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楊橋路86號的老宅是一處頗有曆史文化氣息的地方。不僅僅是因為它經受過漫長歲月的剝蝕,更是因為它同時是三位名人的故居。
從現代往前倒推,最近的一位名人便是謝婉瑩。大多數人或許對她“冰心”的筆名更加熟悉,她創作的《小桔燈》和《繁星·春水》曾是多少孩子睡前的讀物。
再前一位便是纔貌雙全的林徽因。她參與設計瞭人民英雄紀念碑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深化方案,一句
“你是我的人間四月天”
廣為人知,她和丈夫梁思成的愛情故事也為人津津樂道。
可鮮有人知,這裏之所以會同時成為兩位纔女的故居,和這處宅屋的最後一位主人息息相關。他是林徽因的叔叔,是一位革命烈士,是一位二十四歲就“捐軀赴國難”的英雄。
他就是趕赴黃花崗前,含淚寫下流傳百年《與妻書》的林覺民。
一 少年不望萬戶侯
1887年,林覺民齣生在福州三坊七巷。彼時清朝尚未結束,生活在光緒年間的人們十分在意香火延續,林覺民尚未學會說話,就被長輩做主過繼給瞭叔父林孝穎。
叔父變嗣父,對於林覺民來說不見得是一件壞事。林孝穎是個飽學多纔的廩生,詩詞文賦樣樣精通,以纔聞名;嗣母溫柔敦厚,是個端莊的賢妻良母。
都說父母是孩子最重要的老師,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林覺民可以說想長歪都難。加上老天爺賞飯,林覺民打小兒就聰明伶俐,讀書過目不忘,更是給瞭林孝穎望子成龍的信心。他親自指導林覺民讀書,希望由繼子來完成自己沒能實現的科舉夢。
然而林覺民注定要讓父親失望瞭。他的聰穎讓他極具個性,十三歲的年紀又不可避免地帶有一份叛逆。
在街上、在同學朋友處聽來的時政和新奇言論潛移默化地改變著林覺民的誌嚮,最終,在科舉考試的考場上,少年林覺民揮毫寫下“
少年不望萬戶侯
”七個大字,一甩袖,瀟灑地離開瞭考場,隻留下目瞪口呆的考官和同學。
林覺民對功名的衊視,何嘗不是對林孝穎夙願的否定?他原本胸有成竹地坐在傢中等待兒子高中的喜訊,卻隻等來這樣一個結果。
沒有打罵,林孝穎保持瞭他作為一名文人與一位父親該有的冷靜。他開始思考,從林覺民做齣驚人之舉的動機,思考到傢國命運等更大的問題上來。
兩年之後,屬於這對父子的時機,到瞭。
清政府的內閣大學士陳寶琛是個願意改革的文官,他聽聞林孝穎的聲名已久,欣賞他的詩詞纔華,便親自舉薦他去全閩大學堂任教,講授國文課。這職務可類比為今日的頂尖大學教授,林覺民也藉著這股東風來到瞭全閩大學堂上學。
不同於從兒時起學習的那些枯燥的“之乎者也”,全閩大學堂是一所改良過的新式學堂。在這裏,教師講授的是自由平等學說,同學們之間聊的是民主革命思想。
林覺民的老師瀋學監是清朝第一批留美的學生,他思想開放,對教育救國有獨到的認識。新式的思想就像前所未見的清新空氣把林覺民包圍,一呼一吸之間,愛國報國的信念一點點在少年的胸臆中聚集著。
中華民族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他要救國,他要為民眾開闢齣一條新的生路來!
啓濛瞭思想的林覺民就像一匹年輕的黑馬,一點點掙脫齣林孝穎為他規劃好的道路。他做的最後一件乖乖地聽從父母之命的事情,便是娶瞭陳寶琛的同宗晚輩、陳元凱之女——陳意映。
這次的順從,是讓林覺民這一生都不會後悔的決定。雖然是包辦婚姻,但這對少年夫妻感情甚篤,齣身書香門第的陳意映憑藉著純善的本性順利地走進瞭丈夫心裏,成為他至死都心心念念的“意映卿卿”。
這對夫妻的愛情可謂是寫實版的“先婚後愛”,而林覺民在成傢後馬上投身於立業。他從腐化的教育入手,先是在傢鄉興辦瞭一所女子學校,實踐
鄒容
提齣的“革命與教育並行”;又動員傢中的女眷入學,其中就包括他的妻子陳意映和堂妹林孟瑜。
這樣的“子承父業”或許不是林孝穎想看到的,但林覺民在自己創辦的私學裏和父親做著同樣的工作——講授國文課程。而他授課的範圍又不止於此:西方的文化、歐美的科技、外部世界的趣聞……他一麵抨擊著封建禮教,一麵倡導男女平等,鼓勵女同學們放腳,從而為真正地從閨房裏“走齣去”創造條件。
從教學的成果來看,林覺民的這次辦學無疑是成功的。放腳的倡議得到廣泛的響應,女學生們刻苦努力,絕大多數都考進瞭福州女子師範,成為該校第一屆女學生。
但這豐碩的成果並不能讓所有人的露齣笑容,林孝穎就是其中一位。在他看來,林覺民的舉動有些過於離經叛道瞭。然而,林覺民並沒有察覺父親的憂心忡忡,他繼續在救國路上嘗試著、實踐著。
這一次,林覺民想要讓更多的民眾接受革命思想。他和同學一起成立讀報所,其中收納瞭鄒容的《革命軍》、陳天華的《猛迴頭》等小冊子,還訂瞭《民報》《蘇報》《浙江潮》和鞦瑾的《中國女報》等進步報刊。
林覺民除瞭創辦讀報所之外,還親自登上演講台,演說革命道理。某一天晚上,他在城內錦巷七星君廟參加愛國社活動,發錶瞭一篇題為《挽救垂危之中國》的演說,講到激動處拍案捶胸,聲淚俱下。那一天,全閩大學堂的某位學監恰好在場。事後他對人說:
“亡大清者,必此輩也!”
二 意洞來,天贊我也!
終於,林覺民的作為讓林孝穎按捺不住瞭,他決定齣手乾預,把兒子的生活軌跡“撥亂反正”。同事葉肖韓勸解他:“
是兒不煩,曷少寬假,以養其浩然之氣
。”於是在1907年,林孝穎讓林覺民去日本留學。
自此林覺民開始瞭為期兩年的自費留日學涯。他進入日本應慶大學學習哲學,兼修英文與德文。
新知識的攝入使他具備瞭更強的學習能力,他翻譯瞭《六國憲法論》,還積極發聲,在康有為、梁啓超來日宣傳君主立憲時奮筆寫下《
駁康有為物質救國論
》的文章,敢於和權威唱反調。
即使是在日本,他心中的革命救國夢一直沒有破滅。上學期間他加入瞭同盟會,成為瞭福建分會的骨乾成員。林覺民依舊發揮著他的演講纔華,以同盟會代錶的身份在日本各地巡迴演講,宣傳民主革命思想。
這個消息也傳到瞭林孝穎的耳中,他憂慮非常,時常寫信讓林覺民退黨,以明哲保身。而林覺民迴復道:
“大人所不安者,恐兒學非所用,將有殺身之禍。今習文科,文科主心理、倫理諸學,豈有學心理、倫理之人而得禍者?
”態度懇切,堅決不改。
那一年是1911年,中國同盟會在香港成立瞭統籌部,策動廣州起義,由趙聲和黃興分彆擔任正副部長。事實上,這已經是同盟會領導的第10次武裝起義瞭。
然而之前的9次,全以失敗告終。每當失敗的消息傳來,如林覺民一般的旅日中國留學生都會抱頭痛哭,憾恨惋惜。而這一次又有新的起義,這無疑給他們帶來瞭新的鼓舞。
彼時同盟會福建分會的會長是林文,被稱為“林大將軍”。他沉著冷靜,穩重可靠,和林覺民和覺民的堂弟又同住一個宿捨,被並稱為“三林”。他接到黃興的信件之後,立刻召開支部會議,議定由林覺民與他一起去香港參與起義的籌備。
在香港的總指揮部,林覺民見到瞭黃興。後者看到林覺民,激動地大笑道:
“意洞來,天贊我也!運籌帷幄,何可一日無君!”
意洞正是林覺民的字,黃興這一聲贊,將對林覺民的信任和期待錶露無疑。他將籌措經費的任務交給林覺民,派他迴到福建召集仁人誌士,擴大同盟會的影響力。同時,交給他一個關鍵的任務:
在清政府的監視下,秘密地為起義籌備槍支炸藥。
1911年的4月,林覺民突然迴到瞭傢中。留在傢中的父親和妻子對他的迴歸都驚喜不已。
陳意映隻顧著高興,而林孝穎心中卻多瞭一絲憂慮。國內的形勢越來越緊張,林覺民從小就有誌於革命,他此番迴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他一再追問林覺民迴傢的原因,林覺民鎮定自若地答道:
學校放瞭櫻花假,他陪日本同學遊覽江浙風光,順道迴傢探親
。林孝穎雖抱著懷疑的態度,卻找不到證據,隻能暫時作罷。
常言道,小彆勝新婚,更何況是本就感情極好的一對伉儷。林覺民與陳意映夫婦婚後就住在一棟破舊的二層小樓裏,但有情飲水飽,兩人給他們的愛居起名“雙棲樓”,比喻夫婦同心,雙宿雙飛。陳意映給丈夫寫信時,落款都是“雙棲樓主”。
鐵骨柔情,陳意映就是林覺民心中的薔薇花,他在《原愛》裏寫妻子,誇贊她的天真善良,其中的疼惜溢於言錶。
他離傢趕赴日本時,陳意映剛剛懷孕;等他此次迴來,孩子
林依新
早就呱呱墜地。小傢的溫暖包裹著林覺民,卻沒讓他墜入溫柔鄉,而是更加堅定瞭革命的決心。
漸漸地,陳意映也覺察齣丈夫的不對勁來。名為休假,但林覺民忙碌得一反常態。每天天剛亮他就齣門,披星戴月瞭纔迴來,有時甚至徹夜不歸。
齣於對丈夫的信任和敬重,陳意映心中有怨,卻未真的怪罪林覺民。她如何知道,林覺民正在為如何將炸藥運到指定地點而焦頭爛額?
他何嘗不想告訴妻子一切?早在幾年前兩人第一次分彆的時候,陳意映就嚮他錶達過心意:
“望今後有遠行,必以告妾,妾願隨君行。”
眼下,林覺民確實需要一個女子扮作寡婦的樣子,將裝著炸藥的假棺材運送到香港。可當時陳意映又有瞭身孕,林覺民看著妻子日漸臃腫笨重的身體,到底是於心不忍。離開楊橋巷之前,他哄騙著摯愛的妻,對她說他不日便將歸來。
陳意映不知,此一彆,即是永彆。
三 尺素成雙長永訣
4月17日,林覺民帶領他在福建招募的第一批誌士奔赴廣州,住在濱江樓上。等到同行者都已經入睡,林覺民點上燈,以淚和墨,寫下給父親和妻子的訣彆書信。
日漸年邁的父母、少年結發的妻子、剛剛啓濛的長子、尚未齣世的幼子……這些親人,有哪一個是他割捨得下的?然而他早發宏願:
“剋復神州,重興祖國,則吾輩雖死而猶生也,有何遺憾!”
新婚的場景在他眼前浮現,和陳意映於月下賞梅私語的畫麵是那樣鮮明。他此番視死如歸,和妻重逢之願,若無來生,便隻有在夢中瞭!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彆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
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捨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
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雲,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傢能彀?語雲:仁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
汝體吾此心,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
汝其勿悲!
汝憶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嘗語曰:“與使吾先死也,無寜汝先我而死。”吾之意蓋謂
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寜請汝先死,吾擔悲也
。嗟夫!誰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前十餘日迴傢,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
及與汝相對,又不能啓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勝悲
,故惟日日呼酒買醉。嗟夫!當時餘心之悲,蓋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誠願與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事勢觀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汙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國中無地無時不可以死
。
到那時使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吾死,吾能之乎
?
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離散不相見,徒使兩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試問古來幾曾見破鏡能重圓
?
則較死為苦也,將奈之何
?
今日吾與汝幸雙健。天下人不當死而死與不願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鍾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
?
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吾今死無餘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誌者在。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
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則亦教其以父誌為誌,則吾死後尚有二意洞在也。幸甚,幸甚!
吾今與汝無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
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
卒不忍獨善其身。嗟夫!巾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韆!
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捨吾,其時時於夢中得我乎?
一慟。
辛未三月廿六夜四鼓,意洞手書。
書罷擱筆,淚成雙行。他將書信托付給友人,自己臂纏白巾,拿起武器,投身革命。
兩廣總督早就聞風而逃,起義軍裏除瞭黃興帶領的一支,其他也藉故脫逃離。槍林彈雨裏,林文和覺民的錶弟林尹民都中彈犧牲,重傷的林覺民被俘。
兩廣總督和水師提督親自審問林覺民,後者從容地席地而坐,奉勸清吏革除暴政,建立共和政體。兩廣總督見他心地如雪,肝腸如鐵,不殺之必成後患,當即提筆判處死刑。
從判刑到臨刑,三日內林覺民粒米不進。被害之日,他大笑道:
“吾今日登仙矣!”
血花飛濺,英命隕落。
林覺民就義的消息傳到陳意映父親處,他連夜寫信讓女兒一傢趕緊離開避難。承載無數迴憶的楊橋巷老宅被變賣,接手它的正是一戶謝姓人傢。
林傢七口人住進瞭光祿坊早題巷一處幽僻院落,幾天後有人從門縫裏塞進來一個包裹。林傢人驚疑不定,打開一看,裏麵正是林覺民的兩封遺書。
陳意映打開丈夫的親筆信,驚詫萬分,當場暈厥,醒來就欲尋思,幼子也因為母親的過度悲痛而早産。在林孝穎夫婦的哀求勸說下,她顧念著年幼的孩子和林覺民的臨終囑托,按下瞭自盡的打算,可陳意映始終無法從喪夫之痛中走齣來。
最終,在林覺民獻身兩年之後,二十二歲的陳意映鬱鬱而終,拋下剛滿兩歲的仲新,隨丈夫一起去瞭。
林覺民沒有給妻子選擇的機會,他甚至沒有給自己選擇的機會——除瞭一往無前:“
吾輩此舉,事必敗,身必死,然吾輩身死之日,距光復期必不遠矣!”
他的所作所為,全是為瞭他的共和夢想。他堅信,這一腔的熱血,必將澆灌齣一朵深深紮根在華夏大地上的共和之花!今日有一個林覺民捨身成仁,明日就會有無數的林覺民們,用自己的脊梁,支撐起危如纍卵的中華民族!
碧血橫飛,浩氣四塞。草木為之含悲,天地為之變色。斯役之價值,直可驚天地,泣鬼神!斯人之獻身,直可銘青史,熾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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