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妳所生 血肉體液發膚的共同造物主 潔的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3-08-13T04:10:03+08:00

    他們是妳所生，血肉體液發膚的共同造物主，就像亞當夏娃在失樂園外的生活從未被提及、流傳，他們早被逐齣妳的樂園，更細微的說是我與妳的，他們在這之外，無需被書寫流傳。我總習慣叫妳Jade，妳不甚標準的學語總說成「潔的」，是，窗外所有的鳳凰花都屬於妳的、潔的，雖然它們謝瞭，但仍然是妳的。妳跟著看嚮窗外學我說謝瞭謝瞭，鞦天時，淡青綠的薄棉連身衣下妳更瘦瞭。

    對，謝瞭謝瞭。

    那一年民生路舊宅的灌木叢和後院不到一人高的圍牆對我而言便是全世界，世界也等同於妳的身高，而妳牽著我逛的整條中華路夜市便像一條長而璀亮的獵戶座腰帶，但不係在銀河之中，而是全在妳身後。後院牆上的九重葛從鄰戶無人的廚房攀附過來，所有妳不喜愛驚懼的事物都在牆後，而我恍惚懵懂間竟也明白妳的不安。那片牆後無人居的空房，總因為木窗或木門的老舊被夜風颳齣聲響，夜裏的聲響總無影多端，颳齣混閤瞭吹狗螺貓叫春或女鬼哭泣聲外一切不可能聲音的總和，在黑夜中聲音似帶著聲影。妳夜裏低聲哄我說不怕不怕，用妳純淨到不需要計算音準的嗓音哼著沒有意義的歌詞，我在黑暗中總忘情跟妳唱著，一直到很大很大時纔知道我們都是音癡，那些妳我哼過的歌無人解讀得齣。但我們仍在鼕夜月光稀微、季風正強時從九點多唱到妳或我開始沙啞破音，即使如此妳的歌聲仍然穿透那些年，成為比王菲江蕙黃小琥更實力派的歌手。妳潔淨的歌聲，若有顔色也不會是白色，是黑夜星塵微亮的顔色，隻比微塵大不瞭多少的光，那些光芒直到現在一閉眼仍會在眼皮下跳動，所以即使閉眼我仍想像得到妳。

    妳卻接著說，謝瞭謝瞭。

    妳的牆曾幾何時也變成瞭我的？牆雖低矮我卻有好幾年的時光都搆不到邊，在微微可以掂腳看見隔戶破落門窗時，卻無意偷窺見瞭妳的夢靨越牆而來。那時，妳的白發雖然需要經年的染黑，但仍不斷在日間夢裏生長而齣，妳常抱怨又在一夜之間長齣瞭太多新生白發，為什麼年近六十瞭生長力卻如此旺盛，就跟妳躲在牆後不曾間斷的戀人一樣，旺盛茂密，卻不可能再迴到不需修整遮掩的最初。妳雖然疑懼夜裏牆後藏著的一切可能，但白日裏卻穿梭其中。午後偶爾從寐中起，在九重葛層層茂密的葉影之中粗黑、毛發旺盛或稀疏的一雙雙手穿過妳的身體我的眼，我開始離圍牆遠遠的，那一雙雙手卻在夢中找尋到我。女童白晰嬌小的四肢被纏繞包裹，或坐或站中女童閉氣承接搔癢和刺痛，長大後她習慣閉氣做一切事情，跑步時閉氣、考試時閉氣、接吻與擁抱時也一定閉氣，肺偶爾會微微的悶脹著，但她隻要大口換氣就沒事瞭，比起換氣更難的是忽略胳臂下男人熱汗的手，於是她學會瞭在陸地上閉氣和換氣，纔終於遊過瞭那一段段冗長的夢和無盡蔓延的牆。

    那一年民生路頭到路尾都聽得見妳的笑聲，妳一手隨意夾著菸在門口等我幼稚園娃娃車迴來的身影，是整條街最美的風景。醫院在民生路後的舊大樓裏，應該是全台中市最舊的地區醫院瞭，電梯裏漫著酒精和來來去去人們的味道，人們提著各式吃食進入，八台銀灰無溫的巨型電梯播放著各聲道上樓下樓語音。

    我知道妳愛著他，即使他總是輸錢，最後輸瞭全傢、輸瞭自己所有剩餘的時光，輸瞭所有清醒記憶，他仍在機台間穿梭，電子音符喧嘩整晚，隻有他自己的眼神逐漸灰白蒼老，但仍然沒有人發現，因他六十歲仍不長一根白發，因他總一個人來去。但妳仍深愛著他，就像妳也愛著我一樣。我幫妳轉到中視，妳開始發齣呼嚕呼嚕的聲音，是連咳嗽都無力時的吸氣聲，可以聽見痰在妳氣管與喉嚨間流動，但不影響妳說起他的名字。每一次抽痰時妳身體流齣腥黃濃黑的體液，護士們對疼痛和死亡的漫不經心，她們一邊抽痰一邊討論鼎王麻辣鍋多難訂位，下班後再一起去吃。妳以前也愛麻辣鍋，妳說四川的辣鍋多過癮，要圍著一條深棗紅的圍裙，汕頭鍋的白鐵爐中煨著木炭，冷辣冷辣，這是妳的語言。現在妳不能吸菸當然也不能吃辣，其實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吃的。眼看著引流管吸到底瞭，那些濃稠的體液一袋袋被收起，妳卻把眼光投嚮厚而透灰的玻璃窗外，鼻腔周圍全都是深紅的痂又一次被導管掀開，妳眼卻不眨的看著他方，我知道妳不痛，可能聞到瞭辣鍋的花椒香氣，因為疼痛應該也帶著些許辣味，我如此相信。

    民生路的廚房是記憶中最接近完美的地方，它相當陳舊，石砌的牆偶有不平整的突齣，常常經過時不小心擦傷腿或腰（視身高增長而定），但童年時竈火幾不曾熄過，那時我三天便一小病，支氣管、肺到胃無一處是好的，妳煨粥煨上整天，把所有肉末都燉得縻爛縻爛，微粉的熱氣在石灰廚房裏薰著，妳習慣幫我把所有菜式都燉煮的更軟爛，其他人迴傢時多半隻能吃到妳早早煮好已放涼的飯菜，用可收張的白色紗罩罩著，靜靜擱在桌上。而妳則在廚房把蒸肉裏加上更多蛋或乾貝，全都是用妳的私房錢買的，與全傢的菜錢分開計算，妳都在夜晚裏偷偷跟我說這些，早已與老邁丈夫分房的妳夜裏緊緊抱著我身軀。我習慣緊緊貼在妳軟而溫熱的胸前，妳胸前那條長而深遂的細縫中雖有汗味但卻綿而神秘，我那時不解妳身體為何擁有與我不相同的事物，而深深著迷於窩在它之上，即使到瞭今日我的身軀依然清淡無縫，仍不為人曉的迷戀所有可見與不可見的胸前深縫。

    但我卻不知道是因為妳的緣故或是我自己天生的渴求。

    妳瘦到胸前豐滿白晰都已隻剩微微隆起，像小小的瓜果垂在兩側，因為太多管綫在妳身上穿過，所以妳隻能穿著無領的低領的罩衫，每一次擦身或換綫時，它們便被輕易的掀開檢視，我不能無視妳因冷而突起的乳尖，妳這時候總會發齣比平常更大的聲響，或說是掙紮。雖然護士們並無法感覺齣你那隻多齣一兩分貝的呻吟，但我確知無誤。我微微背過身幫妳拉起簾子，妳不忍給我看我便不看，但隻要我輕閉雙眼，舊日裏，妳帶著乳汗香緊實的聳立的胸綫便清晰浮現。隻有那時妳的呻吟聲纔開始微弱些。

    我愛妳，與妳愛我相同，是唯一確知的、恆常的一件事。傢中常有人迴來探望妳與妳夫，但在我們的世界裏，隻像深夜圍牆後的細碎噪音般，哄然一聲便又散去。大半的時間裏，我們一起轉著無意義的電視節目，妳聽我講更無義的童語，我則最常坐在妳膝上看妳與舊時的好友們打起麻將，妳們都相像，塗艷紅的唇膏和舶來香水，去同傢發型屋吹高聳的瀏海。但妳就是比彆人都對瞭一分，妳吸吐的菸圈和瀏海的角度都比其他人小巧、唯美一點，隻那麼一點，便足以讓我在妳膝上驕傲的坐著。隻有打麻將時妳纔會說髒話，說髒話不好嗎，他從不說髒話卻比妳更髒，妳叫我不要這麼說他，因他是我父親，妳兒。

    但他早已不在我們之中，妳透過生育他擁有我，他在把我帶到妳身邊後，也確確實實消失瞭。妳總抱怨身邊所有男人，隻要活著的男人，都試圖盡一切力逃離妳身邊，逃離傢。幼時我不懂妳的關鍵詞，長大後的我纔體認關鍵是活著，隻要是活著，他們都習慣走。走不動時迴傢，就終將休息到死那天，所以妳當然能抱怨，在妳也活著的每一天都可以抱怨的。也許他們不適閤在傢久坐與躺，他們腿間生長的軟肉，讓他們無法像我們一般長時間交叉或是盤繞雙腿，而更適閤站立行走，即使在床上也仍試圖找尋溫暖濕潤的棲身之處，否則無處不自在。

    像蛇一樣，隻在鼕眠或死時真正尋覓傢園之境。

    立鼕那天，開始下起大雨，是沒有邊際且無任何雷電聲響的一場綿延雨，妳隔床是約莫五六十歲的糖尿病患，因糖尿病的緣故已失去右腳兩隻腳趾。那兩隻正與妳丈夫失去兩隻腳趾所在相同，隔著病床的拉簾，我知妳總用盡雙眼的餘力偷瞄他，帶著閃避與警覺的眼神。因那年他還在時總要妳天微亮時便清理尿盆，妳從不知道他深夜時哪來的力氣與精神排洩齣這麼多的屎溺，我如今也依然記得那尿盆的形色，妳無聲入房半跪在床邊探手抓過尿盆時，總會見到他左腳僅餘的三指，那三指似道指令，即使妳已年老半癱，仍無意識的壓迫著妳。入鼕那天，隔床那男子看起來更老瞭，與同樣已五六十歲的父親相比，那男子所有的關節與嘴都歪斜，膚色中透著青黑，隻剩瞳仁會隨著經過的每一個人打轉，打轉的速度卻奇快，並且清晰極瞭。那天從早開始他的一切指數開始下降，儀器的警告音響瞭一上午後，護士走入將它切換到微響模式，生命也進入微響，逼聲由強漸弱從十響變數不清響聲後，我想倒數應當即要歸零，於是把青色簾布拉起，妳不再需要看到這三隻腳趾又被推齣妳的房間。

    入鼕那晚，妳隔床已無人，我悄悄暫躺到上麵，不怕晦氣，因妳在鄰床與我同睡。看妳淺淺的呼吸起伏，於是睡前，我開始哼一段接一段不全不美的鏇律。

    已經沒有將謝未謝的任何花葉，隻剩黑闆樹夜裏發齣的刺鼻氣息，記得年少時黑闆樹的氣味不曾像這幾年這麼濃烈，我坐在父親肩上爬到黑闆樹最低枝節那年，他甫轉身抽菸，便被鄰居吆喝過去抽第二第三第四支菸，我不吵不鬧的坐在樹上，即使這麼靠近黑闆樹時，仍隻聞到些許腥刺的樹味，黃昏時妳伸高雙手把我從樹上接下，父親纔恍然迴頭看見瞭我，誰叫妳不吵不鬧。誰叫我不吵不鬧，誰叫他生瞭我，誰叫妳生瞭他？

    那氣味濃烈，後來纔知道是黑闆樹開花時纔會發齣，我卻從未注意過黑闆樹是否有花，那麼至少花不是謝完，隻是未開，我轉頭對妳說要開花瞭喔。妳卻從氣管發齣不成句的迴話，但我依然聽得很清，因整個鞦天妳都隻學我說著那句，謝瞭謝瞭。

    對，謝瞭謝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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