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6/2022, 4:03:40 AM
2022年4月3日,上海街頭的外賣騎手。圖文無關。(視覺中國/圖)
浙江大學學生孟偉,在讀博這件事上花費瞭八年時間,其間結婚生子,博士卻未能畢業。2022年年初,他決定注冊成為一名兼職外賣騎手。
作為一名博士研究生,孟偉延畢瞭三年,即將達到浙大博士生最長學習年限。八年前,本科畢業後,孟偉保送進入浙江大學控製學院智感所直博,師從張光新教授。頭兩年,孟偉擔任瞭8個橫嚮課題的主要負責人,最忙的時候,他“一周不迴寢室,十幾天沒有脫鞋”。
但孟偉卻覺得,“那兩年做的東西配不上博士研究深度”,不符閤他作為博士生的學術追求。並由此與導師産生分歧。
2017年,孟偉稱自己患上抑鬱癥。博士前兩年沒能紮下科研功底,加上病情摺磨,他的科研推進緩慢。
孟偉所在的實驗室,博士畢業要求是兩篇SCI論文和一篇能過盲審的博士論文。2019年,臨近畢業,孟偉手裏一篇論文也沒有。
陷入窘境前,孟偉履曆光鮮:求是學院研究生兼職輔導員、G20峰會優秀誌願者、浙江大學十佳研究生黨支部書記、浙江大學優秀黨員、浙江大學黨員重諾典範、控製學院優秀黨務工作者,獲美國百人會英纔奬、浙江大學光華奬學金、社會工作和社會實踐奬學金、浙江大學優秀研究生乾部、三好研究生、優秀研究生、蟬聯四屆控製學院中控奬學金。
2021年,孟偉的孩子齣生,隨即因暴發性心肌炎被送入重癥監護室,ICU醫藥費一天動輒一兩萬。孟偉開始感受到真實的經濟壓力。2022年年初,孟偉注冊成為外賣騎手,兼職補貼傢用。2022年3月,辦理博士結業後,孟偉開通瞭視頻賬號,起名為“正在讀博的外賣員”,分享自己在延畢期間送外賣的生活。
孟偉並非博士延畢的個例。2017年發布的《中國教育統計年鑒》數據統計顯示,中國博士生畢業延期率從2008年的54.03%攀升至2017年的64.14%。這當中,直博生未經研究生階段的學術訓練,更難走上科研道路,是常見的情況。孟偉的經曆,對於理解直博生群體存在的睏難有一定代錶性。
孟偉的經曆被報道後,浙大控製學院迴應稱,孟偉將結業原因歸結為參加橫嚮項目過多,導師指導不夠、不客觀,忽視瞭自身的諸多問題,攻讀博士學位不是一個容易的過程,需要聚焦科研目標,將主要精力投入學業,完成博士學位論文。學院還透露,2018年,孟偉科研工作聚焦和投入不足,始終未進入良好的科研狀態,導師組多次建議其轉碩,但孟偉堅持繼續攻博。
其導師張光新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自己在2016年前後具體化瞭孟偉的科研任務,後來發現他在科研方麵的進展非常慢。學習期間,孟偉熱心參與瞭許多社會性的工作,當時提醒過他,社會性工作跟學業是兩迴事。
2022年4月1日下午,南方周末記者緻電浙江大學研究生院、浙江大學控製科學與工程學院、孟偉博士生導師張光新教授。截至發稿,三方均未再作迴應。
以下是孟偉自述:
2015年,孟偉在德國漢諾威,參加全球自動化技術挑戰賽。(受訪者/圖)
“罵我的網友不少”
我既是博士生,我也送外賣,兩個都是事實。
我的抖音叫“正在讀博的外賣員”,有網友說,這名字起得挺有意思的。
讀博和送外賣,這兩件事本來風馬牛不相及,順序一變,意思相差挺大的。要是改為“送外賣的博士生”,塑造自己的慘狀,說不定外賣小哥也會來質疑齣發點,是看不起送外賣嗎?
不過,現在這個順序,罵我的網友也不少。他們會說,“金子的時間賣個鐵價。”或者,“我謹慎懷疑,他送外賣就是想立個悲慘人設博取輿論同情,順便給學校和導師施壓,給他開綠燈發博士學曆學位罷瞭。”
有時候我齣去找朋友,路上可能順手接一單。沒有完全順路的單子,肯定也要犧牲一點,多走些彎路。我在西湖區、拱墅區,也就是浙大附近跑,尤其在北和東北方嚮。學校西邊和南邊是西湖和山,不是上坡就是大下坡,會避免跑那一塊。
專門做外賣的商傢,它的地點是很隱蔽的,從開始送外賣到現在,我跑瞭一個多月還不熟悉。
有天晚上我到瞭一個沒去過的地方,本來打算送完那單就休息,但是體力還好,天也沒黑,係統指派一單、兩單,看著最早的一單有40分鍾的配送時間,後麵乾脆接瞭四單。但我找商傢耽誤太久,最後發現從第一單開始就要超時瞭。
當時有一個選擇――把已經超時的放一放,去送那些還沒有超時的。我沒這麼做,最後四單都超時瞭,最久的超時瞭十多分鍾,七塊五的配送費扣瞭將近六塊錢。那時候是飯點,哪怕四單全部超時,我也不想為瞭保證三單或者兩單的利潤,讓另外的顧客遲遲拿不到、吃不上。
做外賣員,和我的孩子有關。2019年,我和認識很久的妻子結婚。2021年6月4日,我們的孩子齣生。六天後,他被診斷為暴發性心肌炎,住進重癥監護室。
七月,小孩病情反反復復,醫藥費一天動輒兩萬。導師給我打電話提齣幫忙,我骨子裏要強,不希望學生和老師在金錢上有牽扯。我說,我自己、我愛人,整個傢族很大,現在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如果真的有一天需要,一定會來問您,也會設定一個還(錢)給您的時間。
2021年9月到今年以前,我給彆人做實驗被試賺錢,在身上綁很多電極片,有磁共振的、眼動的、腦電波的。很多專業從我在的校區搬走後,當被試的機會少瞭,我沒有選擇權。
10月,我在浙大附屬醫院做過一次眼乾實驗,本來有兩次,因為疫情,第二次實驗被取消瞭,隻拿瞭第一次的200塊錢。實驗點不遠的話,50塊一次算有性價比瞭。
做實驗被試畢竟不可持續,收入也不固定,攏共就賺瞭不超過3000元。
小孩生病後,我在餐館聽見外賣小哥討論送外賣,那時就有想法。2022年春節後,有瞭明確的時間安排:要先按規定辦理博士結業。結業後還有最後一次換證機會,三年內達到博士畢業要求,就能換畢業證和學位證。我要把沒有完成的博士學業放在首位,有收入的工作放在第二位,時間也要靈活。
實習和傢教不符閤我的實際情況。外賣員的工作可能不是多麼光鮮亮麗,但是這麼多人湧進去,收入還是可觀的。我齣門時間不固定,隨時開始、結束,隻定瞭每天接100塊錢的標準,一般半天就能跑到。
“我在科研領域找不到自己”
做兼職的習慣從我讀本科起就有瞭。
浙大校內有個論壇,裏麵十幾個闆塊,我不看“緣分天空”“心靈之約”這些熱門交友闆塊,我喜歡逛兼職實習和閑置交易。
剛直博時,很多學生還沒從我在的校區搬去另一個校區,實驗兼職機會多。腦電實驗需要洗頭,正好我想洗頭但又不想洗澡,做這個實驗就可以把頭洗瞭;或者挑一個臨近晚飯的時間,做完實驗去吃,把路上的時間節省齣來;周六早上選一個8點的實驗,倒逼我不要周末睡懶覺。
兼職和實習、招聘信息放在一個闆塊,但看到實習我就自動跳過去瞭。我在控製係做項目的科研,與大部分實習需要是脫節的。有實習經曆的人,大多是去互聯網的算法開發。有一兩次,我用Python幫文科生從上韆篇PDF文章裏篩選關鍵詞,然後分類、算齣現頻率。遇到問題現學現賣,網上找現成的代碼,改一改就能用。
我沒想過什麼樣的實習和一個傳統工科對口。互聯網實習,我也沒有經過正規訓練。所以在找實習上,我沒有想法也沒有行動。
直博拿不到學位就是本科,做傢教,人傢不需要一個沒畢業的研究生。
2014年我博一,導師要我帶6個本科生參加競賽。本科生參與度不高,很多工作就落到瞭我身上。博士課程壓力很大,都剛從本科升上來,我要比碩士多修10個學分。忙的時候連續一周沒迴過寢室,十幾天沒脫過鞋。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的收入還是太少瞭。2015年春節前,我跟導師一塊兒齣差,跟他聊起來說,我給實驗室投入瞭這麼多,為什麼就隻拿到2000塊錢?
不要看學生衣食住行都在學校裏,還是有些花銷大的項目。
我有好幾次海外經曆,美國、迪拜、以色列。美國是校際交流,以色列的學術交流跟學校關係不大。當時我研究的課題,有一個以色列團隊做得特彆好,想過去看看,機票錢我自己齣。
浙大博士生有社會實踐要求,大部分人把CSC聯培(國傢留學基金委選拔學生或學者並提供資金,支持其齣國學習)的幾個月作為社會實踐,也可以選擇在國內的企業實習。導師不允許我齣國,他的意思是,你在我們國內課題組都沒有産齣,還指望你去國外能有?
我不想去企業,剛好傳媒學院有個去迪拜的實踐機會,我報名瞭,項目先自費,再通過立項學院申請學校補貼,算下來花瞭幾韆塊。
學校裏健身房一塊錢一次的時候我就去瞭。午夜12點從實驗室齣發,鍛煉到2點,然後迴來睡覺,第二天繼續我的工作。淩晨,健身房裏隻有我和一個酒吧DJ,見瞭就相視一笑。2017年11月,健身房換老闆,不承認我的會員資格後我就沒去瞭。也是那個月開始吃含激素的抗抑鬱藥,體重從80公斤漲到115公斤,現在也沒迴到兩位數。
網上質疑我不專注科研,可能是因為我在2017年和2018年,抑鬱最嚴重的時候做社會工作。當時想找一個口子,把自己的想法和壓抑輸送齣去,因為我在科研領域找不到自己,努力過,但是沒有看得見摸得著的痕跡。
本科時,我隻確定深造的大方嚮,但大二想過齣國,準備過一段時間的GRE和托福考試;大三在國內讀研和留學之間猶豫;大四選擇本校直博。
讀博後,實驗室的師兄師姐有的打定主意,畢業後進入企業,有的決定去高校。我也規劃過齣路,但想得不細。後來如果産生過“一條路走到黑”的想法,就是完成未竟的博士學業。完成之後,我相信機會還有很多。
“始終沒有一個人帶我入門”
我的性格是彆人給我一寸,我要迴敬彆人一丈。我不喜歡無節製地索要。反映在科研上,能夠稍微給我指點路,我也能幫他。
2014年暑假,我開始承擔實驗室工作,兩個月後正式成為一名博士生。
博士前兩年,我被安排做8個企業和政府的橫嚮課題,沒有時間專注自己的博士課題研究。博一念瞭三個月,我在月報裏反映,這對我的科研沒有幫助。反映之後沒什麼變化。
做台州的一個係統改造作業時,甲方和委托我們的企業産生不愉快,迴來在組會上,我頂撞瞭導師。我告訴他:“做的這些東西,我看不到意義。”
導師反問我,難道我進入實驗室之前不知道他們在做這些工作嗎?
我確實不知道。師兄師姐給我的是正嚮的、積極的印象和介紹,但實驗室裏做什麼,我不瞭解。兩年8個橫嚮,我什麼都做、什麼都不精,和我懷抱純粹的求知欲和上進心相衝突。但幾位導師都說做橫嚮是規定,這些導師們的博士乃至碩士期間,也是這樣走過來。
這次對話之後,我除瞭擔任一項國傢自然科學基金的學生負責人,其他項目就隻是作為參與。
直博生科研底子弱。我糾結自己沒有走通研究的所有環節,鑽瞭牛角尖齣不來。對自己産生懷疑,也不再信任導師。
博士畢業需要兩篇SCI論文和一篇能過盲審的大論文。博四那年,我一篇也沒有,導師齣於好心提議我轉為碩士,更容易達到畢業目的。可我沒有走上過科研道路,憑什麼妥協?對他們我也有怨言,覺得自己像用完被甩掉的棄子。
2018年10月,我博五瞭,還沒有論文,導師又重提這個建議。
其實這一年投稿瞭幾次。另一位導師需要這篇論文幫他評正高職稱,從高影響因子開始投,被拒之後再投低影響因子,被拒,再投,又被拒。後來,他說投一個開源期刊,版麵費一人一半。學術界對開源的東西有偏見,我不確定投瞭能不能作為博士的成果。博士延期後這位導師和我聊,說挺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到我的實際情況。
身邊也有同學延期,但是基本第二年就畢業瞭,走上人生的康莊大道瞭。
那時候寢室裏空蕩蕩的,整天隻有我一個人。朋友圈裏人多,我偷偷看。三個室友齣國做CSC聯培的時候就有這種落差感,延期之後,連彆人的尾燈都看不到瞭。
“畢業沒畢業”“工作沒工作”,延期後我特害怕被問這些問題,有時候乾脆就不迴復。我知道這是沉屙頑疾。找不到解開結的綫頭,還是盡快結束談話,免得大傢擔心。
非要問,我就說我簽瞭軍工研究所。拿到那個offer之後,我發瞭個朋友圈,底下有人說,“我前幾年就聽你說拿瞭offer”“我以為你早畢業瞭”,之前立的人設一下坍塌掉瞭。
三周前的周五晚上,我和導師約在紫金港校區的一個咖啡廳見麵。我穿著便裝、騎個自行車就去瞭。
大傢聊起來,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導師把原因歸結為我答應瞭的事,遲遲沒有按他的要求去完成。我說這麼多年,我睏惑的是,始終沒有一個人帶我入門。
送外賣的事我沒和導師說過。那次見麵離開前,我問導師最後一個問題,做這樣的工作他會怎麼看我?因為我不僅是我,我還是他的學生,是浙大的學生。
他說他相信我的選擇。也是那天,導師把我博士結業的字簽瞭。
網上說我想用輿論爭一個學位,學校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如果大傢都像我孟偉,因為畢不瞭業這麼鬧一下,以後成百上韆的人都這麼乾,學校怎麼受得瞭?我相信大傢目標是一緻的,都希望我能畢業。
學院和我聯係過,但也是在不違反規定的情況下,協助我與導師團隊的溝通。
我不後悔這八年的選擇。按時畢業的博士同門,優點是能擱置焦慮,埋頭把該乾的工作做完。若能從頭來過,也許我做不齣像樣的科研成果,但起碼不會讓無解的問題占據頭腦,不會再有這樣多精神渙散的日子。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龔無憂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