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散文之美 雖在辭采神韻 文藝碼頭觀潮記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9-09-02T04:10:24+08:00

    1散文之美，雖在辭采神韻，亦在於能負載情感、觀念與曆史。議論說理的時候，人的性情與經曆可以隱沒不彰；一旦敘述起來，必然充滿強烈的「自傳性」。敏於訴說「我」身邊的人事物，甚至不惜抖齣若乾有意味的祕密，這種散文最好看瞭。

    重慶南路人文薈萃，儼如玉帶，係著多少淵雅風流。吳鈞堯有幸在此盤桓十七年，看盡盛衰流變。太過日常的題材並不好寫，若無姿采，即成流水帳。鈞堯偏偏擁有一雙火眼金睛，常能窺破事理人情，點齣幽微的內蘊。因此，本書雖以直筆鋪陳的筆路為主，若乾篇章卻令人流連再三，彷彿具有象徵的意味。

    就空間而言，鈞堯寫的是以幼獅文藝為中心的老城區，包含中山堂、總統府、新公園、明星咖啡館，以及重慶南路、開封街、沅陵街等等。就時間而言，則串起瞭猶是手工為主的九十年代、數位化衝擊的世紀初、宛如新朝的當代。前者為顯層，後者為隱層，閤力烘托人物的動嚮。

    文藝是雅事，然而使文藝運作起來的機製卻是世俗之力。鈞堯仙凡兼修，不避雅俗，把雲端的土底的都寫齣來，涵容的幅度特大。幼獅文藝做為一個文藝碼頭，各路訪客頗多，〈有人找我〉即是專寫在公司裏被「外找」的經驗。訪客身上總是有故事，有些見溫情，有時露機心；值得注意是，當鈞堯開啓諷諭模式時，常是主客兼及的。換句話說，他不隻寫彆人不堪的一麵，有時也寫自己的。

    這篇長文寫到各路人馬（包含舊日同學、同袍、同鄉，以及年輕作者、文界名人等等），性質各異（如以舊模式來講，他們不會齣現在同一「列傳」），隻因同為「訪客」而被串連起來。由此看來，鈞堯的筆路顯得有些紛然雜遝，輕重不等，但卻奇怪地擁有意想不到的收納力與趣味性。

    比方說文章後半寫到詩人「汪」以及某寫作協會，就說瞭不少有趣的八卦。在林燿德活躍的年代，常常指明權力、知識與審美在文學活動中交疊互滲的道理。鈞堯藉由描寫汪詩人的營求與起落，巧妙映照齣週遭與時代，將上述道理生動地演示齣來。「我不知道汪的本事、人脈，都是一種潛地形，一旦需要瞭，手反轉，江山兀改。」沒有評論，他隻是敘述，用各式樣好像從工具箱裏翻齣來的短句，輕敲微轉，意思也就豁然瞭。

    2

    古早有種東西叫走馬燈，依賴燭火熱氣的推動，周邊畫麵，流轉不休。鈞堯極善於書寫人生的流轉，不隻靜觀其變，又能入乎其中，好像他就是那隻冒著熱氣的火燭。我讀〈漂流地址〉，便萌生瞭以上的感慨。

    這又是一篇紛然雜遝的長文，街道如河流，而人就像是漂流木瞭。前麵的比喻常見，後麵的連結與開展就需要巧思瞭。鈞堯引述楊藝術傢的話，「理想的漂流木，得有兩個質地，一是時間，二是傷痕。」然後筆勢一轉，開始玩賞自己周邊的漂流木瞭。就章法布置而言，這裏似有一主二從，騎單車在重慶南路上穿梭發送傳單的「歌劇男神」是主，周夢蝶與葛香亭兩位藝文界前輩是從。（雖然就人物分量而言，情勢應當反過來。）經他一路寫下來，本來就傳奇的人物生齣瞭鮮活日常的細節，本來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忽然展示著傳奇的力量。

    眼睛如鑿如錘如鋸子，可以讀齣木頭內涵的意義。

    漂流木百樣韆種，而巧匠並不常有。

    我猜想漂流木藝術並不以精雕細琢為貴，而在於隨機以應變，因物為賦形。在〈她在這裏〉一文，開頭即說：「街道若是太乾淨，雖健康疏朗，卻沒有生命力瞭。」這是街道學，也是文章觀。於是，此文雖從訪日經驗談起，焦點卻在公司樓下一奇怪而平凡的女子－－隻因吳主編偶然跟她買瞭兩條口香糖，她便成瞭隱藏版的「熟人」，熟知主編年少以來的細節與糗事。在有些驚愕、有些懊惱的情境下，作者猜想她或許是某個階段的舊識，然而在稍加辨認又覺得彷彿是虛幻。「我想，就當作她是，自己不小心遺忘的朋友。」這當中自有一種通達與體貼，今昔相疊閤，迷離認作真；應世待人作文恰如看街道，不必過度潔淨。

    鈞堯善雜談，從街道的摺疊可以講肉雞的摺疊，從買不起的胎毛筆也就講到三十歲以前帶點苦澀的職場經驗與傢計。從公園號酸梅湯談到任職十七年的心情，從明星咖啡廳聊到作傢之仙、俠、貴與土。然而一以貫之的，是他對時間，對曾經繁盛而行將衰頹的人事物的眷戀。因此，本書雖少內心的直陳，而多景象與情節之描摹，總體讀來仍然富於抒情味。

    所謂抒情，或即是以語字將過去放大為兩倍以上也。更厲害的是，擁有「身在這裏而預先跳到未來去追憶」的那種超能力，如同木心說的：「還沒分彆，已在心裏寫信。」鈞堯是不是這樣呢？在旁人「隻道是尋常」的當時，而他已有瞭細細迴味的自覺。

    3

    鈞堯與我誼屬同輩，據說早在1990年，我們便相遭遇於中山大學之某室。往後數年，雖分途發展，仍擁有共同的世代記憶。至於相知深交，差不多要到他任職於幼獅以後瞭。鈞堯為人坦誠，見多識廣，幽默而不失體貼。我的性格則像是做弊專用的骰子，又深居簡齣。好在文友往來，有時不限於當下；通過閱讀，我也稍識他十二歲以前的金門歲月，以後在三重在台北的經驗。

    因而我深知，這本散文集體現瞭他做為全方位寫作者的能耐。所寫的雖集中在「重慶南路時期」，但常純熟地召喚人生各階段的經驗，融入眼前的風景。例如〈你也來瞭〉寫自己與總統府的因緣，筆端一轉，便帶入軍旅同僚許兵的故事。此外，便是將錶現與批評閤為一手，在敘述中帶著他對世界的觀想。有些時候，精準地訴說一些人事物，使美好的記憶得以保存下來，這本身就是一種護衛瞭。因而我所謂批評，不是去說現況的壞話，而是藉由為地方的文化精神照相，自然錶述個人的、時代的、世代的價值。

    金石堂與現代詩，開封街的傳統相機，沅陵街的鞋店，老書店，劉銘傳傳奇。

    中年人多牢騷，我們不怯於訴說「看過」與「想著」的點點滴滴；但也還在揣度或試驗怎樣訴說，纔能像是公園號酸梅湯一樣，精煮慢熬，帶著令人連戀的好滋味。雖然說來像是廢話，但鈞堯熟稔地將小說技術運用在場景布置與人物描摹上，卻是一大利處。這種「不動聲色」的寫法，還可聯結到他招牌般的短句。在鈞堯文章裏，逗點、句點的密度之高，應可名列前茅。這是風格的選擇，也是語言修為。名物繁，動作多，少用形容詞和副詞，句式自然趨於精悍。

    天地終將過去，況乎街道週邊的潮汐。中年人多牢騷，但亦多體悟。與前述風格相搭配的，常是一種篤定的語氣。走過雅意猶存、俗風漸長的街市與時代，我特彆欣賞鈞堯的無怨與自在，雖然他更能虛實輕重。寫胎毛筆的一章，結語如斯：「我來與迴，行囊如一，帶著孩子的一撮胎毛。」初為人父的心思盡在其中，同時埋伏著三十歲的甘苦。然則此書固然具有深厚的時代感，在根本意義上，則是個人的心影錄吧。

    （本文為《重慶潮汐》序，聯閤文學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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