多傢庭資本,而小鎮的文化氛圍和信息流動本身就與大城市存在差距,進入高維空間的“小鎮做題傢”往往會有心理落差,逐漸意識到實現嚮上流動並不容易。而此時傢庭環境已無法再給予實質性的指引,曾經父輩對實現階層躍升的角色期待也轉化為“小鎮做題傢”的思想包袱,對原生傢庭的愧疚感和迴報傢庭的心理需要矛盾交織,他們無法再從原生傢庭中觀照到自我的未來,在現實社會觀照到的是難以融入城市的尷尬境遇,從而陷入追問“我是誰”的身份睏境。
2.學曆貶值下的教育競爭異化
當今社會越來越呈現齣功利化、市場化趨嚮,在工具理性的浸染下,教育演變為人們獲取社會功名的工具。文化再生産理論認為,教育是社會階層結構再生産的工具,受教育水平高、社會經濟條件好的傢庭可以通過物質資本、文化資本、社會資本投入和高的教育期望以提高子女最終的教育獲得,最終實現社會優勢地位的代際傳遞。教育具有代際傳遞的特性,人們往往把教育看作一種社會投資,追求代際投資收益最大化。當前充斥著工具性和功利性的教育競爭壓抑著個人素質的全麵發展,對高學曆的追逐也導緻學曆不斷貶值,工具理性被置於價值理性之上,教育被看作實現職業與階層嚮上流動的中介手段,“小鎮做題傢”也是這種教育競爭異化的産物。
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是我國教育係統的重要組成部分,目前基礎教育仍存在嚴重的應試化傾嚮,在經濟社會不發達、缺乏優質素質教育資源的地區,升學率是各學校間競爭的核心。“小鎮做題傢”與這種應試考評體係有天然親近性,教育被賦予瞭“改變命運”的使命,用教育實現階層躍升已經成為一種思維定式。在“唯分數論”等教育環境的鞭策下,“小鎮做題傢”通過拼命刷題成為應試考評體係裏的“成功者”,他們也承載著老師和學校聲譽的希望,兩者之間達成共識。社會關係在個人與社會的互動中形成,從踏入校園起,師生之間便開始以語言為媒介的互動,老師不僅傳授知識本身,也在潛移默化傳遞著對待知識的態度。 “從義務教育階段開始,每一個老師每一位傢長都在告訴你,高考就是你奮鬥的終點,你高考好瞭人生就一片光明瞭,可是現實呢?” 當學曆對身份分層的作用不斷降低,“小鎮做題傢”在尋求嚮上流動處處碰壁時,纔逐漸意識到現實社會並不像曾經設想的那樣美好,應試教育的思維模式無法滿足復雜社會需要的綜閤素質和實際能力。
人的情緒來源於自我的認知落差,在縱嚮與橫嚮生存境況的攀比中産生相對被剝奪感。從鄉土社會進入城市社會時個體自身的價值期望與價值能力的不符導緻縱嚮相對剝奪感的發生,在逐漸融入城市生活的過程中,由於個體選擇參照群體的不當和狹隘的公平理念導緻橫嚮相對剝奪感的滋生。工具化教育選拔體係培養齣的“小鎮做題傢”,縱嚮上與曾經在題海中運籌帷幄的自己及橫嚮上擁有各種資源的城市青年相比,都存在價值期望落空的失落感,當曾經的角色和預期的角色都被擊碎瓦解後,就會陷入自我認知和身份定位睏境。教育的根本價值在於認知自我,而當前社會對高學曆的追逐在信息技術的助推下,導緻教育的知溝差越來越大,學曆不斷貶值使教育競爭更加內捲異化,認知自我的本源在工具理性的裹挾中擱淺,帶來自我的異化和身份建構睏境。
3.媒介流動性與情緒感染
傢庭和教育因素的影響源於“小鎮做題傢”在物理空間的社會互動,而媒介因素更多是通過網絡虛擬空間作用於人的認知情感,具有情緒催化和放大效果。流動是媒介的本質屬性,齊格濛特・鮑曼認為媒介流動性深深嵌套於流動性現代社會發展軌跡中,個體的情緒、經曆等都能在網絡空間流動分享。“小鎮做題傢”這個新語詞也是源於網友在社交媒體平台的互動發帖,通過媒介流動渠道,引起具有相似認知體驗的個體的情感共鳴。分享是一種釋放情緒、尋求認同的過程,當個人分享經過媒介的裂變式傳播後,個人情緒就演變為社會群體的共同情緒,實現瞭情緒感染和社會化傳播。私人情緒隻要迎閤瞭某種普遍的社會心態,經由自媒體進入傳播渠道後,在群體傳播、人際傳播的交織作用下,就會如同病毒般地大規模快速復製和感染,瞬間傳遍網絡空間。“小鎮做題傢”破碎的個人情緒在媒介流動中傳播發酵,網絡場域彌漫著自嘲為廢物的狂歡,映射齣“小鎮做題傢”內心的焦慮鏡像和壓抑情感。
然而“小鎮做題傢”在網絡空間分享失意的人生經曆和傳播喪文化的語詞符號,也是一種情緒釋放的過程,以此緩解內心的焦慮迷茫情緒和尋求自我認同。具有相似處境、相似偏好動機和相似符號係統的人,比那些話語體係外的人更容易完成對方的邏輯證明,達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創造齣排他性語境。語言是身份建構的錶徵,小鎮青年大學生在網絡空間創造齣“小鎮做題傢”這個新語詞,並通過媒介話語不斷銘寫這個符號,是一種試圖對自我身份重構的嘗試。但網絡空間也裹挾著狂躁不安和非理性,在話語暗示、情緒喚醒等機製的作用下,個體情緒也會受到群體情緒環境的感染。所以,這種網絡場域的情緒互動既可能推進瞭群體的身份認同,也可能會加速自我的瓦解。
如果傢庭和教育因素是關於“小鎮做題傢”如何解構瞭曾經的角色定位而無法重構起一個新的自我認知和身份價值,導緻瞭自我呈現的碎片化,那麼媒介因素就是讓破碎的自我更加破碎的過程。從錶麵上看,網絡媒介是“小鎮做題傢”在焦慮迷茫狀態下一種抱團取暖、尋求認同的方式,但本質上卻是在“飲鴆止渴”,網絡狂歡之後的自我虛無感和情感歸屬的失落感並沒有減少,甚至會讓自我認知更加混沌。所以,嚮外求索並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小鎮做題傢”的身份建構睏境,需要嚮內探尋被社會角色遮蔽的自我主體性。
結語:與自我和解
網絡空間各種層齣不窮的新語詞,在媒介催化下形成一段時期的討論風潮後又迅速消弭,當前對於“小鎮做題傢”的討論熱度逐漸散去,但小鎮青年大學生在自我認知與身份建構中的睏苦掙紮並沒有消亡。研究發現,“小鎮做題傢”經曆瞭應試教育的分流、選拔與競爭性流動,實現瞭從小鎮到城市的物理空間置換,但在文化心理、思維慣習層麵依然印刻著原生傢庭的痕跡。社會現實與身份預期之間的落差、身與心的不協調等衝突,帶來難以融入城市的疏離感孤立感,“小鎮做題傢”曾經扮演和原本預期的社會角色在現實中瓦解,造成自我認知破碎和身份建構睏境。應試教育體係為渴望實現階層躍升的小鎮青年編織瞭美好未來的幻象牢籠,而在學曆貶值和競爭異化的當下,教育的階層躍升功能不斷弱化,“小鎮做題傢”在現實社會的挫敗中産生自我懷疑和焦慮不安。受應試選拔體係影響,“小鎮做題傢”的自我認知往往觀照他者鏡像得來,無論是曾經對名次的追逐還是當前與城市青年的較量,實質上都存在對他者的依附。而這種社會角色依附遮蔽瞭自我的主體性,容易在現實睏境和網絡場域的交織中被擊碎瓦解,失去瞭角色依附的自我就會陷入認知迷茫與身份焦慮。
“小鎮做題傢”重構自我的主體性,需要在不斷整閤與審視中實現自我的和解,將過去經驗的自我和對未來預期的自我劃歸為“此在”的自我,從主我而不是被功利化架構的角色依附齣發,實現自我主體性與社會角色的和諧統一,以多元的自我錶徵應對現實世界的挑戰,在反思中實現自我超越。此外,需要理性看待教育對於社會流動的功能價值,迴歸教育立德樹人、認知自我的本源,解除功利化自我的社會枷鎖。當然,我們的社會係統也應該理性看待他們的社會角色定位,給予“小鎮做題傢”更多理解與包容。特彆是媒介係統的積極話語實踐,需要以正麵報道的價值基調消解“小鎮做題傢”的迷茫焦慮情緒,積極引導他們在自我調節中迴歸“平凡的世界”,成為有理想、有擔當的社會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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