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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始之前,我想講個祕密。」裏奧興奮地說著,指導員正要固定他身上的落磯山式胸帶。「我其實也是個左撇子!」
裏奧沒有理會我的一臉狐疑,便往跳台衝刺一躍而下。
指導員驚恐咆嘯一邊拉住跳繩,依然阻擋不瞭重量往下的作用力。隻好放手。
裏奧併著雙腿展開雙臂頭往下,半空中我看著他的背,卻感到他的笑容。
跳繩快速延伸成直綫將本身長度用盡,承受到裏奧的體重之後,立即收縮彈起,裏奧卻沒有跟著上來!
在旁觀者尖叫聲中,裏奧落在河床中間的卵石灘,像隻軟癱的布偶。
「我還沒幫他係好胸帶,他就往下跳瞭。」指導員緊張的說著,「我已經盡力想拉住他瞭。」
其餘的工作人員安撫我們一行焦急的朋友,同時進行討論怎麼接近裏奧墜落的地點。
我說不齣話,隻顧著往橋下張望裏奧剩下的動靜。
「我們打算用垂降的方式到河床上,趕快對你朋友做急救,救護車已經在路上瞭。」一位能作主的指導員對我說。
「請趕快救他!」大概是焦慮讓我忘記分泌口水,我的聲音乾燥微弱,像是沙漠裏細小的風聲。
我再度沉默。橋上拋下兩條繩索,有兩個人順著繩索緩慢嚮下接近裏奧。
沒多久聯絡用的對講機發齣聲音。情況不樂觀,我聽到風聲傳來他們無奈的口氣。
我要離開的時候裏奧正被吊掛上來,而救護車已經在旁等待。
其他的友人全都顧著哭泣,一麵祈禱希望齣現奇蹟,沒有人發覺我正要離去。我隻是比其他人提早承認裏奧生命的結局。
裏奧是個送貨員。偶爾會在住傢附近看見他開著物流車齣現。
一個午後,傢中的門鈴響瞭,打開門一看,裏奧正提著一根棒球棍在院子門外等著我。
「送貨喔!」裏奧喊著。
「我的嗎?」
「對,棒球棍!」
我走上前,打開院子們。裏奧將球棒稍微往上提一點,便交到我手上。我退後兩步,抓好距離順勢揮瞭兩下球棒。
還黏在上頭的托運單在來迴的氣流中,趴搭趴搭的響。
「麻煩幫我簽收一下。」裏奧看著我,職業性的笑著。
球棒是在網路上買的,打算放在車上防身用。大概是特價的關係,竟然連包裝都省瞭,直接把寄貨用的托運單黏在球棒上。
我在簽收單上潦草地寫上全名。
「你是左右開弓?」裏奧有點驚訝。
「什麼?」
「你剛剛揮棒是右打者的姿勢,簽名卻是用左手。不是左右開弓嗎?」
「所以這樣叫左右開弓?」我實在是不瞭解棒球,球棒純粹隻是防身用。
「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這樣的人不多喔,如果你是打者,一定讓投手很頭痛。」
「我隻有寫字用左手,其他都是用右手。小時候是左撇子,就是寫字改不過來。」
「那打手槍勒?哈哈!」裏奧不等我迴答,轉身邊笑著上車。
我尷尬地自笑著,像是牌桌上被看透底牌的人。輕輕的用球棒將院子門頂進鎖頭。
小時候我是天生的左撇子,母親發覺後便用盡各種方法把我的慣用手改到右邊。效果不錯,順利地將我調整成使用右手的人。
唯獨寫字我無法改成右手,原因為何自己也不清楚,母親也為這個事睏擾瞭一陣子,在發現沒有影響到學習之後大概也釋懷瞭。
接下來每次遇裏奧,他開頭就直接叫我左右開弓先生,或是不完整的左撇子,不然就是不夠純粹的右撇子,像是相識許久的老友,用著戲謔的口氣,輕鬆的聊起來。但聊天的話題總是繞著我的慣用手這方麵在打轉。
剛開始我多少會覺得彆扭,他讓我感到像是即將滅絕的物種,值得他一再地探討。甚至剖析連我自己都不以為意,左手寫字的心態。
有幾次我反過來,細細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該右手的時候就是右手,一個結構紮實的右撇子。他的左手又謙虛又卑微,隻有在需要輔助時稍微地點到為止!
老實說,我真不明白裏奧,尤其是對我的左手,那種情不自禁的興趣,真是怪。
不過總歸一句,裏奧是個朋友,莫名其妙的朋友。
「我覺得應該會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感覺。」裏奧靠在橋上的扶手往下俯瞰,「說不定這輩子的影像會在下墬的時候倒帶?」
我也跟著往下看,真是高。
這座橋離河床有九十公尺,高空彈跳俱樂部就是看上這個高度纔會在此營業。
裏奧新交瞭個女友,年輕,總想體驗各種事物,高空彈跳是她瘋狂的想法之一。
他的瘋狂女友有個瘋狂的好友也想試試,所以便約我一起。打算來個四人約會,真是瘋狂!
安全教育之後,那兩個女的反悔瞭,「太高,不敢跳。」這是她們統一的說法。
一直到現在我還清楚的記得裏奧堅持要跳,一步一步走嚮跳台那種亢奮的樣子。我看見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呼吸急促。
明明緊張,卻微笑。
他最後那句:其實我也是左撇子!隻對我說,然後任由風吹走。
事情發生之後我並沒有真正離開現場迴傢,我在橋的盡頭處旁邊的停車場,在車上一動也不動。迴神的時候是一位警官敲瞭車窗。
我必須到警局製作筆錄,中間的路程隻剩三個人,開車的我及後座兩位不停哭泣的女生。
當時我們三人對於發生的事完全沒有頭緒,直到警局進行筆錄時說法還是一緻,我保留瞭裏奧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
我認為事情單純一點對大傢都好,所以我保留瞭。但是高空彈跳那邊的人對於事情有些許的質疑,認為不單單隻是意外那麼簡單,有許多地方提齣質疑,畢竟如果是意外的話,對他們影響很大。
不過裏奧所錶現的一切相當的正常,也沒有遺書之類的,最後還是以意外結案。
就這樣,我任由那句話不斷的在內心裏發酵、膨脹,直到裏奧葬禮那天。
葬禮那天很一般,親友、同學、同事、朋友,整個過程我都在等待,我安靜的等待。
等到結束之後,我一個人開車從葬禮會場到裏奧的老傢。
裏奧不曾跟我提起他傢的情形,不過看來親戚不多。我一到他傢來應門的是他的母親,進門之後也隻有他父親。
沒有其他親友留下來繼續安慰裏奧的雙親,而對於我的到訪,他的雙親也是訝異。
我對他的母親交代瞭我的來曆,進門之後裏奧的母親又對他父親交代瞭一次我的來曆。
坐定之後,等到我麵前放瞭杯茶,我纔又再度開口。
「伯父、伯母,我是裏奧齣事那天跟他一起齣遊的朋友。」
裏奧的父親聽瞭我說之後便站起來,走進房間,一句話也沒說,隻是揮瞭揮手,留下他母親獨自在我麵前。
「噢,你好。」他母親說,「不好意思,我先生他有點纍瞭。」
「沒關係,伯母。」
他父親空下來的座位,在黃昏沒開燈的房裏有種陰影,好像他的影子替他留下來聆聽。
「不好意思,這麼晚瞭還來打擾。」我禮貌性地說著。
「沒關係,謝謝你對裏奧的照顧。」
「裏奧的事請節哀,有沒有我能幫上忙的請盡量開口。」
他母親無聲無息的流著眼淚,麵紙一張又一張,直到一整包都用完,她起身離開。
最後一道光綫被對街屋頂遮住,太陽下山瞭,房間更暗瞭。
走廊的深處傳來抽水馬桶的聲音,裏奧的母親隨著腳步聲齣現,她順便開瞭燈,腋下夾著一包麵紙。
這時我纔能把客廳看得清楚。
「你跟裏奧是怎麼認識的?」母親口氣比較平靜瞭,不過還是不停的擦著淚水。
「我是他送貨的客人。」我真想抽菸,不過四周沒有一個菸灰缸,「熟瞭,也就算是聊得來的朋友。」
「沒想到會發生這種事,老天爺又一次讓我們承受這種痛。」
我有點聽不懂她母親說的又一次,「伯母,我藉一下廁所。」我茶喝多瞭。
「走廊盡頭右轉,燈在門口牆上。」我從客廳的長沙發起身,座位上方掛著一幅全傢福的照片。
再迴到客廳時我的眼光就離不開那張全傢福瞭。
「那是在裏奧兄弟倆五歲時,我們全傢一起拍的。」他母親注意到我的目光。
照片上頭有一對夫妻各自抱著一位小男孩坐在膝上,兩個小男孩長得一模一樣,連穿著也是。
「裏奧是雙胞胎?」我迴想今天葬禮上的每張臉孔,沒一個是裏奧的樣子,要是有,我一定會發現。
「對,他還有個雙胞胎弟弟。打從齣生就沒有分開過,形影不離。長得一模一樣,隻要看不到對方就會嚎啕大哭,說是雙胞胎不如說是被分開的連體嬰,有時候連我們夫妻兩個都分不齣來。不過最令人擔心的是一直到五歲之前,他們一句話也不會說。我們試過各種方法,就是不行。以為是發育遲緩,又是給他們動態的打打棒球;靜態的畫畫圖、做做勞作,用具都買齊瞭,又意外發現弟弟是左撇子。隻好再買一次左手專門的用具。」
「那,裏奧的弟弟……?」
裏奧的母親淚水再度崩潰,比剛纔的每一次哭泣都還激烈,「拍完全傢福隔天傢裏失火,弟弟沒能救齣來。找到裏奧時,他躲在屋外的雜草堆,頭發燒焦、輕度燙傷。直喊著要找弟第,裏奧會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找弟弟。不過那時都太晚瞭。那場火災是人為的電綫走火,起火點是電風扇的電綫,未完全斷的電綫上頭卡著一隻左撇子專用的小剪刀。也在旁邊發現弟弟焦黑的遺體。為什麼老天爺就是不放過我們,連我們唯一的兒子……」
當下我盡量壓抑內心的激動,我想起瞭裏奧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
那天迴住處已經很晚瞭,我卻整夜無眠。我原本想把裏奧最後的那句話帶給他父母,到離開前還是沒說齣口。
隔天嚮公司請假,前往裏奧住處,處理他的遺物。這是裏奧父母委託的,盡量完整地把遺物寄迴去。
整理好時,已經是下午瞭,算是大工程,所有的東西都清空。唯獨一麵鏡子,上頭有一句用粗黑油性筆寫的話:
「也許鏡子裏麵那個人纔是真正的自己。」
最後我看著那麵鏡子許久,然後用準備好的榔頭,把鏡子徹底粉粹,關上門,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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