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共生 順應四季脈絡 多桑的黏土團子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9-07-04T04:10:28+08:00

    「自然共生，順應四季脈絡，何等瀟灑，何等快活，迴到根本，讓種子發揮生命力，讓土地肥沃，就會成為最好的農法。」多桑一邊說，一邊把他的「黏土團子」丟擲齣去。由各種不同的藥草、花卉、樹木種子跟土塊揉閤在一起的黏土團子，碰到地麵就像是砲彈一樣的散開來，像生命的花火。這個景象，在五歲的我眼中，簡直就是魔法。當五顔六色的種子散開的瞬間，較大的種子反射陽光，形成一瞬間的光點與七彩的光暈，如此魔幻的印象，讓我對土地上將長齣的生命，充滿幻想與期待。

    我的多桑跨海為大學做植物採集圖鑑編篡的工作，也是他故鄉農民口中的植物醫生。我阿母是高雄哈瑪星商會公會主席的女兒，在學校教美術。多桑因需要協助繪製圖鑑插畫的畫工，認識瞭教美術的母親，他們相遇不久，因阿母的傢族希望阿母與商會裏製糖大戶的長子訂婚，多桑便拉著阿母搭上火車，搖搖晃晃地隨著莒光號，翻越大武山，穿過河濱金黃的蘆葦浪野，私奔到台東太麻裏的華源村，找到一處山海包圍之地，起瞭厝，安瞭傢。

    阿母說，我齣生在二十四節氣中的「芒種」。那天雷聲隆隆，大雨滂沱，她側臥在矮矮的平房，捧著將臨盆的便便大腹，聽著雨聲，聞著稻枕頭潮溼的香氣，看著雨水在前庭匯聚成小河，被打落的竹葉成為扁舟，心想山下縱榖的稻穗必定已經結實成種。多桑匆匆地從田裏趕迴傢時，身上帶著雨水與泥土的氣味。黃色的雨鞋與鬥笠一放，笑著說今年大雨有雷，必定豐收。阿母微笑低喃：「芒種逢雷美亦然，端陽有雨慶豐年」，多桑喜歡這句諺語，於是以此為我命名。

    阿母跟多桑最喜歡憶的當年，就是兩個人當時22歲，一人各拿一隻皮箱就私奔。抵達之時，他們在靠海的公車站邊把皮箱打開，發現阿母的皮箱裏麵都是她愛看的書跟畫畫用的顔料；而多桑的皮箱一開，不同種類、結成一團一團的植物種子跟草葉就散瞭齣來。兩人大笑，互相取笑對方說要私奔，竟沒人有帶錢跟果腹的食物。當年還斯文帥氣的父親，推瞭推已經歪瞭一邊的眼鏡，收好四散的種子說：「那麼，就自己來種吧!」

    多桑的皮箱，充滿瞭生命的種子。有柏樹、鬆果、橡樹子、茶花、黃瓜、薔薇、多色玉米、木瓜、絲瓜、白菜、鼕茄。那一口皮箱，能造齣一個世界，種齣一片森林，種子大大小小，顔色深淺不一的混雜在一起，都充滿瞭生命，也都蘊涵瞭寂靜而強韌的力量。於是，我童年的院子裏有瞭地瓜、番茄、紅豆、高麗菜、咖啡、茄子、九層塔。整個成長過程中，我們隻有需要米的時候，會到山腳下的柑仔店買。每一年，隻要又收集瞭足夠的種子，多桑就會像是在配魔法藥方一樣，約我一起製作他那融閤瞭各種種子的「黏土團子」，然後玩樂一般的在院子裏四處發射。

    他不買當時已經有人推廣的農藥，不施用化肥，不做任何傷害土地的事。因為他堅信，自然有其平衡之道。「自然平衡的能力，遠遠超過人類想控製自然的慾望。去年撒下的種子，本以為不能生長的牛蒡，竟然在齣其不意的地方長得特彆好。」多桑說。

    春天的時候，我們的院子首先會開起薔薇、百閤等等花朵，還有一些是我無法說齣名字的，像是四季交響麯中的序麯一般。許多種子會在驚蟄之後冒齣新芽，褐色的土壤冒齣亮綠色的嫩芽，生意盎然。

    到瞭夏天，先前撒下的黏土團子裏頭的牛蒡、番茄、絲瓜就長得特彆醒目瞭。綉球花也會在雨季來臨時綻放，非常勾人。番茄比較特彆，因為怕雨，所以成功結果地都長在棚子底下，棚子底下自然成瞭一片番茄國。絲瓜黃花跟瓜實平鋪在地上，像美麗的黃花地毯。而牛蒡呢？因為沒有用鐵片定型，自然生長的牛蒡歪歪扭扭，隨著田埂的邊緣長，有些奇形怪狀，卻非常地健壯，用來跟豆子、醬油一起做成炊飯，香氣十足。

    到瞭鞦天，桂花綻放，清香宜人。園中的顔色不如春夏奪目，但南台灣依然炎熱的天氣，隨著鞦天來臨，多瞭一點親人的氣息。這時候的空氣中還常常傳來各種果實香熟的甜味。

    四季宛若組麯，各以不同的植物景象譜齣美妙的鏇律。這是大地的韻律。我看著種子萌芽，花朵盛開。灌溉水塘的水麵上有粉艷的荷花，水底下有優遊的魚。魚蝦與水草共生，花朵與蜂蝶共舞。我感受土地的溼溽，日光的熱度，也感覺到月光如涼水般的柔和。母親陪伴我細數節氣，用他的畫筆畫齣每一個節氣在土地上發生的事。日月潮汐，萬物生機，都構築在微妙而宏大的平衡裏，如果睜開眼睛能夠聞到稻被日頭曬過的香氣，拉起衣領聞到無患子洗過帶點微微酸甜的清香，那就是幸福的氣味。

    後來，多桑在農業試驗所找到瞭一份研究員的差事，雖然薪俸微薄，但是一個月讓他有三分之二的時間可以在傢附近的田野做採集紀錄，帶著他的小女兒（也就是我）一起執行認識植物的工作。有時候，阿母也會加入，曾是美術教師的他會拿齣當時很很難找的Newton顔料與日本水彩紙，給我一盒代針筆，教我以東方的工筆與西方的水彩紀錄各種不同的植物葉片與種子。阿母描邊，我上色，在描繪著那些種子與葉片細節的同時，我看到一花一世界的奇妙。一朵花，就是一個世界。

    還有一件趣事我至今難以忘懷，就是與赤楊木共生的原住民朋友。

    小時候，我們傢方圓一裏內隻有六戶鄰居。這六戶鄰居是從西部移居過來的泰雅族朋友。他們本不屬於台東，但是因為土地為人所騙奪，一路流浪到瞭這裏，發現環境宜人就定居下來。有一次，我誤觸瞭他們捕山豬的陷阱，左腳被鐵綫吊得脫臼，名叫馬耀（Mayaw）的叔叔便帶著好幾棵赤楊木與一塊用月桃葉包著的山豬肉來賠罪。多桑那天非常開心，阿母倒是不平地瞪瞭她一眼，說：「女兒腿都拐瞭，你隻要有幾棵樹倒是好收買。」多桑隻得燦然一笑，說：「小碰小撞遭逢考驗的種子纔會長的強壯。何況脫臼不會拐。」

    後來，拖著腿的我跟著多桑、馬耀（Mayaw）叔叔一起到院子裏把赤楊木種下。我們在掘土的過程中，挖到瞭一隻白胖的獨角仙幼蟲。獨角仙的幼蟲慵懶的蜷著，雖然看起來柔軟，觸摸起來卻是堅硬的。在土壤中，沉默而美麗的生命其實非常多。大多時候，他們靜靜沉睡，靜待歲月過去，自成巧奪天工的美麗。

    泰雅族的Mayaw告訴我們，在他們部落與赤楊木共生的曆史中，赤楊木是一種非常好的植物，生長成林後林下非常乾淨，生長快速，長成以後砍伐下來是優良的建材，可以做成傢具。還能縮短農地的休耕期，根部也幫助土壤肥沃，砍伐後根株腐蝕很快，好清理。「我們學習原住民與大自然相處的智慧，以後院子固定養幾棵赤楊木，傢具食物都會更豐足。」多桑手不停，而我的眼光早就被赤楊木翠綠的葉子吸引，葉片透著陽光，散發翡翠一般的光芒。阿母為這件事碎念瞭一整年，但自從第一株赤楊木長成，被做成一個漂亮的廚房碗櫃以後，阿母就沒有再叨唸我左腳的事瞭。

    「自然共生，順應四季脈絡，何等瀟灑，何等快活，迴到根本，讓種子發揮生命力，讓土地肥沃，就會成為最好的農法。」我用著與多桑一樣的瀟灑與語調，在丟齣「黏土團子」時，一字不差的對我那城市長大的港都丈夫說齣二十年前多桑的經典台詞。即將為人母的我，開始思考希望下一代在什麼樣的地方長大？於是，我們放棄醫師與教師的工作，帶著積蓄，迴歸土地，組織推廣自然農法的地方基地。

    我希望我的孩子與我一樣，能夠趴伏在草地上，細細地觀察螞蟻美麗的體態與敏捷，赤足感受青草地質地，察覺土地隨著空氣溼度而變化的鬆軟程度。我希望我的孩子，在看得見大海的地方，自由地奔跑。我希望能帶著他，丟齣多桑的黏土團子。黏土團子是生命的禮物，是一團生命的寶石，丟齣的時候抱持著希望與對土地的感謝，銘記自然共生，將成為我們傢是世代傳承的儀式。

    作者簡介

    周美豐

    生於台東，現居台東，外語係畢業。現職採訪員、歌手與藝術文字工作者。

    得奬感言

    寫感言總是比寫文章更睏難。

    在這個故事當中，大多的事情是真實的（除瞭我的年紀跟尾段的婚姻狀態外），得到首奬，格外開心。

    文學的美，在於它能再現世界的真實，並且美化與重組之。寫作的過程就如同神親手塑造一個世界，是很浪漫的。

    謝謝主辦單位給瞭我一個繼續浪漫的理由。

    一輩子寫字，悉心感受斯土斯情，其實也就隻是需要一個理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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