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5/2022, 8:50:38 PM
吳非
懷特海說過,一個人把在學校學到的知識忘掉,剩下的就是教育。那麼, 學生離開學校之後,能把寫作“剩下”嗎?寫作教學究竟要給學生“剩下”些什麼呢?
不知為什麼,一些教師在寫作教學中往往不由自主地把學生往其他地方引。
有一迴聽課,一位老師在講評學生作文的過程中,不斷插入名傢名作片段,讓學生做對比。那些片段也許的確可稱為寫作經典,可畢竟也隻是一段話呀,有什麼必要讓初中生奉為圭臬?再說,起始階段就模仿名作,在構思錶達上也很容易形成套路(比如,讓學生寫親情,模仿硃自清的《背影》似乎易見成效,其實未必是好事)。更麻煩的是,這樣做會讓學生錯誤理解學習寫作的目的,使他們以為每個人都得嚮作傢學習寫作。
作傢的寫作是職業寫作,和我們的課標要求不同;至於名傢名作,可以作為語文學習的材料,但未必都是寫作的範式。教師孤立地用名傢名作做範本指導中小學生寫作,而不是引導他們關注自己的生活、個人的情感,選擇並建立適閤自己的錶達方式,則很可能南轅北轍。那種背離基本學習目標的寫作,很容易導緻學生遠離生活,失去根本;即使偶爾有點兒成績,也難以長久。教材上的範文不過是個例子,教師引導學生“看好處,學門道”,是可以的,但以此為學習寫作的目標,亦步亦趨,則沒有必要,學生也很難具備那樣的技術,達到那樣的境界。寫作教學的目的不是要把學生培養為作傢,不能拿作傢的標準衡量學生的作文。
迴憶五六十年代,中學生想當作傢的很多。一方麵是崇拜這個職業的社會地位,另一方麵可能和高收入有關。 據孫紹振教授迴憶,當年中文係之所以成為熱門,報考者多想當作傢,是因為作傢收入極高,有時一本書的稿費就能買個四閤院;而一名中學生在報紙上發錶一篇韆字文,稿費就夠一兩個月的夥食費。現今改革開放,“發財”的路徑比以往多,當然作傢也如過江之鯽,用作傢的寫作標準去要求,既不恰當,也無吸引力。
寫作是一種基本的語文能力,中小學教學是通識教育,在這一階段,不要誇大寫作的職業功能,也不要過早地給學生灌輸職業意識。我的學生中,選擇以文學和新聞為職業的很少,即便是這一部分人,他們的職業素養也不全是在中學語文課上獲得的。
除此之外, 還有另一種偏差,即不重視寫作基礎能力的培育,過早地以應試為教學目的。
同樣是在公開課上,有教師在講評學生作文後,還會給學生讀晚報上的“高考滿分作文”,連讀三篇,作為示範。我對此不理解:高一的作文教學,為什麼要急不可待地主動往應試的路數上“套”?更何況那些所謂的“滿分作文”往往顯示的隻是“考場機智”,未必有什麼真情實感。這種過於功利的教學怎麼可能讓學生熱愛寫作並獲得寫作素養?業內人都知道,應試能力固然重要,但應試作文教學有其特殊性,它不能取代寫作教學的本質,更不可能培育學生對寫作的愛。
我當然相信,這些教師進行應試教學可能是“身不由己”。 可即便教師在整個高中階段竭力教給學生應試作文的技巧,學生在高考中能否取得滿意的成績,很大程度上仍然要看運氣 ,因為現有的命題以及閱捲機製,並不能保證學生能充分或正常發揮並獲得公正的評判。但是,有一點也許是沒有問題的,即在這種強製的應試教學下,學生離開中學後可能不再願意寫作,不可能“剩下”什麼。 過早的應試作文教學,隻會把學生原本對寫作的誤解和恐懼進一步放大,形成對他的壓力。 許多學生在中學時代恐懼或厭惡寫作,可能與教師不恰當的要求有關。
偏離目標的寫作教學,無法讓學生産生興趣和動力,結果隻能是低效甚至無效。學生不但成不瞭作傢和考場寫手,反而會患上“寫作恐懼癥”。
正常的寫作教學,目的就是讓學生獲得基本的錶達能力與交流能力,僅靠應試教學手段則無法實現。 我的學生中,有些人高中畢業兩三年,連自己語文高考的分數都記不準確,但一直在自覺地學語文,把寫作作為生活方式之一。他們仍然有寫作的習慣,他們比一般人愛寫作,或者,至少他們不怕寫。我覺得,他們之所以能有這樣的狀態,是因為他們在中學階段接受瞭正常的教育教學。
20世紀80年代,我有過一次教學“大循環”,有位學生從初一到高三都在我的班上(現在高中和九年義務教育“剝離”,不可能有那樣的經曆瞭)。在我的印象中,她的作文比較隨意,能力雖不突齣,但能達到教學要求,偶爾也會有一兩次寫得極為齣色,還發錶過幾篇習作。――在我所在的學校,這樣的學生很多。她在高中畢業近20年後,寄瞭一封信給我,裏麵是一篇打印齣來的文稿《父親》。
信中寫道:“老師,我讀初一時,您錶揚過我寫的《父親》,20多年過去瞭,看著父親一天天地蒼老,又記起瞭初一上課時您對我作文的點評。前些天,我心血來潮,又寫瞭一篇《父親》,您能幫我看一下嗎?……”我實在記不起她13歲的同題作文寫瞭些什麼,但那個小姑娘現在已是中年人瞭,那篇作文裏的中年人現在也是位老人瞭!歲月滄桑,真令我百感交集。如果我們這些語文教師,能知道自己的作文教學會有如此久遠的影響,我們還會那麼隨意地僅僅把學生的作文當成“作業”嗎?這位學生年過不惑,仍然在寫作,雖然她的職業與文字工作並沒有太大的關係。 我從她博客中看到的文章,都是鮮活的、親切的,展現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的心靈。我覺得這就是語文教育的價值,這遠遠比培養一名作傢重要,當然,更比“高考得瞭高分”重要。
前些天,收到一名留學海外的畢業生的手寫來信。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一般人都選擇發電子郵件、發短信或者打電話,這位學生卻寫瞭一封3000字的信。我奇怪的是,他經常給我發電子郵件,為什麼要另外寫一封長信呢?
他說“這樣有感覺”。什麼感覺?“學習的感覺。”
這封信和他以前那些有趣的短文完全不同。在這封略顯冗長的信中,他傾訴自己的生活,自稱“生活很無聊”,“擺脫不瞭低級趣味,於是也就不拒絕低級趣味”,通篇喋喋不休地訴說自己的境遇,並認認真真地做齣解說。
不知為什麼,我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雖然我一嚮主張積極地應對生活中發生的一切。看瞭他的信,反而覺得他說得有理:為什麼不可以懈怠一下?為什麼不可以“平庸三五天”?我很驚奇地發現,他的錶達很有感染力;他能如實地反映自己的生活狀態,“我手寫我口,我口說我心”,沒有絲毫的虛假與客套。
其實,我很欣賞他的生活態度,明朗而低調,平靜而有生機。他的“低級趣味”,是本真的、絲毫不做作的。青年就該這樣明確地錶明生活態度和情調。我沒有直接教過這名學生,我不太瞭解他當年在學校的學習狀態,從他不以寫作為苦事,從他知道如何嚮彆人傾訴中,我知道,這樣的寫作是發自內心的,而且,他有很強的錶達自己觀點的意誌。他為什麼能不費氣力地寫三五韆字?這很可能也是因為“心血來潮”。有寫作能力的人就能這樣隨波漂蕩、任意東西。
我們的語文教學究竟能有什麼作用,也要由未來做評價。如果一名學生的寫作極有成就,成瞭知名作傢,成瞭一名“靠稿費生活的人”,而且他自己說是在中小學教師的幫助下種下瞭熱愛寫作的種子,這當然可以說是教師的成功;如果一名學生的高考作文得瞭滿分,他自己說是老師“狠抓”的成果,這個老師也未必不可以把它寫進自己的工作實績。可是,一名語文教師的教學對象往往多達50到100人,每一年全國有近韆萬高中畢業生,這就 不能不思考, 我們的寫作教學究竟要培養什麼,並能讓學生在未來“剩下”些什麼瞭。
文章來源:源創圖書《王棟生作文教學筆記》,王棟生(吳非)著,中國人民大學齣版社201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