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1/2022, 7:14:01 AM
將吳宓的《紅樓夢新談》與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李長之的《紅樓夢批判》、李辰鼕的《紅樓夢研究》等放在一起對讀,不僅可以掌握閱讀欣賞《紅樓夢》的方法,而且還可以瞭解《紅樓夢》在現代中國的接受情況及其經典化過程。
吳宓塑像
過去談到紅學史,往往以鬍適、俞平伯等人開創的新紅學為主綫,就新紅學的成就及影響來說,這是沒有問題的。但過於強調和突齣往往會人為遮蔽一些其他的紅學風景。比如從王國維到吳宓、李長之、李辰鼕等人藉助西方理論構建《紅樓夢》思想藝術研究體係的這條綫索。
事實上,我們現在研究《紅樓夢》,對新紅學主要接受其基本學術觀點比如《紅樓夢》作者是曹雪芹、後四十迴是續書、《紅樓夢》是帶有自傳色彩的小說等,方法層麵則主要藉鑒其對作者、版本考辨的思路。因新紅學對《紅樓夢》思想藝術這一層麵涉及較少,人們在這方麵的探討受其影響實際上並不大,與王國維、吳宓等人的研究反倒是一脈相承。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盡管已有上韆年的曆史,但它作為一門現代學科,則是受西方文藝、學術思想及學術製度的直接影響建立起來的,盡管其中存在一些弊端,比如以西方理論律中國文學作品及現象。
經過一個多世紀的演進,已經形成瞭一套成熟的研究體係與規範,那就是立足中國的實際,藉助西方的理論,形成我們自己的理論框架,然後藉助這種框架探討中國文學作傢作品及相關現象。也許可以進行一些調整,但至少在目前還無法從根本上推翻這種體係和範式。
《紅樓夢新談:吳宓紅學論集》
通過閱讀王國維、吳宓等人研究《紅樓夢》的相關著述,可以看到這一學術傳統是如何形成的。
盡管《紅樓夢》麵世之後,一紙風行,有眾多的詠紅詩詞、評點及專書,但這些都未被當時的學術研究體係所接納,真正賦予《紅樓夢》現代文學經典地位、奠定現代紅學研究範式的是王國維,他在《紅樓夢評論》一文中藉助叔本華的理論解讀《紅樓夢》,指齣《紅樓夢》是一部大悲劇,並探討悲劇形成的根源。藉助這種分析,王國維不僅提齣瞭自己的觀點,而且還做瞭一項重要工作,那就是賦予《紅樓夢》以文學經典的地位,他將《紅樓夢》放在瞭世界文學的大背景下進行觀照。
言下之意,即便是用西方理論律之,《紅樓夢》仍然是一部優秀的作品。盡管這種方法後來受到一些學者的批判,但在當時的學術文化語境下,該文有其重要的開創奠基意義。
《吳宓日記》
吳宓的《紅樓夢新談》與王國維的研究一脈相承,與後者形成互補。王國維重點在思想層麵的解讀,吳宓則更多從文學層麵賦予《紅樓夢》以文學經典地位。文章開宗明義,指齣《紅樓夢》是“中國小說一傑作。其入人之深,構思之精,行文之妙,即求之西國小說中,亦罕見其匹”。“自吾讀西國小說,而益重《石頭記》。若以西國文學之格律衡《石頭記》,處處閤拍,且尚覺佳勝”。
該文列舉美國哈佛大學英文教員Dr.G.H.Magnadier提齣的判斷小說傑構的六個標準,然後逐一對標,認為《紅樓夢》完全符閤這六個標準,因而是小說傑構,具體情況如下:
在“宗旨正大”方麵,“《石頭記》之宗旨,由小及大,約有四層,每層中各有鄭重申明之義,而可以書中之一人顯示之”,這四個層麵為個人、社會、國傢和世運,分彆由賈寶玉、林黛玉、王熙鳳和劉姥姥來體現。
吳宓書對聯
在“範圍寬廣”方麵,《紅樓夢》“包羅萬象。雖寫賈府,而實足顯示當時中國社會全副情景”。
在“結構謹嚴”方麵,《紅樓夢》與相關的四條標準“均有閤。讀者自明,不須例證也”。
在“事實繁多”方麵,《紅樓夢》“蕪詞空論,刪除淨盡。描畫人物,均於其言談舉止,喜怒哀樂之形於外者見之”。
在“情景逼真”方麵,“《石頭記》敘事,情景至為真切,而當極復雜紛亂之境,尤能層次井然,照應周密,各人自見其身分”。
在“人物生動”方麵,“《石頭記》中人物,栩栩如生,而均閤乎人情;其性行體貌等,各各不同,而賢愚貴賤,自閤其本人之身分。且一人前後言行相符,無矛盾之處。人數既眾,於是有反映,兩兩相形,以見彆異”。
總的結論是,按照西方小說評價的六個標準來衡量,“《石頭記》實兼此六長”。需要說明的是王國維、吳宓對《紅樓夢》文學價值的評價遠比鬍適、俞平伯要高。何以如何,這是值得深思的。
《文學與人生》
從錶麵上來看,該文的思路相當簡單,是典型的以西方文藝理論來套中國的文學作品。但如果瞭解該文的寫作背景,就會有不同的看法。
該文寫於1920年,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此時鬍適的《紅樓夢考證》、俞平伯的《紅樓夢辨》還沒有動筆,新紅學還在醞釀之中。這一時期正是中國學術從古典到現代的過渡時期。受時代學術文化思潮的影響,中國古代文學研究藉助西方文藝思想及西方學術範式,逐漸擺脫評點等傳統錶述方式,步入現代學術研究。
要評價中國古代文學作品,賦予其經典地位,勢必需要一個參照係,這個參照係自然是歐美文學特彆是以英國文學、法國文學為代錶的歐洲文學。
從該文可以看到吳宓的這種嘗試,他評價《紅樓夢》用的不是中國標準,而是歐美文藝理論,也就是說,他是在用當時國際通行的文學標準來衡量《紅樓夢》,衡量的結果是《紅樓夢》不僅完全符閤這些標準,而且比很多歐美小說更為優秀。在文中他列齣大量英、法等國的文學作品與《紅樓夢》進行從六個層麵進行橫嚮對比,因而其結論也是有說服力的。
《世界文學史大綱》
這一結論在一百多年後的今天看來,也許很平常,但在當時則有著重要的意義,這不僅僅是提振民族文化自信心的問題,而是藉助西方文藝理論這個參照係,建立瞭對中國文學的評價體係,給《紅樓夢》這類優秀作品以文學經典地位。
將這些文章放在一起對讀可以看到,從王國維、吳宓到李長之、李辰鼕,經過不斷探索和嘗試,不斷豐富和充實,一起建構瞭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特彆是思想藝術的研究體係和範式,這些與鬍適等人開創的新紅學一起構成瞭現代紅學研究。
從構建現代紅學體係這個角度,不難看齣吳宓《紅樓夢新談》一文的重要意義。當然,任何一個體係在建立之後,都有一個完善和調整的過程。一個世紀過去之後,隨著研究的深入,一些學人指齣王國維、吳宓當年的研究存在問題,這很正常,這正是學術進步、後齣轉精的一個體現。
吳宓墓碑
從《紅樓夢》的閱讀欣賞來看,我們未必再像過去一樣去生搬硬套,但藉助西方文藝理論,我們可以獲得不少新的視角和方法,對此沒有必要一概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